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前的北大学生在宿舍里偷偷读什么书?
▍以下内容编辑整理自单向空间和蜻蜓 FM 联合出品的音频节目《艳遇图书馆》
今天许知远要去一个小地方,去他的大学宿舍——北大 28 楼里三间不同的宿舍。在那里他曾经读到了蔼理士的《性心理学》,而今天他要分享的这本书正是与他少年时代的阅读经历有关,来自于他的朋友戴潍娜所写的关于周作人与蔼理士的比较研究。
(以下为第五十站《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音:Cool Water】
陡然间所有东西都向你涌来
听首《Cool Water》,一首 country music,我们好像分享过很多乡村民谣。我觉得我一疲倦的时候,内心深处的那股农村劲就全都泛出来了,会想听听那个乡村民谣。
这首《Cool Water》(冷水),来自于 Tim Blake Nelson。他是名校——布朗大学的毕业生。他做过演员,也做过导演和编剧,但我觉得他好像唱歌是最有名的,或者说最能够进入我的内心的。他这首歌来自于一部新电影,这部电影是 Coen brother(科恩兄弟)的作品,我觉得他们是最厉害的导演了,在我心目中 Coen brother 从来没有一部电影失手,每一部都很好看,而且每一部里面的情绪、人物的性格、音乐、美术都非常地棒。这首《Cool Water》便是这部电影的主题音乐,电影名为《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大家有兴趣可以找这个歌来听一听,我尤其喜欢前奏的部分。
科恩兄弟
说到这个音乐,是因为这个音乐跟我的大学时代有关系。我们当时在宿舍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听各种民谣。当时的校园民谣很流行,比如老狼这些人,乡村民谣也很流行,我从 John Denver 开始听了一大堆各种奇怪的乡村民谣。乡村民谣也代表我们对美国的渴望,我们九十年代中期上大学的时候,美国还是一个非常让人向往的地方,跟现在大家对美国的情绪是完全不同的。
约翰·丹佛
当然大学时代,我们的内心其实是一片空白的,因为所有的年轻人在小学、中学的时候,整天就读那些参考教材,然后考试,各种练习考试,真正阅读的时间实际上很少,直到大学好像才突然进入一个陡然间所有东西都向你涌来的时刻。
【奔赴之地:28 楼】
每个书名好像都让你通向一个陌生的世界
28 楼是北大里面的三角地旁边一栋四层高的灰色破楼,其实也是北大很有名的一栋楼,有很多我现在不能解释的历史的记忆和创伤在里面。我 1995 年(到北大)上学,在那里大概度过了四年时光,住过 202、204 和 103 三个宿舍,跟十几个同学相处过。
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好像大家普遍还是对人文学科充满兴趣,特别喜欢商务印刷馆那套书,有黄色的、有橘色的、有蓝色的,还有绿色的。这套书是商务印书馆大概一百年来翻译的各种国外经典的著作。我们喜欢攒那套书,大概有上百种,我们觉得有一天能攒全了就好了。那时候一本书还蛮贵的,要 20 块钱,而我们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才 200 块钱,所以要用 1/10 的生活费才能买来一本书。可是我们其实读不懂,我那时候很早买了柏拉图《理想国》,然而从来都没有看过,可能看过前两页就过去了。然后什么 Thomas Hobbes 的《利维坦》,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包括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我也从来没看完过。那时候好像乐趣在于记住这些书名,它是一种 Conversation Currency,一种谈话货币,就是背着书名就很牛逼的样子。
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系列
某种意义上,那时候(获取知识的方式)很知乎化。不过那些书名你说它完全是一个炫耀和虚荣,也不完全是,因为每个书名好像都让你通向一个陌生的世界。
