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记忆美容师”的自述
我叫娄师傅,是一个记忆美容师。这个职业有些特殊,也有些神秘,据我所知,从事记忆美容这个职业的人,包括我在内,全国不超过五个。
什么是记忆美容?
这么说吧,我可以帮助你删除人生中的某段想忘却又忘不了的记忆,帮助你美化、模糊或者清晰某段记忆。总而言之,就是为你的记忆进行美容,让客户的人生更美好。
我从业五年来,经历了很多有意义的故事。
我敢保证,每个故事都是真实的,但人名都是虚构,因为我要保护客户的隐私。
(一)有病的姜老头
他是和老伴一起来我工作室的。
他大约六十岁,人比较高大,却很瘦,脸上没有一点肉,也没一丝丝血色,身体显得虚弱,还需要被老伴搀扶着。
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
他的老伴——我叫她姜阿姨——比他略显年轻,精神状态还不错,手一直搀扶着姜老头,一举一动都能看得出来她对姜老头细致入微的关心。
“你这里真能给以前那些旧的记忆进行美容?”姜老头声音不大,坐在沙发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不是熟人介绍,他一定不会这么开门见山地问。因为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我这里会提供这项服务。
对外,我仅仅是心理咨询师。
“是的,”我告诉他,“我这里有先进的智能设备,通过这些智能设备,我可以带着您进入您的记忆,然后按照您的需求对某些记忆进行修饰、美化、删除,一切按您自己的需要。”
“真有这么神奇?”姜阿姨的眼睛里充满着怀疑,很显然,她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又详细地向两位老人介绍了一遍,并告诉他们,所有修饰、美化和删除之类的行为,都遵从客户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干涉。
也就是说,如何修饰,美化到哪个程度,是否完全删除,都是客户决定。
如果记忆关联到第三人,那个“第三人”也可联机参与其中。
“另外,我必须要告诉您的是,对于我所看到的一切,我都不会跟任何人说。”我郑重地告诉他们。
姜老头听完点了点头,又问道:“做完记忆美容以后,那段记忆会存起来吗?不会在离开你这里了,以后又变回去了吧?”
“新的记忆会存下来,并且从此以后会永远停留在您的脑海里。”我告诉他。
“会失败吗?”他又问我。
“失败了,不收您任何费用。”我微笑着说。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钱的问题。如果我要做,就必须成功。”
“唉,老头子,你总是那么倔强,从来不肯听人劝!你就听我一次吧。我们现在生活啥也不缺,孩子也长大成人,你说你还赶什么时髦,来做什么记忆美容喽。”姜阿姨不解地看着他。
“再说了,我们都这个年龄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以前生活确实很穷很苦,但不是都走过来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姜阿姨继续说道。
姜老头转身看着他的老伴,眼神变得柔和。
姜阿姨从没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过这种柔和。
“是啊,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等一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做这个记忆美容了。”姜老头喃喃自语。
姜阿姨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是说我们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姜老头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他老伴的手,说道:“老婆子,我一定要做,而且,我还要你陪着我一起。”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很小,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你是说,让我也进入你的记忆里?”姜阿姨非常惊讶。
姜老头缓缓地点了点头。
姜阿姨的眼睛在他惨白的脸上足足停留了十秒,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就坐后,我给他们分别戴上了连接设备。
过往的记忆像放电影一般在他的眼前闪过。有的很模糊,有的很清晰。
从他的记忆里也看得出来,他们夫妻俩以前经常吵架,有时候甚至吵得挺凶。
他们的表情也随着记忆画面的变化而变化。
突然,姜老头的眼睛盯着一个画面不动,嘴角不停地抽搐,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那是他们四十岁的时候,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饭。
他们又因为家庭琐事吵起来了,他一时火起,将餐桌突然掀起,桌上的饭菜全都摔倒在地。
八岁的女儿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
他理也不理,仿佛与他无关一样,只是气呼呼地看着妻子一边责怪着一边收拾残局。
“姜叔叔,您是要修饰这一段记忆吗?”我轻声问道。
姜老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记忆继续往前移动,随着他们的年龄越来越年轻,两人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时候,因为某段记忆出现,他们两个会在同一时间发出同样的叹息。
“停,就是这里。”姜老头突然激动地喊道。
画面中的他大概三十岁,他的妻子----现在的姜阿姨----穿着打扮虽然一般,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美丽。
她正发着烧,头晕晕沉沉的,无精打采地斜靠在椅子上。
“他爸,你把晚饭做一下吧。我实在不想动,一动头就晕。等下孩子就快要放学回家了,孩子从学校回来饿了。”他的妻子有气无力地说。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门外。
