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知半解的文革
作者|文竹
在同学中,我年龄小,胆子更小,只会学习,不懂别的。对于淄博十中的文革,我一知半解,能记起的只有几个片段,顺序还不一定对。
万人大会:全校师生到淄川开万人大会,会址在淄博四中操场,主席台坐北朝南。淄博四中后来成了我的工作单位,我在这所高中教学三十一年,在校园宿舍居住二十六年。万人大会的内容记不得了。但这是一次全区闻名的大会,家喻户晓。不久,我上大北锡走姥娘家,和姥爷在八仙桌上吃饭。姥爷问我:“你上西关开万人大会了吗?”我说:“没上西关,俺上淄川开的万人大会。”姥爷说:“西关就是淄川。”我听了,面红耳赤,支吾道:“啊,西关就是淄川啊?”淄川的中心叫“城里”,四面有城墙,各有城门,门外谓之东关、西关、南关和北关。一九七五年我到淄川工作时,还能见到西关残缺的城墙。我们家乡人把淄川叫西关,把淄川集叫西关集,是因为淄川的大集设在西关。
大字报:我是个很谦虚的人,但因为我的字写得比较好,同学们就让我执笔写大字报,我就斗胆兴奋地抄写了一张,是批判校医的,大意是说他工作不负责任。我们几个同学捧着大字报疾步走向校卫生室。卫生室是两间南屋,刘校医带着他的儿子住里间,外间是工作室。大字报没有贴在墙上,而是铺开在地上,门前已铺了很多张,内容大同小异。那时药物种类少,学生肚子疼,就给点“十滴水”。又因常用“二百二”,所以校医的外号就叫“二百二”。总务处东山墙上的大字报贴得满满的,是批判老师的。一张写某女教师出身资本家,婆家则是贫农。娘家妈来,她做鱼给妈吃;婆婆来信要床褥子,她把孩子的一床旧半褥给婆婆。另一张写着“猴反革命老婆”,写的是我的优秀的语文教师侯金蓉老师。她丈夫是历史反革命,降职教小学。她儿子高我一级,后来成了我的同事。侯老师退休后住在儿子家,我们同住一个楼。
批斗:物理实验室里,一群红卫兵围着光着一只脚的大个子张校长批斗,鞋子是被推推搡搡弄掉的,小将们是不会允许他穿上再挨批斗的。一个小男生伸手打了校长的头一下。应该不太疼,因为他是跳了一下才够到校长的头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打,而像是摸。
背语录:校门口一边站着一个手拿红缨枪的红卫兵。出入校门的人要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方可放行。优雅的校长夫人提了菜篮子从街上走来,不等红卫兵发号施令,她就停下脚步主动背诵起来。她背得沉着、从容、熟练。她不像别人那样只挑简短的熟知的背诵,她背了一条很长的语录,大意是: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批评的……
大辩论:校园里两大派辩论,有女生站在椅子上,用食指指着对方,声嘶力竭,哑喉咙破嗓。我对这种女将既不崇拜也不讨厌,只是傻乎乎地站在外围观看,像看一场演出一样。
请愿:半夜酣睡中,突然传来命令——上淄川!大概是请愿吧。同学们手忙脚乱穿衣服,整队跑步向淄川出发。半路上又突然传来命令——回校!于是跑步回校。回到宿舍,一名女生大骂脏话,原来是有个女生慌乱中穿错了鞋子,致使骂人者不得不穿那个同学的鞋子。
红卫兵组织:淄博十中的两大对立组织是“红卫兵团”和“延安公社”。我则入不了组织,因为我出身不太好,虽然不是地主、富农,但也不是贫农、雇农,而是最中间的中农。地主富农的子弟考学基本不被录取,我这出身在学校里就是最孬的了。那时又分红五类和黑五类,我既不是红五类“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的子女,也不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属于最中间阶层。这倒符合我的思想和性格,我喜欢中庸,不偏不倚。加入了组织的红卫兵都去闹革命了,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睡大觉,有点自卑。后来,比我高一级的李桂华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只收女生,取名“娘子军”。总务处会计邹大川老师建议改名为“多奇志”,典故出自毛主席诗句“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这无组织的散兵被热情批准加入了“多奇志”,而且大受重用,让我刻钢板。李多次人前人后表扬我字写得好,钢板刻得快,批评高年级的同学不如我水平高。我的长处得到发挥,惬意极了。
大串联:人家都去串联了,上北京被毛主席接见。我们几个出身有点问题的乌合之众也在最后一批出发了。到了张店,传来通知——红卫兵不要再上北京。真遗憾见不到毛主席了。上海还允许去,就去上海吧。等火车,坐在地上,伏在行李上睡觉。到了上海,我们被安排在“上海鲁迅中学”。空空的教室里,地上铺了厚厚的草席。有两个缅甸姑娘和我们同室而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不知她们来中国干什么。也许她们在中国留学,也许是父母在中国工作。语言不通,不得而知。大串联坐车吃住不花钱。从食堂打饭,馒头小而黑,地瓜软得像糖稀,菜甜味十足,水则十分难喝,不得不以冰糕补充。我们到中央音乐学院抄大字报,把贺绿汀的“汀”念成“丁”音。我那个长约一扎宽约四指的硬皮笔记本还没抄完,就回来了。那时红卫兵时兴向国家借粮票借钱,我们每人借了三斤黑黑的面包,承诺回来后寄钱寄粮票偿还。但回来后就没有了下文,至今觉得不好,贪污了国家三斤粮食。在火车上,我吃过两顿好饭:一顿是两根油条,价格忘记了,油条长而软,非常香;一顿是盒饭,米饭上面有芹菜炒肉。买米饭的目的是贪恋那个饭盒,米饭加芹菜炒肉再加一个饭盒,才两毛钱,实在合算。到了下一站,列车员把饭盒收去,我们才恍然大悟。我那顶当时最时髦的黄军帽,上火车时差点没被挤掉,坐敞篷汽车快到家乡时却被大风刮跑了。回到宿舍,棉衣没了,毯子也没了。奶奶说:“你个傻蛋!人家小啥子,不光是没掉了啥,还拾达了一些啥来家!”没见到毛主席,挺遗憾。那些去北京的,据说也有没见到的,人山人海,毛主席的车过去了,没看见,还在等。听说那些年龄大的红卫兵有心眼,他们旅游了不少好地方。我们几个人只到过外滩。等电车时,我突发奇想,把一块鹌鹑蛋大小的鹅卵石放在铁轨上,心想电车来了,会推动着小石子向前进,挺好玩的。一名同学愤怒了,批判我,原话我忘了,大意是我这样做是居心不良,要造成车祸,是坏分子之举。我吓得可以。真得感谢那位同学,他叫王训才。
复课闹革命:淄博十中后来开设了高中班,很多同学回校上高中,谓之“复课闹革命”。没有人通知我,我在家务了农。后来知道了上高中的事,我有点气愤。但又想,上了高中的也没起多大作用,我反而由民办教师后,中专、专科、本科地一路上学,四十岁还到北京师范大学进修了半年呢。人之一生,该上多少学,大概也是有定数的。
2018年5月于静虚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