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了地铁站口的人群又渲入茫茫街流，近了站口的人又人潮汹涌汇入。小小地铁站，一进一出一正一反，细数人间道通东南西北，一悲一欢生一死历劫春夏秋冬。
这是繁华街黄金道。是整个市区地价最高昂的会所商圈。大半个经济引导潮流建筑群寸土寸金拓基在此。每次杨柳站在这高昂大理石铺就的人行道，商业街头，总感觉有股浓重腐杇窒息的情绪，虽然自己在这里上了六个月班，她还是总觉不真实如虚幻缥缈似尘雾浊气，心闷心堵。
也许就是这样环境里相识了陈辉，才早早避开这金镶玉砌里的浮游虫生活，不适应在这巨网里挣扎。也许惶恐地逃开短暂清静，却在几个月后重返逐利这里的高薪。
也许是嘴上感慨这奢华氛围，心里却希冀着有一丝贪恋。也许就是如此心灵矛盾，不舍那丝求而不得的诱惑，惶恐又逃避，放开又追逐。也许人类大多数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通病吧，也许是雾中花水中月而唯美又神秘……总的来说，谁是住客谁是过客？谁又是风雨里的迷糊虫？
杨柳也是这条迷糊虫吧。眼看那座辉煌金壁的酒店近在咫尺，小背包里传出悦耳铃声，她几秒就翻出了手机，把小青果放在地上，一手拽着儿子，一手接电话:
“喂，啊，是我呀一一江大哥。我坐地铁过来了。啊，就要到酒店啦……我担心嘛，反正我又没正事，就带儿子来这儿玩会了。嗯，也就是几个小时啦，我在这金尊玉贵的街面上玩几个小时等陈辉下班一起回去就是啦。嗯，怎么啦江大哥？我话太多了是吧？女人嘛就是爱啰嗦啦，我们陈辉就爱嫌我碎碎念。啊……那个江大哥，你说话呀，有什么事？……”
一时不察，小青果巳拽着杨柳蹒跚挪到花圃掐花揪草胡折腾。杨柳边小声喝叱儿子边接:
″唉呀，江大哥，你说嘛，你没事给我电话干嘛呀，快点说啦…啥！车祸？哪个车祸？……"
“啪哒"手机瞬秒坠地，杨柳瞬间天晕地转，差点摔倒地上。几乎片刻又抓起手机连连呼叫，发出哽咽颤音:
“江大哥，江哥啊江歌，阿辉没事吧？没事吧？他现在在哪儿？严不严重？严不严重啊？”
后几句几乎嘶吼出声:“好，好好好。那麻烦你来接下我娘俩……我就、在这条衔上。好好，我等你……"
几乎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一屁股坐在了大理石花匍边。嘴里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却又半句说不出来。以至小青果都感应到妈妈的慌乱，吓得那么小的孩子都哭出来了一连声地叫着:
“妈妈，妈妈妈妈一一我怕我怕一一"
杨柳脑中短了路一样，头就象有人拉锯子似的阵阵钝痛。全都凭本能抱儿子拍哄儿子，下意识嘴里念叨:
“啊一一不怕啦，不怕啦！爸爸给等会给你买好吃的，好多，好多好吃的。好吃的……”
儿子没哄着反而越大声了:“妈妈，妈妈，我不要好吃的，你不要哭啊？你不要流泪泪……”
“我哭了？我没哭啊，”
边自语抬手摸脸，怔怔地看着糊了满手掌的泪水。也许是心在哀恸，眼似潮流，声却卡在喉间。也许是车如龙人似蚁，在这片看不见尘埃胜似尘埃的空间里，时间迟缓，好象要留住这前尘往事的美好真情，要牵绊住幸福岁月的痕迹……
在这朗朗晴空，丝丝缕缕阳光穿过高楼大厦，照在杨柳身上，这片天，这片地，这缕阳光，好象聚集了一团灰蒙蒙的光晕，笼罩在这个无声哭泣却泪如雨下的纤柔小女人身上，单薄身形微微抽搐着，好似一阵风都会吹走她。还好青果啼哭不止声拽扯着杨柳脆弱的神经。
