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反刍的狗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
— —王小波
我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每天的忙碌奔波只为生计。有的朋友说,你以前多好的工作啊,你不应该把自己活得这么艰难。也有的人说,你看看你,后悔了吧,放弃那么好的工作,现在活的多像一条狗。面对这些言论,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天还没亮我就出车了,一睁眼就欠着车主二百块钱,这二百总让我在听到闹钟的第一刻就再无一丝睡意,我必须立马爬起来去赚钱,跑够二百块钱,接下来的收入才是实实在在落在我的口袋里。
就着还没熄灭的路灯,我将车擦了一遍,它就像我的战友一样,我得洗脸,它也得洗。路边的上帝们大多时候还是愿意选择一辆看着干净的车去坐。
我将车开到了火车站,在五点半会有一趟火车到站,我应该会接到今天的第一单,离五点半还有一刻钟,我看着车站口蒸汽升腾的早点摊,一份饼加粥需要五块钱,我第一趟要是拉个起步距离也是五块。我打开车门,一条腿迈了出去,突然想到还欠着的二百块,我还是收回腿来,关上车门,从扶手箱翻到了昨天剩下的半个馒头和咸菜,就着白开水吃了,算是一顿早饭。不算丰盛甚至有些落魄的早饭,但我吃的时候也有滋有味,嘴角上扬,我靠自己吃饭,这并不难看,但是还有一丝丝的后悔,如果当初肯弯一下腰低一下头,会不会好些?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火车的鸣笛声将我拉回到现实,要进站了,我赶紧把杯放好,打开所有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换走刚才一车的咸菜味儿。
周围随意停放着几辆私家车,想来应该是接人的,还有几辆出租车大敞着车门,司机们在车下抽着烟闲聊。我没有去,第一是这样我可以拉上人就直接走,不浪费时间。第二是我不想给他们散烟,我这两块钱的烟他们也看不上,还总会调侃我一番。好吧,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第二点。
人们出站了,我希冀的梗着脖子望着人群,看哪个人是往我这个方向走的潜在上帝。
一个衣服裤子都洗的发白的少年朝我这边走来,他扛着硕大的包裹,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充满了活力,丝毫不像周围一群刚刚出站的人们脸上有藏不住的疲倦。
少年走到我车前,希冀的望着我,我也希冀的望着他。
“师傅。”少年开口了,带着浓重的乡村口音。“哪里能坐公交车啊?”
听到这个问题,我愣了一下。“哦,公交车出站左手边一百米就有站台,可是公交车还得一个多小时才发第一班车啊。小伙子,你要去哪啊?”我还是不想放弃这第一个可能的上帝,同时还在看着周围往我这个方向走着的人。
“我也说不清,你等等啊。”小伙子说完,把包裹倒了个手,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就是这里,这里远么?”
我看了看纸条上的地址,“这个地方公交车能到,但是得倒一辆车,公交车也得两块钱,你就坐我的车吧,五块钱就到了。”
少年犹豫了一下,拿回了纸条,“太贵了,我还是等一会儿公交车吧。”
“那好吧。”我没有再继续说服少年,因为我看到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朝我这里走了过来。
“师傅,和平路花园小区。”女孩径直坐到了后座。
我发动着车,看着还没走远的少年,扭头对女孩说:“姑娘,那个小伙子也去和平路,你们一起吧,我收你们俩一人三块就行,你看合适不?”
女孩头也没抬玩着手机说:“行。”
我把车开到少年旁边停下,说:“小伙子,上车吧,这姑娘和你一路,你俩一人出三块就能到了地方。”
少年露出些微挣扎的神色,而后点了点头,我下车把少年的包裹放到后备箱后,回到了车上。
少年站在后门透过窗户看了看里面,后座的女孩也抬头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少年应该是看到了,走到了前门坐进了副驾。
我将车发动朝和平路驶去,一路上我试图发起一些话题,但是女孩只是低头玩手机,我和前座的少年倒是聊了很多,少年说他家是乡下的,来城里找他舅舅,他舅舅开的是大饭店,叫和平酒楼,他来这里帮忙还给他发很多钱,期间我侧过头看到了少年眼中明亮的光。
到了花园小区,女孩扔给我三块钱就匆忙下车了。我对少年说:“你纸条上写的就是这附近,你找一下吧,给我两块钱就行了,反正我这一趟打表就是五块。”
少年惊喜的边道谢边拿出了皱巴巴的两块钱给到我手上,我帮他拿下包裹便上车开走了。
刚才停车前,我看到了路边一个破败的两层门面房,招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和平酒楼。我实在不想看到少年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的样子,少收他一块钱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刚走没两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在路边招手,我停在了他们面前,男人和小孩都坐进了后座,男人说:“友谊小学。”
上车后,男人就不停的开始教育小孩:“小虎,你上三年级了,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得好好学习,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可是不会有出息的,你想想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能做什么呀?”
