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那天我在家里找东西时,无意间从抽屉里翻到两个小夹子,一个是拖拉机驾驶证另一个行驶证。我掀开其中一个小本本,一张泛了黄的一寸黑白照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形象,渐渐的清晰了起来。是的照片上的人,便是我已经记不清模样的父亲。想到这几张证件照是他生前唯一拍过的照片时,心底难免唏嘘。
记忆里父亲是看上去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他头发从来没有梳顺过,头总像是很久没洗过一样,他一直都用洗衣粉洗头,所以头发看上去一点不顺,总向上炸,除非很久不洗,头发上到油乎乎的,手一抹就平着下来了。
他皮肤十分的粗糙,脸颊坑坑洼洼的,从毛孔里冒出许多黑头来,鼻头上尤其的多,那张长长的脸颊上,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干黄,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身上也是如此,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看上去干干巴巴的,透着一副可怜样。
他好像总爱皱眉,额头上,那深深的川子形的纹路,便是最好的证据,而且那一道道纹路里总藏着许多污垢,他的脸仿佛是永远都洗不干净,即使是用洗衣粉洗过,看着还是一样的脏。
他穿衣服更是不讲究,有时候很多天都不换,身上那股本就洗不掉的柴油味儿,再加上汗腥味儿,就更为难闻了。
他的手,就像两根快要干枯的树枝子,掌心因为长年干活,留下许多又黄又硬的老茧,他那淡黄色的指甲是被烟熏的,后来他把烟借了,为的是省钱。他不怎么爱笑,偶尔笑的时候也是轻轻的,那时泛黄的牙齿就跟着露出几颗来。
常有人劝人别那么自私,可我总想劝父亲一句自私点儿。
他是个对谁都好的人,唯独对自己十分的刻薄。我总在想他要是稍微自私一点,或许就不会那么早离开我们。
比起说话他似乎更喜欢埋头干活,从前家里有好吃的,他常常紧着我们吃,而他总吃我们剩下的,还说剩饭好吃。
听奶奶说,父亲小的时候就特别懂事儿,有好吃的都先让弟弟妹妹吃,饭不够吃的时候自己就饿着。
我一直不是个听话的孩子,青春期更是叛逆,但他从没有嚷过我一次,也没动过我一根手指,记忆里的他总是能包容我犯下的一切错误,我娘咆哮着教训我的时候,他总是用身子护着我。
我小时有哮喘的毛病,咳嗽的厉害,他常常背着我去卫生所打针,偏方也用了,我记得他总带我去一个老奶奶家,那老奶奶用抹了锅底沾了黑灰的手指,伸进我的嗓子眼里,说是我嗓子有疙瘩这样能按下去。差不多所有的法子都试过后,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至于是哪种方法起了作用,我们都说不清楚。
那时候父亲每晚要去奶奶家,照顾瘫痪在床上的爷爷,一到奶奶家,他就帮着奶奶背煤土,和煤泥,跑到很远的井边去挑水,一遭一遭直到奶奶家那口大缸里水满了为止。我就常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不停的干活。
和他一起开拖拉机的人,全安了翻斗,唯独他不舍得,于是每回卸车都得一钎一钎的往下铲。再后来拖拉机活不好了,他跟人一起到煤窑上装煤。
在窑上干活一天挣个几十块钱,每天回来脸上眼睛上,鼻子里全是煤灰。
有天晚上,听见有人在敲门。出去开门的我,看见父亲就正蹲在门和墙的那个角上,他背靠在墙角,手捂着肩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一刻我的心跟着痛了。现在我想起那画面,依旧会不由的眼睛湿润。
父亲是干活的时候被人打了,听说是那人抢父亲的活儿,父亲不答应于是他动手打了父亲。从那以后他就病倒了。我痛恨那个打父亲的人,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人时,朝他狠狠瞪上一眼。
起初我一直以为父亲是被打了才病倒的,那人跟父亲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我想他也不会下死手,所以父亲的身体大概修养几天就会好吧。
后来他病的重了,奇怪的是他说疼的不是肩膀,而是种下的位置。他疼的很严重,不然他不会每天晚上在床上翻滚,一整夜都痛苦的呻吟。我常常半夜爬起来,坐在父亲的床边,他说胃疼,我就帮他揉胃。我问他好点没,他告诉我好多了。我就真的信了,我以为他的病就像我平时感冒一样,吃了药就能好,像他那样从来不生病的人,应该好的会更快一些。
之后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关于他的病,是到他死后我才知道的。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父亲便被接回家里来了,而我只知道很少生病的父亲病了,好像病的还有点严重,我却从没想过这病会要了他的命,其实我是根本不敢那么想的。
父亲还是死了,我世界里唯一的那点光,就这样熄灭了。从那以后我总是做噩梦,其实我当时的生活也像一场噩梦。找不到生命意义的我,在没有光亮的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