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爸爸的选择
解放前,爸爸曾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在王家善师部里作卫生员,在战斗中为了抢救伤员,爸爸出生入死,冒着枪林弹雨,挽救了一条条生命。
一九四七年,随着部队起义,在面对去留的问题上,爸爸毅然选择了后者,返回老家,与妈妈团聚。
一九五O年朝鲜战争暴发,爸爸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参加了丹东宽甸机场建设,从此,他成为了一名泥瓦匠,那年,他已经24岁。
几十年来,爸爸利用这门手艺,利用春夏农闲时间,时不时地到距离老家100多公里的营口市城区打些零工,挣几个零花钱。
由于缺少劳动力,大哥小学毕业后,无奈的爸爸剥夺了大哥继续求学的机会,从此后来,随着几个哥哥渐渐长大,父母又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五个兄弟培养成了木瓦匠,个个成为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一九九三年的十月的一天上午,我们家热闹非凡,三百多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齐聚我家,西屋的玻璃窗上贴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我家的一只大鹅时不时地见到生人伸着长长的脖子,喊上几嗓子。厨师在灶旁忙个不停,凉菜热菜左一盆又一盆,各种菜香扑鼻而来,人人都在等待新郎新娘的出现。
十一点十八分,鞭炮齐鸣,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二位新人,主持人、主婚人及介绍人全部到场,一块红布蒙在高高的方桌上,桌上的两个果盘里,一个装满了五谷,一个装满了红枣、一花生和瓜子,象征着新人成家后,粮谷满仓,早生贵子。
按着我们当地的习俗,在主持人介绍完两位新人成家经历后,代表主人讲了许多祝福和希望的话语,接着就是老弟和弟媳拜天拜地,最后一项,就是拜父母。当弟媳高声喊出“爸!”“妈!”的一刹那,两位老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切程序完毕后,老弟和弟媳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婚房。
金秋十月,凉风习习,五谷飘香。
院子里和屋子里的喜宴开始。
在人们纷纷为沈家送来祝福的同时,长期压在我爸我妈心上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办完喜事后,爸妈的高兴劲儿随着酒席的结束,迅速消失。
有谁会知道,我的父妈在为每个儿子办完婚事,又在为解决他们的住房而犯愁,一桩婚事一座旁,对于普普通通的爸妈来说,两位老人到底吃了多少苦,负了多少债,一直压在心底,从不跟我们哥七个提及。
老弟结婚那年,爸爸已六十岁。照理说,老儿子取媳妇,大事完毕,爸爸也到了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可是,爸爸仍然不愿放弃这个手艺。
有一次,就在爸爸又有出去做瓦活念头儿的时候,犹豫的爸爸不经意间流露出因高血压引起的上下跳板时头脑发晕的情况,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我妈妈听到后,立刻就劝说他,不愿让他继续做瓦活,这次,爸爸终于听了妈妈的建议,这在妈妈的印象里,大概是极为罕见的。
就在老弟结婚第二年的夏季,我们地区遭受三十多年来少有的一场大雨,大雨时断时续下了两天两夜,老家洪水泛滥,冲坏了不少农田和道路。
此时,我焦虑不安,但又苦于通讯不畅,不知老家的灾情如何。
两天后,雨过天晴,我向单位请了两天事假,急急忙忙地乘坐公交,直奔老家。
我的老家周家乡与汤池乡毗邻,当汽车刚刚驶入汤池乡时,我的目光一时也不想离开窗外,急于从这些熟悉的山山水水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汽车在狭窄泥泞的公路上行驶,我紧绷的心也随着一座座起伏的山峦上下翻腾。
汽车经过第一座桥后左转,便驶入我的家乡-周家。
那时的我,对于一草一木的亲切感和急于想找到答案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果然,没到五分钟,我就看到了甸子寨村和青石岭村交界处的一段公路被洪水冲毁了,足足有200多米,公路两旁的庄稼也有不同的倒伏现象,补就的路段清晰可见,见此情景,我的心就像刚刚喝下了一杯糖醋水,甜里带着酸酸的味道。
汽车终于在我们村头停下,我急忙跳下车,径直向家走去。
二十分钟的路程,像是被莫名其妙地被延长了一样,走的一点儿也不轻松。
到了河的西岸,一条湍急而清澈的河水,从南至北,顺流而下。根据我小时候多年的经验,我挽起裤腿,清凉的河水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人那样,用它那独有的方式,浪花拍打在我的腿上,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我一步一步地淌过了过膝的河水,拎起鞋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家门口。
我打开房门,见妈妈一个人地坐在炕上,呆呆地目光里,不知道包含了妈妈多少的无奈。当她看到我回来时,立刻打起精神,急急忙忙从炕上起身下地,我从妈妈增多的白发中,仿佛看到妈妈又老了许多。
“今天别走了,在家呆一宿吧!”妈妈的挽留,让我从中似乎看出了妈妈在心底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随后,妈妈顺手拿起一块麻布,把磨的油黑锃亮的炕沿反复擦扺了几遍,我坐在炕沿上,妈妈站在地上,慈祥的目光刺痛我的心,顿时,一股灼热的酸楚涌上心头,我的眼眶湿润了,妈妈也是。
“妈,我爸呢?”