“你明知道我马上要出去,还叫我做饭。我看你是故意装病不想让我出门。”妻子的一番话扫了他出门的兴致,他不由地恼怒起来。
“你神经病。我这个样子像是装的吗?你一天到晚就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有想过这个家吗?”他妻子听到他说她装病,一时也火起。
“你骂我神经病?你说我整天只知道吃吃喝喝?我辛辛苦苦在外赚钱你看不到,我和朋友喝点酒你就说。这个家,我付出得还少吗?我看你这蠢女人只知道啰啰嗦嗦。”他突然变得更为激动。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谁也不肯相让。
似乎他们已经习惯这种吵架的生活了。
突然,他走到他妻子身边,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扯起来,并在她脸上扇了两巴掌。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看了看他们,两人已是泪流满面。
可想而知,他们两个都没忘了这段往事。
“我们删除这段痛苦的记忆吧。”我善意地提醒他们。
姜阿姨点了点头。
“不,师傅。我不要删除。我想要修饰。”姜老头哽咽着向我请求。
“老头子,删除吧!这几十年前的事,还留着干嘛。再说,哪对夫妻不吵架打架呢?你后来不也改了一些,那次以后就再也没对我动过手啊。老头子,删了吧!”姜阿姨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要求我。
“还是修饰吧,既然发生了,怎么能一删了之。娄师傅,听我的,我要修饰记忆。”
“可以,不过记忆中的有些事实是更改不了的。希望您能明白。另外,修饰,不需要您做什么,你只需在心里想着,机器就能自动读取您的想法,然后记忆里就能体现出来。”
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说的意思。
姜老头的记忆修饰从他扇妻子两巴掌开始。
他扇了妻子两巴掌,气冲冲地走到门那里,正想要离开,突然停了下来,默默地走到妻子身边,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一时手足无措。
接着他拿来一块毛巾,蹲在妻子身旁,轻轻地替她擦去眼泪,接着又伸毛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打来一杯水,想要喂她喝一下去。
妻子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顺从地把水喝了。
“你去床上好好躺着,我去做饭。”他温柔地说。
“你要是永远这么温柔就好了。你知道吗,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温柔地对待自己,好好地爱护自己。但又有几个女人能如愿呢。”妻子叹了口气。
“对不起,老婆,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不是一个好男人!我也不敢请求你原谅,但我一定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两耳光,然后哭了起来。
“没事了。我不会计较的,你愿意改就好。”妻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当摘除了连接设备,姜老头脸上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老头子,你这样大费周章,只为了在记忆里跟我说对不起,并且让我原谅你?”
“唉,生病以后,我经常睡不着,总是回想以前发生的一切,很多事都让我悔恨,但都过去了。跟你在一起,以前不觉得那是幸福,但现在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我又要走了。”
“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和孩子们都需要你。”
“老婆子,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也知道,我这个病,日子不多了。这一辈子,我在你面前从没低过头,也从没认过错。所以,我一定要回到以前,给你道个歉呀。从现在开始,我要带着美好的记忆走完剩下的日子,我更希望你的记忆全都是美好啊。”
“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姜阿姨揽住了姜老头的腰,并将他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肩上,慢慢地走出了工作室,两人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二)帅气的小伙
这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戴着眼镜,穿着得体,显得温文尔雅。
这个小伙子看起来很阳光,他来找我干什么呢?我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
他在工作室站了好长一会儿,也不说话,默默地打量着四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帅哥,有什么能帮到你?”我以一如既往的客气问道。
“嗯,你是娄师傅?”他小声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就是传说中的记忆美容师?”他似乎不相信我。
我突然觉得好笑了起来,问道:“那你认为记忆美容师该是什么样子呢?大腹便便,还是瘦骨嶙峋,又或者文质彬彬?”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跟我聊天吧。”我主动问他。
“我听说你能力很不错。”他却答非所问。
“从事记忆美容这么多年,确实积累了些经验。”
“而且你的口碑也很好。”
“呵呵,多谢客人的信任。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我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能删除记忆,也向别人大概了解了你是怎么删除别人的记忆的,我今天来找你也就是为了这个。”他突然看向我,脸上显现一种痛苦之色,“但是,我有一项特别的要求,不知道你是否能做到?”
