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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与鹰

2021-09-05  本文已影响0人  瘦尽灯花又一宵

巴颜喀拉山下,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端坐着一个男孩。

他双目紧闭着,两腮带着高原标准的红色,但是在他微微发黑的脸上,却显得格外的害羞。

某一瞬,他睁开眼,随即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抬头望向天空,瓦蓝瓦蓝的苍穹中慢慢出现了一个黑点。很快,这个黑点越来越大了,“戾!”,随着一声同样响亮的鹰啼,一只雄鹰飞来,稳稳停在了少年的右臂护臂上,令人惊奇的是,这只鹰,竟通体雪白。

男孩名叫仓嘉,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高原上,这只鹰,从他出生起,就跟在他身边。仓嘉从小跟着阿爸学习驯鹰,现在他15岁了,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驯鹰人,但是,他驯鹰不是为了卖,而是送给周围要好的牧民,而这些粗犷的汉子们,总时不时豪爽地给他送来牛肉干,青稞酒,那种热烈火爆的酒,像极了照耀在雪山顶上的太阳,将人的胸膛冲击得滚烫滚烫。

仓嘉看了看肩上的鹰,鹰也在看他。他觉得雄鹰的双眼总能射出一道光,就那么直直地投射到他心底,就像是沉静的湖底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哎,你说说你,一只雄鹰,长那么漂亮干什么”,男孩看着他的鹰说到,“该不会是母的吧?”

鹰歪头看了看他,忽然扑棱了下翅膀,照顾了男孩的脑袋和脸。

可男孩并未生气,反而促狭一笑,“以后就叫你雪球了。”

鹰“戾”地一声飞上了天空,似乎对男孩很不满。

于是,天空下,男孩骑着一匹骏马在飞奔,而一只雪白的鹰跟在身后。远远看去,男孩的黑衣与鹰的白羽交相辉映,像极了落在苍茫大地上的雪。

(一)

仓嘉的父母,都是高原上土生土长的牧民,就像高原奇寒的气候那样,也是这高原上最常见的一类人。

当高原上的马匪被打尽之后,牧民的生活也变得好过起来。牛羊在秋后会变得肥硕,厚厚的毛可以织成毛毡,每当入冬时,每个牧民都会选一头最肥的黄羊杀掉烤熟,邀请朋友们分享。

最美的,还是前一年冬天就酿好的青稞酒,冷冽却入口火辣,伴着那一漾一漾的火堆,男人们激昂高歌,女人们翩翩起舞。藏族的男人,每一个都是天生的歌者,女人,跳舞的基因仿佛刻在身体中一样,就像那皑皑的白雪,亘古不变。

仓嘉的父亲,身材不高,但却是远近闻名的摔跤高手,高原上的勇士。仓嘉虽然从小也瘦小,但是天生力大。

他记得,阿爸经常放牧归来,就在松软的草甸上,教他摔跤,他哪里能是阿爸的对手,每次都是轻易被父亲撂倒,却一次次在阿爸鼓励的目光中爬起,勇敢地再扑上去,再次被放倒。

“我儿子长大后也是个巴乌。”,他记得阿爸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巴乌,在藏语里,意思是勇士。

每当爷俩练的大汗淋漓时,总会传来阿妈的喊声,仓嘉就会一蹦一跳地跑回家,端起盛着羊奶的罐子大口地喝,而阿爸会接过阿妈递来的酒袋,喝一大口,然后促狭地递给他,仓嘉第一次喝的时候,被辣得满脸都是鼻涕和汗水。

而阿爸则会开怀大笑,用小刀割下一块羊肉,塞进仓嘉的嘴里,后者狼吞虎咽️吞下,咧嘴一笑。

阿爸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看着儿子日益结实的胸膛,宽阔的后背。

小的时候,阿爸还会把他高高举起,他则在空中咯咯地笑着。而此时,阿妈会一边小心地给烤羊的炭火中加入柴禾,一边细细地缝着毛毡。

阿妈的手很巧,织出来的毛毡又厚又暖和,针脚密密的。她是仓嘉见过的,最勤劳手巧的女人,不管顽皮的仓嘉如何打闹、摔跤,将身上的衣服撕破多少口子,阿妈都会一脸温柔地将他的衣服细细补好,而此时,仓嘉则会乖乖地蹲在旁边,看阿妈的巧手将口子补成一个个有趣的图画,有飞驰的马儿,胖墩墩的黄羊,还有云朵。

