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唐人街都有一个「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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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刚走进唐人街「羊城餐馆」的门，就听见龙哥大声地对我说：“Lulu，今天的叉烧不好，不要点！”
只见那经理的脸上又露出一副鄙夷、唾弃的样子。
我尴尬地对龙哥笑了笑说：“好的，那今天就要鸡腿饭吧。”
“没问题，我给你斩条最靓的腿。”龙哥根本无视经理的眼神，继续用他爽朗的声音对我大声说着。
“嗯，谢谢龙哥，对了，还有麻烦你……”
“免汁、加菜嘛，我记得！Lulu的特殊爱好，哈哈！”龙哥对我眨了眨眼说道。
随后，他转身对着服务员小妹说：“Lulu来了，小妹带他去楼下坐，别忘了开壶靓茶！Lulu是熟客，记得免茶费！”
此时，我只觉得身后有一双凌冽的眼神，盯得我背脊发凉。我猜想，餐馆的经理应该是想把我的腿给剁了吧。
我朝龙哥依然是尴尬一笑后，便连忙跟着那新来的服务员小妹走到楼下的「雅座」。
今年是我来英国的第十一年，也是我在唐人街「羊城」吃饭的第十一年。
此时，我和龙哥已经认识了七年。
其实，「羊城」的每一个员工几乎都认识我。因为我总是在同一个时间，通常都是客人最少的时候，坐在同一个位置，点着同样的一份「免汁、加菜」的双拼饭——油鸡腿拼叉烧。
一开始，龙哥对我的点菜方式极为不耐烦，因为他总是习惯性地在我的那份双拼饭里，加上我本是反复强调过不要的那个「汁」。每当这时，我却也会很不厌其烦地要求重做。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轴到银河系的人。
龙哥对我的这份轴，从最开始的愤怒，到慢慢地包容，再就是现如今的默契。而这其中主要是因为那件事。
2
“唐人街有没有人懂得修手机啊？我的手机怎么就上不了QQ了？我今晚还要跟我老婆、孩子视频呢！”龙哥在餐馆里见人就问。
“龙哥，唐人街当然有人懂得修手机。可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花钱去修啊？”应他的是红姨，一位在「羊城」做了将近十年的老员工。
“会很贵吗？”龙哥问。
“当然啦！在这里不就是明摆着赚你这种不懂英文，又不能出去外面的人的钱吗？”红姨边回答，边无奈地朝龙哥笑了笑。
“真他妈的没有良心！没想到，出了国也他妈的一样！自己人坑自己人！”龙哥骂道。
“那我该怎么办？”龙哥盯着自己的手机，呐呐自语道。
“龙，龙哥，要不我帮你看看？”此时坐在角落的我，听到龙哥和红姨的对话后，略带羞涩地自告奋勇道。
“你？你别把我手机给弄坏了！”龙哥一脸不信任地看着我。
在龙哥眼里，我根本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人间疾苦的小毛孩。
“龙哥，你不要小瞧Lulu啊。我们手机什么的，都是Lulu帮着修的。你让他帮你看看呗，又不会少两斤肉，更何况Lulu又不收钱。顶多就是下次，你多斩两块靓叉烧给他。”红姨帮口道。
“那是修好了！如果修不好，信不信我一会就把他当叉烧给斩了！”龙哥白了一眼红姨，但同时也把手机递给了我。
于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把龙哥的手机弄好了。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技术活。只是龙哥的手机长久以来都没有更新，所以很多功能都失灵了。
但在龙哥眼里，却不是这样看待。他甚至觉得我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就是因为这件小事，龙哥与我渐渐熟络了起来。
3
“Lulu，你知道我为什么偷渡来英国吗？”龙哥总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问一些很另类的问题。
我咬着叉烧摇摇头。
“在我们那个村子，你知道吗，一个男人要是没有偷渡过，那都不算男人！这种人连他老婆、孩子也会被人瞧不起！龙哥我绝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受这个气！”龙哥自豪地说道。
“当年，我和我的几个哥们，打听到有一条货船要去英国。我们在辗转之下，花了很多钱才买通了船上的船员。可上了船后才发现，那真他妈是条贼船。”龙哥咬牙切齿地说。
“那家伙向我们哥几个收钱的时候，说得那叫个天花乱坠。幸好，我们心里大概都知道偷渡是怎么一回事。毕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可当我们真正经历，才知道真他妈不是一回事。”