男人看着小孩,小孩仰着头在想着,眼中闪烁着迷茫。男人继续道:“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不会有个体面的好工作,只能做一些低下的工作,就比如,比如,对,就比如开出租。你看开出租又脏又累还没有地位。”
听到这里我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男人,男人也看到了我,故意整了整领带和衣袖,满脸的傲慢。男人继续道:“你看爸爸,穿着西装,在银行工作,多体面啊。”男人到最后还有意提高了语调,我从后视镜看到了男人傲慢的脸以及小男孩朝我投来的鄙夷的目光。
这个男人的举动让我顿时没有了参与他们话题的兴趣,到了友谊小学后,小男孩下车去了学校,男人关上门说:“去国贸区中心广场。”说罢挺着胸整了整领带,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
我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趣,显然他也没有方下身段和我聊天的想法,一路无言,我将车开向了国贸。
还没到地方,男人望着窗外催促着要停车,我停下车,男人付了钱就急匆匆的跑下了车。
我正准备起步离开的时候,听到一个男人大声的喊着:“哎,苟行长,好巧啊,您怎么在这?您这是晨练呢?”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到刚才从我车上下去的男人小跑步到一个中年秃顶男人面前,点头哈腰的,像极了一只红烧过的小龙虾。
“哎呀,您这鞋上是什么啊?”说着男人蹲下去拿手擦拭着秃顶男皮鞋上的污渍,丝毫不介意领带沾到了地下的一口痰上面。
秃顶男也受用的点着头,拍着男人的肩膀说:“小王,好好干,我看好你。”
男人惊喜的拿刚才擦过鞋的手缕了缕由于啫喱水过多而僵硬的头发,激动的弯着腰道着谢。
“呵,好体面。”我开动车往前开去,不再看那个体面男人的表演,寻找下一位上帝。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豪华小区门口,这里经常可以接到活儿。
我点了一支烟等待着,想起刚才那个体面男人的话,我露出了微笑,不由想起了我的曾经,我也是大学毕业,如果当时我弯下了腰,也许现在就不是一个开出租的,而是一名西装革履的体面人儿,也不会每天为生计而活的这样狼狈。可是刚才那一幕,让我觉得我的选择没错,至少我还是一个站着的人,而不是一条弯着腰的狗。
开门声将我拉回了现实,一个中年男人拿着手包坐到了副驾,边系安全带边说:“师傅,去永江大厦,我这车也坏了,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咱稍微快点儿,我还有个会。”
这上来这位一看就是个爱聊天的主,我就喜欢这样的上帝。我发动着车,往永江大厦开去。
“哎,师傅,你这速度就行,再快就要罚款啦。”
“没事,我有数,您就稳稳的坐着就成,看您这样是个大老板吧。”
“把老字留下,另俩字去掉,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这才刚四十,你看都老成什么样了,手底下一帮员工指着我吃饭呢,我这天天睡不好觉,要说起来,我活的还没你滋润呢!”
