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的爱情
曾经我以为,然不过是长叹后的一句无谓咂嘴,语气如何转圜全靠句点。可轻轻巧巧加上一个而字,结局就变成了然而。
(一)
起先你问我愿不愿意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心确实是雀跃了下的。我咽下心中的激动,略微停顿表示思考,然后答应周六一起出去。
你眯了眯眼,然后嘴角才向左咧开,露出几颗米白的牙齿。我认得这个笑容,年初聚餐发红包的时候你是这个笑容,你打赌的球队赢的时候你是这个笑容,如今这个笑容因为我出现。那一刻我就想,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会全部都给你;如果我会踢球,我会每场都赢给你。可我什么都没有,只能给你我自己。
临近七月,毕业季早已在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开始。原本光秃秃的草坪前临时设了很多快递站点,地上扔着花花绿绿的传单,一个又一个脚印被印在上面;醒目有效的条幅被风鼓的扭曲,勉强能辨别“首重6块,续重2元/kg”。我走在校园中,看着人们拎着大包小包,跟快递小哥讨价还价,繁忙气象不亚于菜市场。只不过菜市场售卖菜品,这里,贩卖青春。
路上遇到别人问路,我顺手给他指了下,他说了声:“谢谢啊,同学”,然后急匆匆走了。
早先被人叫“学生”的时候自己还会在心里暗自高兴几分,觉得自己跟这个大学的学生没有什么差异。时间久了,听到这个称呼也只会摆摆手走掉。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学生多少年了,久远的好像都要忘记了。生活在帝都的这所大学里,虽然跟这所大学的很多人相似的年纪,却经常被学生叫成“阿姨”来帮忙处理水龙头漏水的问题。哪里会有人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过,尽管跟我相仿年纪的大学生们,都穿着热裤,做着傻事。
家里三代务农,爷爷原来是个地主家的少爷,后来政府斗地主,就像游戏一般,大少爷品尝了人间疾苦,连以前仆人住的房子都没有分到一间。在茅草屋中凭借“共说金华旧游处,回看北斗欲潸然”有了高然的爸爸,然后就有了哥哥和她。在很小的时候,高然看着哥哥碗里的鸡腿流口水被骂没出息,妈妈抱着她哭说以后嫁人就好了,她才知道,她的人生就如名字中“然”这无关痛痒的语气词一样,不过是长叹后的一句无谓咂嘴,语气如何转圜全靠句点。而她的句点是——结婚。
婚姻对于她来说,决定着下半生将怎么生活。是跟别人一样有汽车,在县城里有一套房,还是像妈妈一样,生活拮据,三天两头被追着打,给足全村人闲谈的笑料。
而如今她被人认成学生,是不是就代表着她跟学生一样,还是有希望的,还没有被淹没进人潮,好像还尚且有着对生活还手的能力。学生二字,对于身处此起彼伏鼾声之中的高然来说,让她感觉到自己不再是生活无谓感叹后的虚词,而是结结实实的存在。第一次,她对于能嫁个体面人有了信心。
(二)
早上后勤来检查,他也在其中。也许是刚睡醒,脸上还印有夏日凉席上的印子。看他一直局促不安地摸脸,估计也是在懊恼今天起晚了吧。我冲他笑了笑,他放下按在脸上的手,脸红红地朝我点了下头。
一年前我来这里面试,他是第一个接待我的人。他拉着我的大红色行李箱,被办公室的同事起哄。我着急想抢回箱子,害怕他生气,却没想到他转身过来温柔地跟我说,不要跟他们一般计较。
生活这么些年,我看到的大多是活的饥渴、狼狈的人,勤于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就连父母对于自己的儿女,都是施恩者与讨债者的姿态。那天下午,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跟同事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事情,觉得他笑起来都像好天气。
之后这一年他很照顾我,过节会在微信里发红包;下雨的时候会把伞借给我,自己冲进雨中;偶尔发个樱桃小丸子的表情,说“xiangni”,让人分辨不出是像你还是想你,狡猾地想让人咬一口。
突然,我想到面试那天他带我到分配的工位,我看着凌乱的桌面,想起刚刚打招呼离职的同事。一些人需要走,因为一些人要来,命运一直如此。
(三)