仓嘉觉得母亲的手就像是有魔法一般,他的衣服每破一次,在阿妈的手下,很快就会变成一件新衣服。

他清楚的记得,阿妈最后一次给他缝衣服,缝的是一只雄鹰。阿妈说,这是高原上飞的最高看的最远的兽,阿妈希望他能像鹰一样坚定,勇敢。

稍大一些,仓嘉认识了牧民中年龄最大的巴桑老人。巴桑老人是个经验丰富的牧民,会耐心地教仓嘉骑术,仓嘉天资聪颖,而且对马儿熟悉,很快就将巴桑老人的真传学了个七七八八。

仓嘉爱骑着阿爸的骏马在高原上肆意狂奔,追逐着天边的落日,但是巴桑爷爷总是能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巴桑很喜欢这个后生,他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活力有血性,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一种让人放心安稳的感觉,对不懂的事,有着强烈的求知欲。

仓嘉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巴桑爷爷,巴颜喀拉山的这条河,到底会流到哪里?

巴桑老人是高原上唯一出去过得人,他骑着马,走过很远的地方。

“它叫黄河,是中国第二大河,最终去到哪里,我也没见过,听说那个地方,叫做大海。”

(二)

巴桑老人有一个独门绝技,就是驯鹰。

仓嘉一直缠着巴桑,想学习驯鹰。巴桑有意试他,有一天,带着他在高山上走了很久。

终于,一只雪白的鹰出现他的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鹰,真正的雄鹰,英姿飒爽。

“今天我要教你的,是熬鹰”,巴桑爷爷意味深长地说到,“如果你能熬过鹰,那么我就可以教你驯鹰,你做好准备了吗。”

仓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已经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孤傲的兽,好像整片天空,都是它的天下,也只有这无边无际的天空,能够容纳下它。

从那天开始,仓嘉在山峰上搭了一座帐篷,开始不眠不休地熬鹰。时间一天天过去,巴桑老人有些后悔,熬鹰,就算是健壮的汉子,都未必做得到,在未知的等待中,是漫长的孤寂,对意志力已经不是考验而是一种煎熬。

七天过去,巴桑像惯常那样清晨送来羊奶和肉干,来看仓嘉。但是他惊恐地发现,彻夜的寒冷,竟然将仓嘉冻得昏了过去,七个日夜的不眠不休,他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发黑。

巴桑暗叫不好,急忙用雪用力地搓着仓嘉的脸和四肢,试图让他醒来。

许久,仓嘉才悠悠醒转,他吃力地抬起左臂,巴桑这才发现,他的腋下蜷缩着一只雪白的雄鹰,此刻已经睡去。

仓嘉咧嘴一笑,很快再次昏了过去,而巴桑的严重,竟然流出来浑浊的老泪,欣慰的泪水。

从此以后,仓嘉飞驰的骏马上面,翱翔着一只雪白的雄鹰。纵马高歌,雄鹰紧随,仓嘉感觉男子汉的豪气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可是男子汉的快乐生活,在15岁那年,戛然而止。

一天跑马归来,仓嘉远远地就看到,家门口簇拥着一大群人,他挤进人群,看到地上有一个男人的身体,身上用厚厚的毛毡裹了一层又一层,巴桑老人一脸凝重地站在一旁,叼着烟袋,一口口浓烟不断吐出,呛得身边的人都远远避开,而他浑然不觉。

“巴桑爷爷,这个人是谁?”,仓嘉心里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但是还是哆嗦着问道。

“你父亲”,巴桑盯着仓嘉看了好久,才有些艰难地说到,仓嘉分明看到,巴桑早已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仿佛如斧刻刀划般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仓嘉的脑袋“嗡”的一声,就栽倒在地,身边的人慌忙的向他涌来,而他仿佛听不见人们的呼喊声,只看见阿妈呆立在不远处,一双眼睛泪早已流干。

深夜,按照藏民的规矩,人走后是要火葬的,这样灵魂才能到达腾格里。仓嘉双手抱膝,远远地看着父亲的身子被高高的架在柴堆上,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阿爸,你应该永远自由了吧”,他悲伤地想着,又看向阿妈,阿妈同样一声不吭,手中的剪刀却不曾停下,脚下,五颜六色的布面散落一地,他认得,那是阿妈给阿爸新做的,阿爸前几天刚得了摔跤盛会的冠军。

从此,仓嘉不再说话了,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山下半人高的巨石上,雄鹰静静地停在他的肩膀上。

鹰不解语,但是大概也能明白伙伴心中的悲伤吧。

(三)

阿爸走后七天,也就是灵魂飞升的日子,阿妈失踪了。

仓嘉只记得,前一夜睡前,阿妈坐在他身边,将他的衣服一件件地补了很多遍,嘴里不停说,“我的巴乌,已经长大了,是男子汉了。”