龙哥顿了顿，接着说道：“那条船上除了船员，几乎堆满了货物。我们哥几个正纳闷时，那个船员就带着我们进到最里面的一个货舱。那人嘱咐我们平时吃喝拉撒就只能在这里面。晚上睡觉或是有海关检查时，我们可以躲在货柜底下。”
“我开始以为那货柜底下会有多大空间。我低头一看，哼！那简直是一个窄得不能再窄的缝隙。要是胖一点的人，根本就塞不进去！”
“我当时就打退堂鼓了。可转念一想，我已经把自己、还有老婆的棺材本都搭进去了。那时我老婆又怀了一个。哪怕她干活干到生的那天，恐怕也还是付不起住院费。更何况我们还有个要上幼儿园的儿子。所以我老婆一心就盼着我到了国外后，把每月的工资打给她！”
“所以，我也只能把心一横。Lulu，你是不知道啊。我们几个大男人每天就在那个黑乎乎的货舱里呆着。吃喝在里面是没问题，可拉撒那简直……我跟你说Lulu，那个味道我他妈这辈子都忘不了。”
“龙哥，我这还在吃饭呢……”我忍不住抱怨道。
“哈哈，Lulu果然是城市人，没吃过苦哟！”龙哥取笑我道。
接着他问我：“Lulu，你知道这一程有什么比海关更可怕的吗？”
我摇摇头。
龙哥一脸正经地说：“遇到打风的时候。虽然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打渔为生，也长在海边。可那海里的大风大浪，加上密闭的空间，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
“也不知怎么着，我们一出海就遇到了打风。所以，上船没多久，我一个哥们就病了。一开始，我们都觉得他挺一挺，兴许就没事了。他在村里时，那身体可是没话说的。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别说是病人了，正常人他妈也吃不消。”
“有一天晚上，我那哥们突然就说起胡话来。我感觉这可能要出大事。于是，我不顾其他几个人的反对，跑到夹板上去找那船员。他妈的，那家伙只说了句如果死了，就赶紧扔进海里，免得传染别人！”
“我当时真他妈想揍那小子一顿！”龙哥边说边狠狠地砸了下桌子，“可，唉……”
龙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Lulu，改日聊啊，改日聊！我真是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在这里啊，我根本觉得自己是个听得见的聋子、会说话的哑巴！”
龙哥起身对我摆摆手，便离开了。这应该是龙哥和我在后来的七年里最长的一次聊天。尽管在这次对话中，我基本只是个聆听者。
4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龙哥跟个小孩似地跳到我面前，傻笑着对我说：“Lulu，Lulu！你看！你看！这是我女儿！我女儿！哎呀，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了！你看她那小鼻子、小眼睛，长得多像我！”
在我眼中，天下所有的婴儿都长的一个模样，但天下的父母却都认为自己孩子的与众不同。
望着龙哥一脸慈父般的样子，我也只能看着他手中那坨邹巴巴的婴儿脸点点头，随声附和着。
“Lulu，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巴不得回去了，不干了，不受这份气了！不过，我还得给我女儿赚奶粉钱呢，你说是不是啊？哎呀，越看我那闺女，我越觉得她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龙哥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简直是灵魂出了窍。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那种宠溺，很遗憾，我实在无法体会。但在我脑海里却浮现出《搭错车》电影里面，那位因声带受损而无法说话的父亲——哑叔的样子。
当哑叔第一眼看到被人遗弃的女婴时，他那双充满父爱的眼神，就跟龙哥现在一模一样。可哑叔本就只是靠收购酒瓶和捡破烂为生，他又怎么可能养活一个婴儿？卑微的哑叔甚至无法说服自己的妻子，去收留这个弃婴。
没多久，哑叔的妻子便离他而去，剩下哑叔和那个弃婴相依为命。哑叔一路含辛茹苦地把自己的养女，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大。而他的养女也很争气，凭借自己的歌唱天赋，以及邻里好友的帮助下，结识到娱乐公司的老板，并签下了合约。
与其说那是合约，倒不如说那是「卖身契」。
哑叔也从一开始的支持，渐渐变成反对自己的女儿去追逐那所谓的「事业」。在哑叔看来，他是心疼自己的女儿被别有用心的人当作是摇钱树。
