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珠莉:海滨之夜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题记
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也是这个海滨之城的夜晚。阿春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刷朋友圈,刷着刷着上下眼皮直打架,哈欠连天,慢慢地,瞌睡虫上来了,她就顺势仄歪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
不知何时,窗外起了风,那风吹得窗户啪啪啪的,吹得窗玻璃上的纸沙沙响,鹏城就是这样,天气像老板的脸,总是说变就变。
倏然,阿春看到有一条黑影儿从门缝儿里钻了进来,阿春有点怕怕的,说:你是谁呀?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说着定睛一看,竟然是高芹,高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有些蓬乱,脸有点变形,高芹的神情有些凄凉。
高芹是阿春在鹏城认识的好朋友,说是好朋友,那是因为阿春在这个城市的朋友本就不多,两人的处境相同,家境相似,又同龄,见过几面,吃过两次饭,了解彼此的过往后,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两人在“海滨酒吧”一起上过班,后来阿春攥了一点积蓄后,辞职开了一家麻辣烫店,走上了自主创业的路,而高芹呢,仍呆在那家酒吧继续日复一日地卖笑。
“阿春,我快要走了,想着咱俩认识一场,来看看你,顺便,麻烦你给我办一件事。”高芹站在门边说,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这个城市虽然待得比你久,但并没有什么朋友值得托付。平时也很少跟人掏心掏肺过"
阿春听她这样一说,猛地一惊,瞌睡醒了大半,“高芹,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唉,还能到哪里去?还不是,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去的那个地方。”
“你……你已经是鬼魂……了啊!”阿春有点慌乱,变得语无伦次,她顿了顿,接受了高芹拜访自己的现实,指指自己面前的椅子让高芹坐下,高芹会意,蹲下身子虚坐在椅子边上。
“阿春,别害怕,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你听我说……”高芹安慰她。
“我本来想早点来的,但我怕吓着你,2个小时前,我在沙嘴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浑身是血,我只好左等右等,恰巧趁黑搭乘了一辆空公交,回到住处清洗了一下,才赶到你这边来。”
阿春听到她幽幽的叹息,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意外。
“芹,你,到底去了哪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阿春迫切想知道答案。
“阿春,事情已经发生了,自从来到鹏城,这7年多来,回想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感慨颇多,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快。你当年的离开的选择是正确的,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是不该走这条路的,弄不好就是一条不归路。瞧,我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阿春静静地听着,内心涌起一阵悲哀,在她眼里,高芹像自己的大姐姐一样知道疼人,善解人意。她们虽在“海滨酒吧”上过班,按现代的眼光看,那也并不是非常不堪的场合,跟遍布大街的KTV什么的差不多,是都市夜生活的产物。这地方来钱快,适合干一阵子,不适合干一辈子。很多人都是为了生存挣一点钱,然后就赶紧抽身,她不明白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高芹说着,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第一次出来打工,只有16岁,那时候我中专毕业,因为家里穷,连读书的学费都是借的,家里兄妹多,2个妹妹和2个弟弟,实在没法再读下去了。我跟一个同村的邻居来到东莞电子厂打工,干了3个月电子厂就倒闭了,也怪我时运不济,连工资都没要到,在一家餐馆洗了2个月盘子活下来,这样兜兜转转了一年多,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应聘到了‘海滨酒吧’,一个声色犬马的场合。刚开始那两年,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端茶倒水,也不懂打扮自己,后来我也学着其他姑娘的样子打扮起自己来,渐渐地,我得到的小费越来越多,我试着给自己买一些像样的衣服和饰品,果然,她们都说我变得时髦了,不一样了。”
阿春在脑中搜索着高芹留给她的印象,站在自己的角度,很理解高芹的处境,似乎这也是每一个异乡人的困境。
“人就是这样,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大家都瞧不起你,在你无所不有的时候,就会吹捧你羡慕你嫉妒你。捧高踩低,欺软怕硬,这样的事情,真是数不胜数,我遇到太多太多。后来,我慢慢发现,酒吧里收入高的女孩,她们并不是只满足于拿那么一点工资,而是有其他增加收入的渠道。她们那些月入五六位数的,靠的大都是腰包鼓的男人,靠死工资是什么理想也实现不了的。”
这一点阿春深表赞同。