巴桑带着牧民满山遍野地找了很久,都失落而归,良久,巴桑才对仓嘉说,他阿妈去了天山上的瑶池,在那里,是腾格里的圣地,他们夫妻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第二天,仓嘉也不见了。

巴桑是顺着天上雄鹰的悲鸣找到他的,仓嘉倒在路边,身体已经冻僵,而他头的朝向,分明是去往天山的方向。

仓嘉终究还是被救了回来,可是自此后更是一言不发,原来灵动的目光,也已经散了。

巴桑终于忍不住了,带着仓嘉再一次来到他熬鹰的地方,帐篷还在,火烬却早已不见了。

仓嘉有些茫然地看着巴桑,巴桑却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峰,仓嘉目力很好,他看见那就是他的鹰,正在费力地衔着树枝做窝。

他这才想起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自己的鹰了。

巴桑没有等他发问,说到,“鹰的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蜕变的机会。它的喙已经老化弯曲了,指甲都蜷缩在肉里,羽毛也变得厚重,越来越飞不起来。如果不蜕变,只有等死。”

仓嘉心里一揪,他从来不知道,鹰也会有如此凄凉的一天。“那怎么办?”

巴桑弯下腰,把背囊中的东西掏出来,开始生活,“你看几天就知道了。”

果然,没几天的一个早晨,仓嘉看到白色的雄鹰在山峰上站了很久,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长啼一声,高高飞起,猛然,它一头俯冲而下,冲向山峰,仓嘉惊呼一声,看到雄鹰的喙生生折断,鲜血将白羽染得通红,它痛苦地在岩石上翻滚,挣扎着。

巴桑眼中全是敬佩,看了看傻眼的仓嘉。

“这,这不是在自杀吗?”仓嘉喃喃道。

突然,巴桑眼神一厉,喝道,“不自杀,就只能等死,只有搏命一拼,才有剩下几十年的活路!”

仓嘉沉默了,静静的盘坐在地面,开始思索起来。

他俩在山上足足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白鹰用自己新长出来的喙拔掉了指甲,指甲长出来后,又拔掉了羽毛,这个过程,异常痛苦,但是白鹰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终于,白鹰重生了,响亮的啼鸣久久在天空盘旋。

仓嘉抬起头问道,“我阿爸到底是怎么死的?”,眼神中,已然没有了颓废与胆怯。

“他是个真正的巴乌,高原儿女的骄傲,他是边防战士,为了保护战友,被偷猎者残忍杀死了,发现时,胸膛中的热血早已流尽。”

仓嘉的拳头慢慢攥紧,“巴桑爷爷,带我去边防哨卡,我要做像阿爸一样的勇士。”

巴桑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山风呼啸,旭日东升。

(尾声)

仓嘉和战友紧紧靠在一起,身边,两位战友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伙偷猎者是高原上最大的一伙,也是最凶残的。

10年来,仓嘉和边防战士们一起,抓获了很多偷猎者,保护了很多珍稀动物,获了几次大功,下个月,他就可以正式入党了。

仓嘉早已习惯了和这群高原败类的殊死搏斗,重伤多次,每次都是命悬一线。

可是只一次,这伙偷猎者的头,叫“疤脸”,狡猾残忍。

他们是被偷袭的,只有五个人,被几十人围了起来。

仓嘉将刀叼在嘴里,双手持枪,枪中已弹尽,刺刀上膛。

在奋力杀死几个偷猎者后,战友倒下,没过多久,他也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终究没能站立来。

“呸,真是一群硬骨头”,疤脸一口唾在他脸上,“给你们点颜色看看,知道疤爷不是好惹的。”

仓嘉抬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疾飞而来,他笑了,援军来了。

突然,警笛响起,摩托车隆隆的响声越来越近了,疤脸慌忙想跑,仓嘉猛地跃起,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

偷盗者在仓嘉的身上不知道捅了多少刀,终究,疤脸没有跑掉。

仓嘉抬头看着慌忙将他抬上车的战友,忽然,他看到他的鹰,嘴唇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是唇语是,“老朋友,替我看看黄河入海吧。”

党章摆在他的脸旁,仓嘉的身上盖着鲜艳的国旗,穿着整齐的军装,一枚三等功奖章熠熠生辉。

他没有被葬在高原大地,而是进了烈士陵园。

他去后七天,白鹰又一次悲鸣,一飞冲天,俯冲而下,殉在那块巨石上。

巨石变成了红色,蓝天依旧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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