一路上我们聊着,我说出租司机的苦恼,他说当老板的心酸,临到下车,我们的称呼都变了。
“老哥,慢走啊,祝你生意兴隆啊。”
“兄弟,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说实话,拉这样的乘客,心情还挺舒畅的。
之后又拉了几单,终于在十二点前跑够了二百的份子钱。我安心的找了一家小饭店吃了一碗五块钱的烩面,味道很好,吃的很饱。
吃完我找了个阴凉处开着窗户睡了一会儿,跑车的还是安全最重要,路上最忌讳的就是开车打瞌睡。
醒来是下午两点半,在我们这个慢节奏的小城,那些上班族要么中午不下班,要么下午三点才上班,反正中午街上人少的可怜,我之前在中午跑过一次,费了一箱油,没拉到一个人。
今天不走运,一个上班的都没有拉到,下午的第一单拉的是一个装修工人,因为你看他的穿着,很难不和这个名词联系起来,而且他去的地方是一处刚开售的小区。
他拿着各种工具,身上一片白一片灰的,刚上来车坐在前座,拉着扶手坐着半个座位,这样坐肯定很难受啊。
“哥们儿,坐好啊,你这样坐,我一个急刹车你就碰头了。”我调侃着。
“俺怕弄脏你的车。”
“没事,放心的坐吧,一会儿我擦一下就行,身上脏不怕,最怕的就是心里不干净。”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上午那个体面的男人。
他终于稳稳的坐下了,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我们聊着天,我也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装修方面的秘密。
放下这个乘客后,紧接着拉上了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要去城中间的居然之家。
他们一路探讨着要买什么样的家具,要装成什么样子。我听到他们的谈话,想起刚才坐车的哥们儿告诉我的一些事情,我忍不住提醒道:“其实你们去南区也行啊,那里的东西也挺好的还便宜。”
小情侣其中的男生说:“那里我知道,但是质量不好。”
女孩也附和着:“嗯,这个我也听说了,那里的东西也很落伍。对了亲爱的,我们去了居然先看看沙发吧。”
我自讨了个没趣,不再说话,因为刚才做装修那个哥们儿告诉我说两个地方的东西是一摸一样的,价格的差异是因为房租和宣传费。
我好心提醒,但我无法强行让别人改变决定,毕竟花的不是我的钱。
到了地方后,俩人付了钱,兴高采烈的去逛居然了。我想,有时候赚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附近是一所大学,我在门口停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上车。倒是门口一堆堆豪车上面摆着各种饮料,不时就有姑娘拿了饮料走进车里,片刻后有的车就开走了,有的姑娘一脸不情愿的下车把饮料又放回车头愤愤离开。想了想网上的段子,我叹了口气将车开离了大学门口。
之后一直没有休息,车空了就能上来人,今天可以说是跑到比较好的一天,到现在抛去油钱已经赚了快一百五十多了。
六点是下班时间,也是路上的车流高峰期,十分拥堵,这期间耗时耗力不说,还赚不上什么钱。我就把车停在公园的路边,去里面看老大爷们下棋。
虽然我下的不好,可是看别人下棋也是一种享受。基本上看到七点半,路上畅通了,我也该继续跑活儿了。
这一晚上差不多就穿梭于各个饭店之间,无论大小饭店,都是人满为患,基本刚刚放下一个客人,就紧接着上来一个。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饭店差不多都关门了,我就开车在街上转,看还能不能拉上几单。
我看前面有人边招手边吼着,我开近了,发现是三个喝醉酒的人,几个人的西装皱皱巴巴的,一人提着一个公文包。
我没有停车,直接开了过去。我不想拉这样的醉鬼,一般这样的酒品都不好。刚开过他,后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你敢不拉老子,你信不信老子投诉你?嘿!还走,下次让老子见了你打死你!”
我停下车,从后视镜看到那三人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拽开我的车门,骂道:“你个死开出租的,怎么的,不拉我们?你信不信我打你?”说着作势就要打我。
在他手臂抬起来还没放下的时候,被一个满是纹身的手紧紧的抓住了。
“呀?反了你了!哪个孙子抓我手?”被抓住手的男人刚准备上脚踢出去,当他看到面前纹身的汉子,硬生生的把脚收回来了。
纹身汉子嘲笑的看了三人一眼,说道:“滚!”
三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转头就跑,其中一个还慌不择路的一头栽进了旁边的花池里,他的两个朋友也并没有回来帮他。
我给纹身汉子点了一根烟道谢,他没有嫌弃我的烟,抽了一口,客气的说:“这帮衣冠楚楚的狗东西,白天还人模狗样的,晚上喝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兄弟,以后太晚就别跑车了,总不定会遇到什么样的傻逼们,要打你一个也打不过那么多人。”
我点着头答应了,还一直对纹身汉子道谢,纹身汉子摆了摆手,扭头走了。
我一路开着车,想着那些衣冠楚楚的禽兽,还有那些纹着身长相凶恶的好人,这个世界好像真的变了。
我开车路过了市里有名的夜店,看着一堆堆青年进进出出,不时有几个喝醉男孩说笑着拖着醉醺醺的女孩进了门口的豪车。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我想了想纹身汉子的话,还是开车先在路边吃了一碗面,然后回了家。
我躺在出租房的床上,回忆着一天见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们,其实我今天一天都在想着,我现在的奔波只是为了生存,以后我肯定会活的更好,可是今天见的很多人,他们或体面或艰难的样子,展示着百态的生活,那些模样我并不敢苟同。既然活着,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而不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努力呢?想到这,早晨的那一丝丝后悔也荡然无存了。
想到有些人说我现在活得像一条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着你说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