傍晚无聊在刷手机,看到新闻说北大保安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我看着屏幕里他的脸,一股书生气,便不禁气馁。当时同村的人叫她去北大的时候,她还嫌那边工资比这边低三百,扯了个谎才没去。没有碰到读研究生的保安,每天见到的,只有值班室的保安小关,傻乎乎的,成天想着吃吃喝喝,抱着手机不放。
突然,张姐气冲冲地冲进值班室,看着脚边的拖鞋乱七八糟,便不禁发起脾气,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值班室要整齐,不要放的乱七八糟。
看到眼前的人面色紧张,张姐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火了,毕竟她平时在值班室也这样。可是又不想在两个孩子跟前落了面子,便只能又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小然紧跟着张姐出来,张姐嘴上依旧厉害,身子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小然赶紧扶着张姐,张姐挣扎着,拉着小然的手,冰凉凉,汗涔涔的。
今天的天气不比往常,有些闷热,感觉需要像鱼一样鼓着腮帮子才能呼吸。小然坚持不得,只好顺势让两个人都坐在马路牙子上。马路牙子留有白日的余温,烫的人精神一震。张姐经这一折腾,眼神好歹清明了些。
我看着眼前有些歇斯底里的张姐,想到之前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很多傍晚。夏天的傍晚总是很长,一直昏昏沉沉直到八点多才会完全黑下来。她会给我看她家孩子的照片,跟我讲职工的八卦,偶尔也会一人一听可乐,喝的直打嗝。
对于一些人来说,总是可以轻而易举说出夏天是喝汽水打出来的一个嗝这种话,张姐就是。生在北京郊区,本也是勉强度日。可拆迁队一来,那三四亩薄田突然变成了金疙瘩,在这个学校后勤挂了个闲职,每个月的工资抵不上她车保养的钱,还整天各种买买买。这样的人生,平顺地让你忽视现实的存在。这样人生中的歇斯底里,多少都有些摔碎名贵花瓶的快感吧。
(四)
这个星期过的异常地漫长,每晚大家都睡了以后,小然都会偷偷打开衣柜,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老式风扇的吱扭声中摇晃,琢磨着看电影时穿什么。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看电影,之前跟同事们去看过一场,好像是叫《美人鱼》。沉醉在美人鱼和大老板爱情中的她,在同伴嗤嗤的笑声和咀嚼爆米花的声音中,也只能附和这部电影好烂。
他总归是不一样的,他们会非常小心地五指相扣,会在电影会心时彼此相视一笑。终于,她确定要穿那件蓝色的连衣裙,她被叫“同学”的那天,穿的就是这件。
星期六就这样到来了,约好见面的时间是五点。四点,便开始雀跃。四点半,必须紧握双手才能防止心跳出来。五点,他的短信来了,在车库等你。
我看着那辆灰色面包车停在那里,引擎未停,就像一个伺机而动的老狗,呼吸中带着肺部巨大的振动,等待着时机准备咬你一口。
刚走过去,车门打开,一个略微压低的声音问我:“然姐,怎么这么久?”
并不想回答他,等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后,才开口说,“怎么样啊,她走了吗?”
“”走了走了,我们看着她拉着行李箱出门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另一个声音很急切兴奋地说,“还是然姐你的办法好啊。”
是呀,刚开始看到他抱着值班室里的小关时,我也是吃了一惊的,更何况对老公百依百顺的她。她还不蠢,知道在我的指点下回去找家人商量。可她哪里想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手里。
“你们把我送到电影院,我们约得是六点,之后等我钥匙得手后就假装上卫生间,然后你们就去他家动手,清楚了吗?”
旁边两个人的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看不得他们那副窝囊样,我闭上了眼。
车停下来了,还有一个拐弯就是电影院,我收拾了下衣服,把头发拨乱了一些,就下车了。过了拐角,就看到他站在电影院门口,我便小跑着过去。
“小然,你张姐今天不在家,晚上可以回我家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略微停顿表示思考,然后点了点头。他眯了眯眼,然后嘴角才向左边咧开,露出几粒米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