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煎蛋面
碗里的煎蛋,淡淡的黄,就像初起的太阳,舒展地躺在隆起的面条上。汤里摇晃着碧绿的葱花,欢送着香气从碗里冒出来,慢悠悠地钻进我的鼻子,我咽了咽口水,望着她们。“吃吧,快吃吧!”得到了允许,我抓起筷子,一口咬下去,煎蛋就缺了一大半。嗯,外层脆脆的,里面酥酥的,好吃。我两口就把煎蛋消灭掉,再夹起那染了煎蛋气的面条,飞快地往嘴里送,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催着我,快点吃,吃快点啊。我几乎不怎么咀嚼就吞下去了。一朵朵油星子飘在汤面,那是猪油化开的,我扬起脖子,一口气把汤喝得精光,伸出舌头把刚才浸在汤里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仔仔细细地舔了一遍。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放下碗。
一抬头,才发现有六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呆了一般。她们碗里的面几乎还没有动呢。我搓着手,低下了头,又慢慢抬起眼皮朝每个人看了看,嘿嘿地笑了。
现在是晚上,我在吃煎蛋面,可是并不在自己家里。我们家里只有生日那天的人才有资格吃一颗鸡蛋,而且就连这一颗妈妈有时也会要忘掉。有好几年我的生日都过了,我突然想起,惊慌地叫起来,妈妈,昨天是我生日,没吃着鸡蛋呢!妈妈总说,鸡蛋太金贵了,要拿去卖钱,煎蛋费油,油也贵。谁知今晚我却意外地吃上了一碗煎蛋面,简直……简直就在梦里。这是我不怎么熟悉的人家,只知道男主人姓胡 ,他们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他们家了,就跟梦游一样。我不知道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梦游的习惯。
太阳下坡的时候,我一个人吊在学校的大门上玩,大门驮着我左右摆动,我喜欢这种在空中飞的感觉,就像一只小鸟。红缨从大路上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歪着脑袋看着我像猴子一样吊在门上晃来晃去。“四大队我的同学小兰他爸爸今天做生,邀我晚上去她家看电视,你跟我一起去嘛。”我一听有电视看,立即跳下来跟她走了。嘿,电视就是西洋镜,我在大姑家见过,我调皮地冲着红缨做了一个鬼脸。
"没电怎么放电视呢?"我们晚上照明点的是煤油灯。一点燃就会冒浓烟,呛人得很。晚上做作业时,一不小心就把头发烧起来,发出滋滋的声音和烧虱子的臭味。“小兰的爸爸到镇上亲戚家借了电视和蓄电池,摆了好几桌酒席,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呢。”
现在我和红缨是一路的,她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把自己列在邀请之内。小兰家门口地坝里好多人啊, 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的。他们站着,坐着,嗡嗡地说话,小孩到处乱跑乱叫。爆完的鞭炮碎渣铺满一地,红红的,在上面走路,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长条凳四面围着八仙桌,八幅碗筷都摆好了,只要人一坐上去,就可以开席了。小兰看到红缨来了,笑了:"等一会就吃饭,天黑就放电视!"她侧着头看见了红缨后面的我,收住笑容,皱了皱眉头,凑近红缨的耳朵嘀嘀咕咕。
小兰带着红缨在院子里闲逛,说着悄悄话。又去了小兰的隔壁,和那家的两个女孩摆谈一阵。后来一溜烟去了小兰家后门,不知道要干啥,我跟他们后面东张西望地看,结果跟掉了,他们不见了。我着了急,到处找。
那边开席了,没了红缨,我不敢上前去吃。我远远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吃席的人,肚子咕咕地叫唤,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坐席让平日里总是清汤寡水的肚子沾点油荤,吃席的人都在笑,嘴上油光光的。
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小兰家的隔壁,我坐在她们家门槛上发愣。
"天黑了,还不回家吗?"胡家的女主人回来了。
我摇了摇头。
"那你去看电视吧。"
"还没开始放呢。"
后来又不知怎地,我就坐在他们桌子边上了。女主人想去做晚饭,可是又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是啊,我为什么在这里呢?我好像已经忘了我怎么就在这里了, 我也忘了来这里干什么了。我的家离这儿先要走四五道田埂,然后再走一段马路。现在是插秧的季节,到处是水田,走田埂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田,何况外面已经黑黢黢的一片了。我不打算走,我也不说一句话,坐在桌子边,像一块石头,肚子在咕咕地叫。
我看见胡家女主人和她家大女进了厨房,我松了一口气。不多时间,一碗面,一碗煎蛋面就摆在我面前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我的那一碗。她们母女仨人慢慢地吃,不时问到我家里的一些情况。胡家女人说,天这么黑,也没办法回去了 ,今晚就住这里吧。
外面闹哄哄的,我和胡家两个女儿跑出去挤在人群里看电视。电视里一个女人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在白桦林里的雪地上跑啊跑,边跑边唱歌……突然就人没了,只留下电视的黑色屏幕,电用完了。
夜深了,我睡在他们家。屋后竹林里的风声呜呜地响,竹枝摇晃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嘴里还留着煎蛋面的味儿,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在梦里,我又端起了一碗煎蛋面,跟我睡前吃的那碗一模一样。一轮太阳从我碗里升起来,照在我身上,暖和极了。
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听说在城里工作的胡家男主人把全家都迁去了。每次经过她们家的老屋,我会停下来,站在那里我仍然听见胡家女主人温柔的声音“吃吧,快吃吧。”我想说,这一碗煎蛋面,是我人生中最好吃的一碗煎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