元日
昨日在一个文学群里跟朋友聊到宋词,提及张子野。
今天翻看旧日记(只是偶尔记),发现去年的2月4日,我也写过“张子野”这个名字。
忽然有些恐慌,难不成我每一年都在按部就班地重复前一年做的所有事情,自己却毫无察觉?想到就快过年了,急忙往后翻了几页,先看一下今年春节会怎么过。
正日这天,我跑去图书馆躲亲戚。市图书馆离我家不远不近,外型像个粉色碉堡。说来也有点亮骚。里面书不多,儿童书库有两个,供成人借阅的只有一个,取“再穷不能穷孩子”的吉祥寓意。藏书少,不过重要的都有。比如你可以借到鲁迅全集、茅盾、贾平凹、莫言、大仲马、哈利波特、莎士比亚、红楼梦。但是卡尔维诺、罗兰巴特、伊格尔顿就没有。T.S.艾略特只有诗集,没有论文集。大抵如此。书虽然都有编号,但排放很乱。经常查有,实际找无。
图书馆每人一次只能借两本,我常常花半小时选定三本书,又花两小时决定舍弃其中某一本。可是有些书我总疑心它有点“热门”,每次又不得不处心积虑将它藏起来。比如把文学书藏到经管类书架里,把哲学书插在机械工程类书架中。就算如此,下次去也还是找不到。有时是我自己忘了藏书的窝点,有时可能是管理员干的。当然也不排除某些读者——那帮人属性是强盗。当他们想读石黑一雄的时候,就算你把书放在医药类专柜底层也无法阻止他们将其找到并借走。
在图书馆里逗留经常都有点冷。这个馆子很奇怪,夏天门窗紧闭,空调开得特大,冬天却喜欢大敞着窗户,存心是要赶人走,因此不大适合新春这种喜庆气氛。那天我一到图书馆,就直奔五楼自习室。
可能是五楼吧,也可能在八楼。
春节时的自习室是满座的,里面聚集着许多年轻稚嫩的身影,大多数是市里某些重点中学的学生。我一路搜寻空位,看到他们都趴在一叠草纸一样的本子上,无声无息地做题。我很久没见过练习题这种东西了,看起来从前的纸质要比现在的好。记得读书的年代,我用习题纸折小船放在洗脸盆里,船漂了很久。很久。后来我终于下决心弄沉它,我拿它来舀水。那种习题纸上,通常每隔一段就划有一些横线,好像要我们填些什么。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些线的长度一般不够我们填,出题的老师总以为大家都知道最简洁的标准答案。但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就像出题人说了个笑话,我却没有笑。
作为没笑的惩罚,最后尴尬留给了我。我回忆起,在人生中的每一次大考之前,我都像极了自习室里这些年轻人。努力,而且疲倦,耷拉着眼皮。去饮水机前接水,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机会。这些机会在他们内心深处有一个限定的配额,必须把水喝干净了才能去,只能去两次,或三次。因为水喝多了,上厕所还得另计配额。
看到有一个人起身离开,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占住了那个位置。偌大的自习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来看闲书的。我拿出一本闲书,书名叫《郁达夫 · 张爱玲 ·香港文学》,作者是许子东,大家并不陌生。春节那段时间,我同时在看五本书,这是其中一本。看了九成了,打算在这里看完,顺便还掉。这种书一般没必要看第二遍,反正第一遍也没怎么看懂。
坐我对面的那个男孩子,高瘦白净,穿着我熟悉的校服。中小学生都很怪异,节假日出门也会穿一身校服,当年的我也是,有点像值班的环卫工人。他趴得很低,做一套看起来很困难的题。休息的时候,抬头瞄两眼,观察我和我的书。我也默默地响应他的要求,把书不经意地立起来,将封面正对着他。他看清楚以后,就不再看了。又做了一道题,而后伏在桌子上睡觉。也许是“郁达夫”使他产生了倦意,这种倦意很难消除。他约摸睡了半个钟头,塞着耳机。
周围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四个学生模样的人,有的坐了六个。我猜他们的题目可能有趣一点,所以沙沙沙努力写个没完。偶尔有三五个人没有征兆地同时站起来,两手捧着不锈钢水杯,慢腾腾地移动。目光有些许凝滞,似乎稍微往左右顾盼,就会分神,影响了学习的心境。只有直视前方才能够保留刚刚做题的状态。我边抄一点笔记,边看一看他们。我想他们也许是太年轻了,所以不介意把时间销磨在这些千篇一律的试题上。有一次我听一位群友谈话间用到一个“等”字,竟使我老泪纵横。自从我离开校园以后,我就失去了一颗愿意等的心。我们都是如此。
对面的小男生扯了一下披在背上的外套,他应该没有睡着。外面温度比较低,自习室里气候如春。我意识到这些年轻人的正月初一即将在这个有点憋闷的地方流逝了,而初二初三大概也是这样。只有考试能使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里聚头,远离一些隆重的场合。我奇怪地混在他们中间,像一个危险分子。孩子们对我没有丝毫戒备。我的闲书,和慵懒,散发着突兀的节日气息,这气息只波及了坐在对面的那位小朋友。他趴了很久,直到我离开。
五点刚过,天色已经略微有些暗下来。曾经我以为,过年就是街上的店面一律关门,门口安静地摆着两盆金桔树。偶尔从巷子深处传来鞭炮声。每家每户都贴着崭新的春联,路上随处散着些除夕夜留下的细碎红纸。平时繁忙的街空空荡荡,车很少,人三三两两,只有路灯守着这座城市。
过去的生意人,一定会休息到初四才开市。而现在,正月初一出门,一路上商店都开着,店主们寂寞地坐在角落里。其实很少人光顾,可是生活压力很大,总盼着能多少卖一点。学生们一大早就等在图书馆门口,大家都忙忙碌碌,假期也不肯放任清闲。不知道什么时候,新的常态已经像虱子一样爬满这座原本慢节奏的三线小城。路上的人行色匆匆,路边的楼里,更多的人在坚持奋斗。从前我们不需要这么拼,就生活得很幸福。可是今天我们这么拼,过得也不安乐,还打乱了记忆中的年味儿。
也许春节一直没有变,只是我们长大了,因为自己焦虑,才会留意到别人的局促。有些人,每天在微信里给我发几个美好的句子,我想象着那背后是多么盲目到绝望的信念。我越来越害怕这些自称正能量的人。我自己的日记里,故事越来越胶结,情绪和感慨越来越频繁,可是折叠起来,又能剩下多少戏码?去年,前年,大前年,当我将其中的一个清晰地记录下来时,其余的也一并显现。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的故事写到最后一页,只有死亡能够结束生活的寡淡。只是离开了寡淡,我也无法把生活,讲述得这样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