特别的要求?什么特别的要求呢?我心里不禁有些好奇。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客人向我提过特别的要求。
他看我在沉思,便又问道:“有问题?”
我大笑了起来,说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就不怕。”
“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删除一些记忆,但要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
“这的确有些挑战,幸好我还学了催眠术。但是,你得告诉我删除的东西是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对你说的太明白,因为我很害怕听到那四个字,害怕任何人提起那四个字。但是,我会尽量跟你多说一些。”他脸上的表情已显露出痛苦之色。
我已不好意思再问什么。
于是,他坐在我面前,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他的故事。
“从小,我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而且,我的父母对我也很好,很关心我,但似乎更关心我的学习。他们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对我提要求,却很少听我说。甚至可以这么说,今天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这些事,以前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这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但它却给我带来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在我心中隐藏了很多年,但每次只要想起那件事,它就像一根刺一样,不断地刺痛我,直到我的心鲜血淋淋,我却毫无办法。
“有时候,我会做噩梦。在梦里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觉自己非常孤立无援,就像大海波涛里的一艘小船,随时都会被风浪打翻。
“我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段记忆渐渐会忘记,它给我痛苦也会随之消失。也确实如此,我平时有意地避开与之相关的一切,假装没发生过,这样做也确实有点效果。但是,就在我几乎快要忘记的时候,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她无意中又让我重新记起了那些往事。”
我打断他的讲述,向他问道:“那个女孩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会使你重新回到痛苦当中?”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你别误会,并不是她让我痛苦,我的痛苦和她本身无关,应该说只是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一名小学老师,我很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她。我跟她交往以来,从没跟她说起过我心中有一处不能触碰的痛苦,但是她经常会跟我分享她在学校见到的事情。”
“让你痛苦的是学校的事情?”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痛苦的表情逐渐增多。
“哪时候的事?对不起,我这样问并不是要增加你的痛苦,我只想等一下准确地找到那份记忆并删除。”
“四年级,十岁。”
虽然他没说,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痛苦所在。而且,他的话让我唏嘘不已。 我们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将最好的那一面展示给别人,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内心。
我利用我学会的催眠术将他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然后利用智能设备直接进入他十岁时的记忆。
那天,他回家比平时略晚了些,但忙碌的母亲似乎没有发现他脸上沮丧的表情。
他眼神游离不定,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敢。
他母亲依旧没感觉到他的异常,仍像往常一样催促他赶紧去做作业。
他走进书房,打开作业,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看着这记忆中的画面,也有些难过,因为我已经是两名孩子的父亲,我能体会到他心中莫大的委屈。
但我知道,他想删除的记忆并不是这一段。
记忆再往前。
他在班级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但因为性格内向,他有些不合群,即使有时候被同学取笑一下,他也没当回事。
这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他去上厕所,一推门,看到厕所里有几个六年级的男生。他知道这些人,他也害怕这些人,因为他们是学校出了名的调皮捣蛋的坏学生。
他心里有点慌乱,只得硬着头皮走向尿槽。
他还没来得及脱裤子,就看到他们几个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向他围了过来。
“哟,看到我们在这里,你还敢进来,胆子不小啊。”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没有本大爷的同意,你不准在这撒尿。要不然对你不客气!”另一个气势汹汹地说。
正准备尿尿,却被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人把裤子给扯了上来,并且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打完还指着他说,他今天只能尿在裤子上。
他又急又怕,想哭却不敢哭,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他突然感觉腿上一阵湿热,尿真的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并且将裤子尿湿了一大截。
那些人也发现他尿了裤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尿湿的裤子,羞地无地自容,便低着头朝门口走去。