可女儿却一心只为了报答哑叔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不仅如此，她更是希望在哑叔年迈时，能用自己赚来的钱过上好日子。
但女儿对父亲的一片好心，却成了娱乐公司老板利用的好机会。那个老板甚至把她远调至东南亚。
后来成名归来的她，却被公司以形象为由，禁止与哑叔见面。此时的哑叔，却早已思女成疾。
最终，病重的哑叔唯有通过收音机，听着女儿在演唱会上的表演。当他听到女儿把心声唱出的时候，哑叔也渐渐闭上了双眼。
直到离开，哑叔也没能见到自己女儿最后一面。
5
“Lulu，好久不见了！你这段时间去哪了？龙哥走之前还念念不忘，说没能跟你道个别呢！”红姨见到我劈头盖脸地问道。
我本想跟红姨寒暄几句，但听她这么一说，我便急着问：“红姨，你说龙哥回去了？什么时候？为什么”
“是啊！就前几天。他啊，还不是想他女儿了！我们多少人劝他，根本劝不住。你也知道龙哥的脾气。”红姨见餐馆里的客人不多，便跟我聊了起来。
“你也知道，当年和龙哥一起来的那几个人当中，有一个死在了路上。听龙哥说，那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朋友死后，是龙哥和偷渡的那几个把尸体扔进的海里。龙哥执意不肯让船上的其他人碰。”
“后来龙哥到了伦敦，就下定决心无论怎样都得留下。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死去的弟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九死一生。其实讲白了，我们这些偷渡来的，有几个不是这样？Lulu，我跟你说，这啊，唉，就全凭老天爷开不开眼……”
红姨说着说着，湿了眼眶。
“唉，老了，不中用了，说起这些，人就容易感伤。你说吧，龙哥也来了七年了，这都熬了一半的时间。再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龙哥看着自己的女儿，从一个小婴儿，到学说话，再到学走路，上幼儿园，上小学，他就这么一点点地错过了。有一天，龙哥看着他女儿的照片问我，这一切究竟值不值。”
“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龙哥心里是动摇了。前段时间，他还时不时发经理脾气。你也知道，经理对龙哥也是……”红姨望了望四周，对我使了个眼色。
接着，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有一天，龙哥的女儿生病了。非缠着龙哥要视频，怎么也不肯挂电话。”
红姨掰掰手指头，算了算，继续说道：“好像也就是上个月的事。经理就借着这个机会，把迟到的龙哥给开除了。龙哥一个气不过，说是要直接回家收拾行李去机场。我们好说歹说，才把他给劝住。”
“事后，我和阿霞几个去经理那里给龙哥求情。那个经理也是够狠心，说什么也不让龙哥回来。好在阿霞认识另一个餐馆的人，打听到他们刚好在招厨师。阿霞就打算把龙哥给介绍过去。”
“可是，龙哥说什么也不肯，就是要回国。他还说，自己来伦敦那么久，根本不知道伦敦长什么样。他每天窝在唐人街里，除了整天受气，就是担惊受怕。几年下来，生病不敢找医生，钱也更是不舍得花。但这也不算什么，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错过自己女儿的每一个成长与陪伴。其实，我们这些人有谁不是咬着牙、忍着痛，一步步熬过来的？”
红姨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哽咽起来。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而我也只能静静地坐在那等她情绪恢复。
一阵沉默过后，红姨接着说：“我们都知道龙哥去意已决，也就没再多劝。你说他一个当父亲的心，我们这些身为父母的，有谁不能体会？临走前，龙哥还跟我们开玩笑说，其实英国对他也不差，至少回去的这程机票钱，他是不用花了。因为他主动向移民局「自首」。英国政府啊，巴不得我们这些偷渡客统统离开。虽然龙哥的免费机票换来的是永远不能再回英国，可这对龙哥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毕竟，他终于可以回家看女儿了……”
红姨说完，就帮我点了一份「双拼饭」。
当我吃着端上来的那份「双拼饭」时，才发现叉烧虽然还是那块叉烧，鸡腿也还是那块鸡腿，但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
没想到，龙哥走了，但也把那份「双拼饭」从我心里永远地带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点过「双拼饭」。只因那再也不是属于我和龙哥之间的「双拼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