行人匆匆路过是过客，短暂停留是观客。偶尔传出几句:
“怎么啦？这女人大清早没好事吧。″
“倒霉呀，清早嚎丧呀。”
甚至:“莫不是叫男人甩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几人有多余心情关爱他人？嘲笑有之，嘻笑有之，都是别人的事，有闲㗇之余看看戏，瞧瞧热闹有滋有味不好么？谁管他人。短短十几分钟，路客过客观客上百路人男女老少没有一人走近拉一把，问一句。
天要变了，莫明一股风平地起。风吹动了杨柳的裙摆，吹拂了她刘海边的碎发，吹开了眼睫里空洞无神的色彩。
雨要来了，天空堆积了几片灰黑云彩。缠绕着杨柳的那团灰蒙蒙光晕渗透进她全身血液里，只余无尽的哀思怮歾。
人也来了，江南来了。开着车来了。车里出来了一男两女。。三人看着这情这景，心酸之？同情之？可怜之？冷漠之？谁又看透别人心里面安的什么心思？反正这几人神态各异，举止不尽自然。人的本性是善意的，只是多披了层衣服掩盖了形形色色。
江南倒有几分急切，几分安抚:
"杨柳啊，别急呀。我们这就去医院看陈辉啊。”
又对那穿着酒店服务小姐旗袍的两女人吩咐:
“丽丽，小李，你两人帮着抱孩子。”
这阵势，杨柳哆哆嗦扯着江南衣襟，急急切切问:
“江哥，阿辉是不是很严重？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
问不出来了。杨柳身心都是飘着地，迷茫又恐惧地。虽是大夏天，心里却是寒意透凉地！小青果死活不要陌生人抱，杨柳只得强撑着力气搂着儿子。青果稚子之言:
“妈妈，你为什么还要哭啊？"
边给她擦泪，孰不知越擦越多。杨柳轻言细语:“妈妈没哭啊？妈妈怎会哭？”
青果却又哭出声，抽抽噎噎:“妈妈，你明明在哭啊。”
“没啊，没有哭。只有小孩才会哭。”
"妈妈，你不要哭嘛，我好怕怕。你不哭，不哭，果儿乖。果儿会听话，好听话的。”
杨柳呢喃着:“没哭，不哭啊？我们去见爸爸啦，见到爸爸了就会给买好多好吃的，一路上你不是想要什么好吃的吗？快想想，你要什么好吃的？"
仿佛不是去医院，而是坐车要回家。江南三人神情互动，眼神交流，却难以分出只言片浯去劝慰。因为语言凑不出开解的内容。挨着身边穿红旗袍小姐好不容易挤出几句:
“柳，还认识我不？我是李美娟呐。"
″噢，是你呀，我都认不出你了。不好意思。”
杨柳下意识就接言。
"你看你。你这儿子长得好可爱噢，儿子都这么大了你真命好。唉，唉你揪我干什么？"
后一句是对侧边江南说的。江南瞪她一眼一一会不会安慰人？
杨柳回应着:“命好？啊，命好。阿辉对我很好啊。”
听声音干巴巴一问一答很正常，可是看神情嘛又是泪水两行行。几人内心里不自禁问:
“这女人怎么这么多眼泪呀？无声却泪水涟涟？”
岂不知，人哀伤到极致时是哭不出来的。她本能的就不相信现实，自以为那人受伤了，出意外了，总是为自己找借口找理由一一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外表看正常人一样，内心深处掩饰着的殇慢慢结了一层厚厚的枷。
几人哀思几人怜悯？不是自己亲身尝过是不知其噬髓之味！
杨柳耳边聆听江南重复几句:“陈辉凌晨三四点左右出去给不知那个老板代驾，回来时在╳X╳街ⅹ十字路被一辆大卡车撞了。我也是刚接经肖经理电话才知道的。具体详细事故只有肖经理知道。肖经理巳经在医院里处理了，说是急诊室里去了。你不要着急啊？这开车的这位是小李的领班，经理让她俩来照顾你娘俩。"