那时候也会读好多关于性的书,但是你不能读那种色情小说——即使偷偷读的话,你也不会给人看。你肯定要读一些跟性有关系,但是显得很有学术的东西,比如 Kinsey 的性学报告。他是 50 年代美国非常重要的一个性学专家。他通过这个书来描绘美国人,描绘清教传统对人的影响,以及工业化时代到来之后,人们内心的压抑。当然也会读弗洛伊德,他对欲望的潜意识的描述。
《金赛性学报告》
[美] 阿尔弗雷德·C·金赛 著
潘绥铭译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我们其实根本就看不懂那些理论,全都在找里面的句子、案例——到底怎么面对自己的压抑、夫妻之间的各种问题和各种压抑、少年时的梦、与渴望这些。其中有一本是蔼理士写的《性心理学》,当时我们完全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有福柯写的《性史》,你想我们哪能读得懂福柯,完全读不懂。蔼理士其实也读不懂,也就放在书架上面。
【邂逅之人:戴潍娜】
“我对其中那文明的互相连接和传递最为着迷”
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些书名都把我通向我的青春时代。当然在当时看来是通向一个未知的时代、未知的世界。
我的朋友兼同事,戴潍娜,是非常好的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很好的翻译者、翻译家。不算“家”吧,一个很好的青年翻译者,她翻译的《天鹅绒监狱》是很好的一本书,关于东欧当时面临的审查制度、各种问题的一本书,写得非常精彩。潍娜翻译的语言非常精确,非常精细地传达出原著的特性。
青年诗人、学者戴潍娜
她在半年前,递给我一本她的新书,叫《未完成的悲剧》,是比较中国的作家周作人与那位《性心理学》的作者蔼理士的一本论文著作。她号称这本书是自己第一本有校注的学术著作,而且可能是一生唯一的一本。她一直在人大读一个博士,我从来没想到她有一天会毕业。当然她竟然毕业了,而且把这么一本书交给我,并且请我帮她写个序。但我那阵实在太忙了,实在没时间给她写这个序,特别内疚。
《未完成的悲剧》
戴潍娜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
这本书真的很不像一本学术书。尽管它有很多校注与信息来源,但它的行文却非常诗人化,语言非常华丽和漂亮,以至于有时候我觉得它过分华丽了。她在这个书里面追溯了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中的这两个,一个欧洲人、英国人、英国知识分子与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和成长轨迹。他们都对人的潜意识有某种探索,尤其是蔼理士,他像当时的弗洛伊德或者荣格一样,都在进行一桩对人类内在世界的巨大冒险。
周作人与霭理士
我对其中文明的互相连接和传递最为着迷,尤其是在一百年前。我们现在的翻译和信息的流通非常的便捷和迅速,但在一百多年前的时候,那样的思想流通是怎么发生的?比如中国的年轻人看到了日本人翻译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理论,然后把它们引到中国。而周作人也是在日本的时候,通过很多日本的翻译,包括读原著,通过在东京的经验去理解欧洲的经验。蔼理士也是如此。这种文明之间的转译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那一刻这样的人就触动到他这样的一个人,他们尽管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却被共同的事物所打动。我想这个书中关于这种文化的比较与联结的部分是最动人的。
【旅途荐文:《未完成的悲剧》序曲】
如果繁星隔千年才出现一晚
先来读这本书的序曲部分,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诗人所写的学术著作。
爱默生发问:“如果繁星隔千年才出现一晚,人类将如何信仰与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忆?”自私又自负的人类,在接下来抵抗遗忘的千年里孜孜不倦地建造宫殿、律令、道德以及审美。那座世人心境中反射的“上帝之城”,于是多半建立在世代巩固的偏见和长夜难明的谬误之上。若有勇士妄图力挽狂澜于既倒,刮垢磨光恢复上帝之城的本来面目,则难逃被扔到巨大赌场的轮盘转前的宿命——艺术家、巫师、先知、救世主、圣人、殉道者、改革家、解放者……天界的赌场绝不比人间的更公道,命运的轮盘针多数停留在了异议分子、离经叛道者、精神病患、乱臣贼子这类宫格。一面要与千百代的故鬼幽灵纠缠,一面还要与时代肉搏。