“懂得了这个道理后,我逐渐开始寻找‘猎物’,我认识的第一个腰包鼓的男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是东莞做模具的大老板,身家过亿,他虽长得模样老气,但很大方,经常带我出席各种场合,当然给的报酬也是不低的。就这样他成为了我的第一个‘金主’,紧接着,我又认识了一个官场上的‘金主’,他三十多岁,是个处世谨慎型的官僚,和他在一起,我比较注意一些,他从来没给过我钱财,但礼物不断,尤其是贵重的金银首饰以及高档包包服装什么的,每次事后我大都拿去换成钞票,存在了银行里,只留一两件可心的,他来见我的时候穿给他看。我的第三个‘金主’说出来你都不信,是个斯文端庄的高中老师,即将五十岁的样子,保养得好,也并不显老,由于身处异地,导致跟他老家的老婆没有共同语言,他理所当然地出轨了。靠着这三个‘金主’,我后面的收入也是翻了好几番。那几个月,我给家里打了好几万块钱,我妈问我哪来那么多钱?我说我升职了,听着他们在电话里的开心的笑声,我总算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我至亲至爱的亲人们啊,我可算通过自己的努力帮你们过上了好一点的生活。
“我家的日子逐渐得到了改善,我父母买了三间村里的二手砖瓦房,又弄了几亩田,给弟弟妹妹添了新的书籍、文具和衣服,说另外留2万钱给我以后当嫁妆,还弟弟妹妹像大姐看齐,听到这里,我苦笑着说不出话,内心的悲凉感受无人诉说。从那以后,我就盘算着再坚持一下多存一些钱,为弟弟妹妹上大学做准备,干到第十年我就转行,把我的积蓄都给爸妈,我自己留点钱做点小生意,再考个会计从业资格证,找一个同龄人结婚生子,忘掉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你为什么一直呆在那里,不试试其他行业呢?”阿春反驳道。
“我也不是没想过转行,但这个社会太恐怖,物质增长的速度,永远超越你的收入,我左右比较了一下,收入都太低,远远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只好果断放弃,重操旧业,现在想来,也是我自己执迷不悟。”
“我是跟第二个金主外出回来的路上被人陷害的。他最近要竞选副市长,妒忌他的人很多,我猜要么是他老婆知道了他在外面的事,找人在车里做了手脚,要么是他的同僚为了报复他,想把我俩统统干掉。”
“活着的日子里,我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自然也就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总想着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弟弟妹妹的学费就有了,坚持一下妈妈的医药费就有了,坚持一下家里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就可以不用住了,是我自己越陷越深,一下子陷进去这么多年,大好的青春都叫我自个儿浪费了,除了玩男人,啥也没学会,结果还搭上了性命。”
最后,高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看着面前的昔日同事:
“阿春,不好意思跟你啰啰嗦嗦这么多,打扰了,天这么晚了,我马上就要走了,有一件事没法做了,只好委托你帮我做一下,你千万不能拒绝我。”高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滴下了眼泪。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你会看不上眼,可……我心里一直想着我那个家……我爱他们,除了他们我一无所有……”
“好,高芹姐,你放心交代吧,我答应你。”同是天涯沦落人,阿春理解高芹难以言说的悲哀。
“来鹏城这么多年,我一直租住在花都小区二十三栋的三零七房间里,你去过两次呢。我所有的钱都存在一个存折上,共有一百四十万八千四百三十六元,本来可以再多一点的,但我每个月要租房子和吃饭什么的,也需要开销。今天是十七号,上个月工资如果到账了,可能会多一点,那个存折在我租的单间的床底下的那个黑红色木匣子里,和我的身份证放在一起,密码是身份证后六位。还有,天亮之后,我的尸体大概就会被发现,我在这个城市一没亲二没故,我的死活是那么不足轻重,麻烦你到殡仪馆帮我骨灰收一下,然后送回我的老家。需要多少费用,你就根据密码到自助取款机里取。”
“我家的地址就是身份证上的地址,我爸爸名叫高建军,妈妈叫李玉珍,麻烦你把我的存折(包括密码)亲手交给我的爸妈,就说我因为工作忙,公司管得很严,被派去出差了暂时回不去。”
高琴说着哽咽了起来,用袖子擦眼泪,阿春的眼角也红了。她抬头细想了想:“让他们钱盖一栋大房子,送妈妈到正规的好医院去治眼睛,我大弟也快高考了,二弟和三妹也即将中考,正是用钱的时候。麻烦你帮我带句话让他们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读多高,要有一技之长,堂堂正正做人,长大不可以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我的骨灰,就不要交给他们了,你悄悄帮我埋在我家后面的那条小河边,这样我就可以每天看着弟弟妹妹们了,也算是陪伴他们长大……”
高芹说完这些,再三道谢,然后一溜烟从门缝儿里飘走了。阿春怔了半天,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和那些话,心里酸酸的,一串泪珠垂了下来。
她迷瞪了一会儿,天刚刚亮,打开鹏城新闻,果然如高芹所说:
昨夜凌晨3点钟,沙嘴高速公路发生一起车祸,车主为一男一女,死状惨不忍赌,警方正调查监控寻找蛛丝马迹……
……
(7月份,将这个故事送给正在拼搏的小伙伴们,希望给大家一点点人生的启发。正如我自创的人生格言:坚持初衷,哪管山高水长。原创不易,喜欢我的小伙伴们,期待你们的支持与赞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