领班小姐很漂亮很得体的侧头冲杨柳职业微微一笑算是招呼过了。
杨柳:“啊，哦，这样啊…"
没声了。几人在压抑中沉默，青果哭累了睡在杨柳怀抱里。小孩子就是好啊，天真又白痴。
半个小时过后，车停在市区中心院停车场，几经周折坐电梯38楼抢救室门口等待。一会一位穿着精炼的精英人士走了过来，杨柳直直地盯着他，张了张口半天开不了声，全身陡然失了力量怔怔地看着这男人。沉睡的青果在下车时就被小李轻轻抱在了怀里，杨柳全身颤抖又僵硬却说不出半话来。
江南把经理拉开距近十米远才耳语一阵后，两人重新走过来，杨柳斜依靠着墙坐在走道长椅上像个清秀的布娃娃。内心里寒意翻腾，外表却虚汗淅沥。冷汗一会浸湿了长袖衣衫，整个人正天人交战……似两个小人拉扯着自己一会儿往心里钻一会儿往表外跑。
杨柳看见经理嘴巴开开合合，听见经理:
“你放心，我们会处理好。这个事故属于工伤。这个事件有几方人员负责的。你只要知道，我们是连锁大酒店，金钱赔偿治疗抚恤等方面等以后慢慢好解决。你只需通知你家人尽快赶过来照顾你和……他，这个，陈辉很严重，正在抢救。你还是早点做好思准备……"
后面一句杨柳自动排斥掉。
她机器人一样翻出手机电话薄递给江南:"江哥，你帮我通知他们好不好？好不好…”
明明内心里撕心裂肺，表面上却强撑着无声……
江南接过手机不忍直视杨柳哀恸:"好，好。你，你要哭出才……才好受些……你，你不要急，我说，我给你家人好好说……”
看着江南拿着她的手机拐弯转角去打电话了，才不由自主抱头抓扯自己的头发，心里一个声音不停问:
“怎么了？到底怎样了？"
又一个声音:“没事，没事，没事……”
直到小李买的午快餐来了叫她了几次，她还是慢慢吃掉，她成了机械摇控机器人。不知是何菜，不知是何味，她大口大口吞咽，好几次都哽着了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般吃，吃。
这般模样有人不忍直视她。陪着她的小李偷偷也有几次抹拭掉自已掬几把的同情泪……
直到急救室门开了那一刻，她疯一样跑到门口，连声问:“医生，医生，阿辉呢？阿辉呢？……”
几个医生顾不得取医罩，急忙强制性拉住往里冲的人，杨柳却一眼就看到手术台上盖得严严实实的雪白，白布单。
杨柳一下子呆了，傻了。也许是几秒，也许是瞬间，她喉咙里嘶吼出一声，歇斯底里沙哑一声:“阿一一辉一一！”
摔倒在地，人事不醒！
窗外，天地间失色。雷电划过天空，瀑雨来临……
雨下了七天，狂风才吹散了雨幕。久旱逢甘露，瀑雨成天灾。不知冲垮了多少山林田地，淹毁了多少楼台阁榭……
七天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谁知？杨柳是在医院渡过的。婆家人来了一大帮人哭哭啼啼，娘家只有父母，兄嫂。几帮人不知怎样协商的，总之得到了两百多万抚恤金，赔偿金，还有几万据说是陈辉同事的捐资。杨柳成了木头人，叫签字就签字，叫划协议就划协议。
这个城市是伤心地，是陈辉殒命之所。杨柳回去时带走了出租屋里能带走的东西，带不走的也不知两家怎样处理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杨柳只记得带回家的几张银行卡，一张全家福，一个水晶骨灰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