爱默生,美国文学家、思想家
鲁迅早说了,国亡的时候文人和美女往往做了替罪羊。回望二十世纪的中国文人图景,如一部节奏倏忽变换,不时被打断的诗剧,其间穿梭着各式耀眼的、晦暗的、热闹沸腾又悲欣交加的背影,他们在一个社会政治急剧转换的变调和切分中,传承并塑造着这个国度的价值观念、情感方式以及社会风尚:在剧情的动荡推进中,他们最终抵达了那一代知识分子集体性的悲剧。这群活命于语言中的人类主体掀起的风暴至今未平,他们中一些人在死后仍在啜饮自己的悲剧。其中“以文字而获荣辱,反差之大者,无过周作人。”
舒芜研究周作人的整个人生,称其为“未完成的悲剧”。这个终身钻在线装书里的“活古人”,于一九六七年走完了他的人生,但他的悲剧远未随其去世而落幕。
这个比东条英机年小十八天,且长相有几分相近的文弱书生,有着一张颇具东洋味道的脸孔,细加察看,那表情是江户的,是歌麿的,是明末大城的,是左祖右社的旧北平的……他喜欢的都是诸如民俗学、性心理学、女性学、儿童学、希腊旧剧、日本俳句这类轻而淡的“软学问”,闲适清淡里还透着浪漫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且其深谙平民趣味,保持着对咸鱼、软膏、香椿、野荠等一律“吃食”的喜迷,上知天文地理,下晓花鸟虫鱼。然而自 1939 年 3 月 26 日受任日本侵略军麾下的“北京大学文学院筹备员”伪职起,这张原本韵味淳然的脸孔被折磨得羞辱不堪,日渐模糊。及至 1947 年以“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 10 年,剥夺公民权 10 年的前夕,黄裳在老虎桥模范监狱见到周作人已是“东坡风貌不寻常”——
“他穿了府绸短衫裤,浅蓝袜子,青布鞋,光头,瘦削,右面庞上有老年人常有的瘢痕,寸许的短髭灰白间杂,金丝眼镜……与想象中不同的是没有了那一脸岸然的道貌,却添上了满脸的小心,颇有《审头刺汤》的汤裱褙的那种胁肩谄笑的样儿。”
有如一场自设的骗局,要解开其中层层相扣的暗钮,获得对周作人欲求和行动的理解,以及一张艺术化的人格剖析图,首先需要厘清他与周边世界的关系。诚如超现实主义绘画中所表现的那样,人物最重要的关系是他在世俗现实之外的真实关系。
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周作人在《爱的成年》一文里第一次译引蔼理士的观点,此后他在文章中六十六次提及、翻译或引用蔼理士,并终身宣称蔼理士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蔼理士的《性心理学》被周作人称作“启蒙之书”。“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悠忽落下,对于人生与社会成立了一个见解。” 某种意义上,周作人通过蔼理士获得了那个被称作自我的幻想。仅仅一个幻象,一个遥相呼应的知觉,造就了一个有稳定意义的自我,及他与自我的关系。
以现代心理学的眼光来看,对周作人的重观不仅是对其外部图像的认同或否定,更要深入到其分离的身体及内部的感觉,从而获得拉康理论关于“支离破碎的身体转向它的整体性的矫形术图像”。蔼理士作为一根拐杖、一个校正性工具,一个辅助图像的存在,满足了后世对周作人思想行动格律化的审美冲动,同时亦帮助世人驱散那些萦绕在这个支离破碎形象上的种种舛误的知觉与偏见。
1859 年出生于英国克罗伊登市的蔼理士,被称作他所处的时代里最文明的人。追随达尔文、斯宾塞、弗雷泽等博学家通才的传统。他是以吃知识为生的怪物。曾有一位女记者将他的形象传神地描绘为“半羊半人的牧神”,似乎只有这圣父与肉欲农牧神的结合体,能够囊括其渊深的学问与庞大的诱惑。
霭理士与妻子埃迪特·埃利斯
像蔼理士和周作人这样的“天生老年人”,你很难想象他们稚嫩的童年的样子。细看两人儿童时期的照片都不爱笑,怔怔的,木讷背后似有一种暗哑的悲伤。无论蔼理士还是周作人,都过着一种建立在“阅读”之上的人生,活在纸笔上的人,对于世俗生活有诸多艺术高见,却始终缺乏投身其间的燃烧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