谁知这些人却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没得罪你们,你们干嘛要欺负我?”他鼓起勇气质问他们。虽然说是质问,但声音小的可怜。
“我们做事还要理由吗?今天本大爷高兴,就想拿你取取乐,不行吗?”打他的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脸说,“要想离开,趴在地上学狗叫,就让你走。”
他站着不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流了下来。
突然,一个人在他身后踢了一下他的后膝,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接着,抓手的抓手,按头的按头,把他的脸按在了地上。他的鼻子碰到了地上的一滩尿……
看到这里,我气得双手发抖,恨不得将那几个坏小子狠狠地打一顿。
我知道,这就是他心中的痛,是他永远不想触碰的回忆。
“校园欺凌”,这四个字,是他永远不想听到的字眼。
但是,他那当老师的女朋友,却依然在学校会见到校园欺凌的现象,又因为她不知道他心底的伤口,便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提起。
可恨的校园欺凌!
我愤怒地按下了删除键,从此,那段痛苦的往事将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永远消失,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看着他无比自信地离开工作室的样子,一种莫大的快乐感和成就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这让我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记忆美容师的重要意义。
(三)特别的礼物
这对年轻的恋人走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显得有些局促,很显然,他们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样子像是刚从流水线下班匆匆赶来的。
衣着一般,脸上缺乏自信。
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我不禁有点纳闷。因为,我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接待过普通的底层人员。虽然他们当中很多人更需要心理辅导或者心理安慰。
男生看着我,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问道:“师傅,你这里可以进行记忆美容?”
他一问我,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的脸刷地变红了。
我点了点头,顺便问他:“嗯,是的。不知道你需要哪方面的服务?”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我:“那你能具体说说你能做哪些么?”
我将服务项目跟他们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在说的时候,男生几乎都在看着女孩,女孩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时,对于谁需要记忆美容,我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果然,那女孩听完我说的,脸上一副极其失望的表情。她抿了抿嘴,小声问道:“如果没有实质的记忆,就没法进行美容了么?比如增加一点记忆……”
我摇了摇头。
“那你没有任何一种方式可以做到增加记忆吗?哪怕很短暂的记忆也行。”女孩的失望转变为颤抖声音。
“真的很难。”我抱歉地告诉她。
“小梅,我们走吧。师傅也没办法。”男生转过身搂着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小梅。
小梅点了点头,突然大哭了起来。
男生抱歉地看了一下我,然后扶着小梅坐在沙发上,再用纸巾替她擦着眼泪。
“这个记忆美容,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吗?”我小心地问道。
男生看着小梅,对着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并不了解什么是记忆美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知道你这里,实际上是我们公司的姜副总告诉小梅的,因为姜副总她爸在逝世前两个月来过你这里。”男生告诉我。
我的头脑里立即出现了姜老头和他妻子相依偎地走出办公室的样子,他离开工作室不知不觉已经几个月了。
“你是说,姜……姜副总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了?”我诧异地问道。
小梅已经停止了哭泣,听到我这样问,便点了点头。
“小梅是姜副总下面的一名员工,因为做事认真负责,便得到她的认可。后来,当她得知小梅的一些情况后,对她更加好了,就像大姐对待妹妹一样。”男生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
“姜副总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也许是同情我吧。甚至可以这么说,记忆中,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小梅哽咽着说。
“你为什么说她同情你呢?”我试探性地问道,也许,这就是她今天来这里寻求记忆美容的原因。
当她断断续续地把她的情况告诉我,我对她也不禁深深地同情起来。
小梅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她出生那一年,准确地说,是出生前一个月,她的爸爸去山上偷毛竹,被一根从山顶快速溜下的毛竹在肚子上戳了一个碗大的洞,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抢救,就因失血过多而不幸逝世了。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爸爸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字眼。
她同样可怜的妈妈,因为不堪忍受公公的霸占和婆婆的欺凌,在她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离开了她,跟着一个外乡的男人离开了这伤心地,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她就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的世界只有爷爷和奶奶。