”你爸在南边淘金子了。”
这时,已接近中午,妈妈对我说,”你去找你爸,让他回来吃饭。”
“唉!”
于是,我就大步流星走出家门,顺着高低不平的河沿,逆流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奔爸爸而去。
在距离爸爸不到一百米时,我见爸爸正蹲着,双手握着我外祖父传下来的金钵子,正全神贯注地在河边浅水处,用娴熟的动作,左晃晃,右晃晃,前晃晃,右晃晃,爸爸根本没想到此时我能出现在他的旁边。
“爸!”
一声熟悉的声音,把爸爸从淘金梦中惊醒。爸爸抬起头,撂下手中的活,起身,我只见他嘴角两边微微上翘,这是我很少看到爸爸的微笑。
“爸,您休息休息,我来试试。”
爸爸躲开了,上了岸,卷了一支旱烟,吧嘚吧嘚抽了起来。
接下来,我就操起铁锹,按照爸爸“挖时千万不要来回摆动”的要求,选好水流不急,鹅卵石又不多的地方,一锹下去,左手用力下压,右手用力上提,连续挖了两三锹的毛料,放进金钵子里,看看自己的运气。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先把鹅卵石捡出,然后用缓缓的清水反复把表面的土毛冲掉,直到最后剩下约一两公分黑呼呼的铁石屑。如果幸运的话,沙金就会埋伏在铁石屑的下面。
去掉铁石屑是淘金的收尾过程。伴着铁石屑逐渐随水顺出,我的心里越发紧张。终于水落金出,第一钵就有收获。虽然仅仅是一些极为微小的颗粒,但是爸爸却说“你比我强,有时我连一丁点儿都没有呢。”
受到爸爸的鼓励,我又接连挖了几钵。真是不负我望,在最后一钵中发现了惊喜。就在还没有把铁石屑溜尽之际,随着钵子的前后左右摆动,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包金,把木钵撞得梆梆直响。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这可能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块,于是,我拿着它上岸,去找爸爸鉴定,“爸,你看这块是不是金子?”
爸爸一眼就认出了是一块石包金,这让我们父子喜出望外。爸爸把这个宝贝放到了盛有战利品的玻璃瓶里,脱口而出,“走,回家吃饭喽!”
我右肩扛起铁锹,左手提着金钵子,初秋的阳光像被雨水过滤似的,铺满了回家的道路,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约一刻钟左右,我和爸爸回到家里,妈妈见到爸爸回来,特地问上一句:
“老爷子,今天怎样?”
“还是你五儿子有财。”
这一问一答,道出了二位老人的内心世界,也把今天午饭前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吃饭前,爸爸从当着我的面,把画门子下面里外屋炕席连接处打开,拿出一个红纸包放在手心上,爸爸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堆金灿灿的沙金卜呈现在我的面,我感到十分惊讶。
“哇!这么多啊!”
爸爸对我的反映也流露出喜滋滋的表情。
说句实话,在这之前,我除了见过我母亲的一对金耳环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黄锃锃的黄金。
今天中午的主食是用铁锅焖的大米干饭,副食是韭菜炒鸡蛋,肉炒豇豆角。吃饭过程中,我们三个人的话题仍然从这些黄金谈起。
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我今天下午必须赶回去。在走前,我想利用吃饭的功夫,了解一下爸爸未来如何处理这些宝贝,我迫不及待地向妈妈求证,
”妈,这些黄金能有多重?”
“听你爸说,如果直接打成金戒子,足够打七个”
我又问,“这沙金能直接打戒子吗?”
爸爸告诉我:“这些沙金的纯度在85%以上,可以直接打。”
“那就直接给我们哥七个一人打一个戒子呗?!”
爸爸听后,他的脸上立马像布满了一层阴云,有些沉重。
我想,我的要求可能触碰到了爸爸的痛处,我见事不妙,我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妈妈见状,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就直接了当地把爸爸藏在心底的秘密脱盘对我说岀。
“这不是老七结婚时,我和你爸拉了1500块钱的饥荒吗,你爸也不能出去打工了,想把这些黄金卖了,正好能把这些饥荒化解了,他不想给你们留下一点儿外债。”
听妈妈的一习话,我才如梦初醒,原来,这是爸爸的选择啊!
当时,我心里一阵酸痛,强忍着泪水,差点流出来。
后来,我的儿子也长大了,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龄,当我也重走父亲的老路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才是父亲的责任,父亲的想法,父亲的选择,是作为年青的儿女们无法理解的,也是很难做到的。
就在老爸还完外债的第二年,不幸得了中风,卧床四年后,与世长辞,走完了他平凡而艰辛的一生。
爸爸也曾有过童年和少年的快乐,也经历过枪林弹雨,但更多的是为家庭的付出,为儿女们的奋斗和牺牲。
回忆的味道常常是酸酸的,涩涩的,咸咸的,泪水代表我的心,泪水胜过千言万语。如果说我们今天的幸福要比父辈们多的话,除了自己努力之外,至少还有一份父辈们负重前行的功劳,没有父母为我们奠定的良好基础,我们将一切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