当她从村里的小伙伴那里得知,别人有爸爸妈妈的时候,她的奶奶便告诉她,她的爸爸和妈妈都已经死了。
她也有印象,她的外婆来看过她,还给她买过好吃的糖,她记得那糖很甜很甜。但她并不明白外婆跟她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外婆就是她妈妈的妈妈,更不明白外婆和奶奶见面的时候为什么就像是仇人一般。
她的记忆里,少得可怜的开心时刻,便是奶奶给予的。
可是,在她上初一的时候,她最亲的奶奶死了,这让她十分伤心,甚至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虽然她还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爷爷,可毕竟她从小粘着的就是奶奶,从小宠着她的也是奶奶。
小梅的成绩很差,这个世界,没人关心她,也没人关心她的成绩,她自己也不关心成绩,毕竟,她关心的是自己的生存,因为她相依为命的爷爷已经是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就离她而去。
当然,她也从一些人那里听到了她妈妈现在的情况,但她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她也不知道已经另外成家十几年的妈妈是否还会要她。
在她初二的时候,爷爷将她托会给他的大伯,然后撒手人寰。
大伯一家并不喜欢这个新成员,她上完初二便辍学,跟随着堂姐离开家乡去外地进厂打工。
在外面打工的这些年,她很少回家,因为,她的家乡,并没有属于她的家。
在她二十岁那一年,她回了一趟家乡,鼓起勇气去找她的妈妈。
“你妈妈见到你,会不会很高兴?”我急切地问道。
“高兴?高兴个屁!”小梅的男友愤怒地回答。
“这也不怪她。”小梅纠正男生,继而伤心地说:“她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她非常恨我们那个家,非常恨我爷爷奶奶,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方便跟我讲。我知道,她有自己的苦衷。”
“有苦衷就能抛弃你吗?”男生依旧气愤。
这时,我看到小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女人的照片,看着看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个就是小梅的妈妈。她去找她妈妈那次,走的时候只要了一张照片,放在钱包。”男生解释道。
因为妈妈从小便抛弃了她,两人从未在一起生活,当她妈妈见到她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高兴。
她来找她妈妈,并不是想要有个家,她知道,那是太奢侈的愿望。她只想看看,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甚至希望她妈妈能当着她的面跟她说,当初的抛弃是万不得已,妈妈的心里也很难过。
没有,小梅从她妈妈那里完全没有得到她想象中的温情,妈妈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恨,几乎如同路人。
“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没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我也没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小梅抹干了眼泪,对着我苦笑着说。
“要不是我们要结婚了,我们也不会来这里找你。”小梅的男友接着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我不知道他们结婚和来我这里做记忆美容有什么关联。
“过几天,我就要嫁到贵州去了。”小梅指了指旁边的男生,说道:“他是贵州人,离这里很远,离我的家乡也很远。”
“每个女生出嫁,都希望风风光光的,但我结婚……我这边,只有我一个人……其实,我并不是奢望什么,我也奢望不到什么。但是,我嫁那么远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给我祝福,也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关心我嫁得好不好,仿佛我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仿佛我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你知道吗?我也是一个正常的女生啊,我也想在这一特殊的时刻做一回幸福的孩子啊!哪怕是短暂的一刻,哪怕是虚假的记忆也行。我多么希望在我出嫁前,像所有出嫁的女孩那样,听到妈妈亲切的嘱咐和温馨的祝福……”小梅说完这句,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深深地同情眼前的这个女孩,年纪轻轻却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
我甚至为开始时的拒绝而后悔。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他们两个起身,准备离去。
“小梅,你真得很不容易。非常抱歉,我今天真的没法帮你。因为你的记忆里完全没有母爱的痕迹,我没法凭空将记忆植入。”我抱歉地说。
小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如果你们明天有空,我希望你能过来找我一下,我看能否送你一份特殊的记忆,作为我对你即将结婚的祝福。”
他们同时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我。
我庄重地点了点头,“对,特殊的记忆。你们明天过来吧。”
第二天,他们两个如约而来。
他们全都换上了新衣服,我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我那份特殊的记忆。
我让男生坐在一旁休息,并让小梅连上设备。
她虽然满脸疑惑,但还是顺从地戴着设备进入了睡眠状态。
小梅穿着新衣服,正在一个美发店盘头发,这是她梦寐已久的新娘装。她突然看到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很像她照片上的母亲,仔细看又有点不像。
“小梅,我的女儿,你今天很漂亮。”那个女人走到小梅的身边,对着镜子里的小梅说道。
“你是……妈妈?你真的是妈妈?”小梅惊讶地叫了起来。
“是的,我是妈妈。知道你要结婚了,就来看看你。”女人抚摸着小梅的新衣服,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了?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管我。”小梅突然哭了起来。
“你是我的女儿,女儿结婚,做妈妈的怎么会不来呢?”
“我要嫁到贵州去了,那里很远很远。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那么远吗?第一,他对我很好;第二,我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连亲人都没有,反正没有任何人牵挂我,那我干脆嫁远一点。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真的到结婚的这一天,我又突然很想见到你,很想得到你的嘱咐和祝福。我想你抱着我说,不舍得我出嫁,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堂姐出嫁的时候那样,那时候,伯母都在哭,堂姐也在哭。我想要你告诉我,将来怎么做别人的妻子,怎么做孩子的母亲。”
女人抱着她哭了起来。
“妈妈,你为什么哭呢?我没有责怪你啊。那年我来找你,你不太理我,我也没责怪你呢。真的没有责怪你,因为我知道你有苦衷。妈妈,你别哭啊。我出嫁是喜事,他对我也很好,你该为我高兴呢。哦,不对,嫁女儿的时候,妈妈都要哭呢。你看我,现在都有些糊涂了,都不知道女儿出嫁,妈妈到底是要哭还是不要哭呢。”小梅依旧在不停地说着。
“小梅,我的女儿。妈妈哭是为你高兴,为你高兴啊!你看你,今天多漂亮,你是最漂亮的女孩。”
“嗯,妈妈。等我以后做了妈妈,我会好好爱孩子,我会带他回老家看你,让他叫你外婆。对了,你要给他买糖哦,外婆的糖真得很甜。”
女人找命地点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流。
“女儿,你受苦了。妈妈对不起你!你现在要结婚了,妈妈高兴,真得非常高兴。但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送你,就送你一个玉镯,当作你结婚的礼物吧。我要祝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小梅点了点头,戴在了右手上,与妈妈紧紧地拥抱了在一起。
“小梅,小梅。可以了。”我叫醒了她。
“我刚才做梦了?”小梅疑惑地问我。
“这不是做梦,是你的头脑里有了一份美好的记忆。”我告诉她。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记忆里她妈妈给的那个玉手镯。她突然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最特别的礼物。”
我点了点头,说道:“祝你幸福。”
男生走了过来,轻轻地问小梅:“什么珍贵的礼物?”
“不告诉你。”小梅调皮地说。
待他们走后,一个中年女人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妈妈,谢谢你!”我对着她说。
“唉,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孩子。”我妈妈摇了摇头。
“我只是要你来帮忙,在她的记忆里充当一次她的妈妈啊,我和你设置的剧本并没有说要你送礼物给她呀。你怎么把自己的玉镯也送给她了呢?”我好奇地问道。
“这么可怜的孩子,我应该给她这份特别的礼物。”妈妈笑着说。
我冲妈妈竖起大拇指,并过去抱了抱她。
“儿子,坦白说,对于你的工作,我以前并不很了解,甚至觉察不到其中的意义。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能给人快乐,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妈妈,你说的对。这个世界,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遗憾,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圆满,但是,每个人都希望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弥补心中的遗憾,每个人都希望彻底忘掉不开心的往事,每个人都想得到亲人的关心和爱。”
其实,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记忆美容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