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三轮车

说明：本文系作者原创散文，但非首发。

这条进城的路，我已经走了三十多年。光三个轮子就已换过了二十来次，至于这身骨架，已记不清修过多少回。这条路出生后不久，我就几乎天天陪着它，不论风吹雨打，不论严寒酷暑，一天至少一个来回。

早先与我相伴的，是一个美丽的青春少女。我们天天进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给城里送车新鲜蔬菜，换几个钱回来养家糊口。我们每天都起得很早，天不亮就进城。刚开始时，我们几乎天天晚归。因为菜好，便渐渐有了很多固定的买主，菜便卖得越来越快，后来我们就回去得越来越早，几乎每天都能赶到家吃中饭。

我们偶尔也从城里带回一些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最风光的时候，我们从城里拉过电视机，开始是黑白的，后来是彩电，还拉过洗衣机、冰箱。最甜蜜的时光是在她谈恋爱的那会。我拉着她和她的白马王子，一路悠哉悠哉，偷偷听了他俩不少悄悄话。听情话很有味，但又很不好意思，听着听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脸红。我也吃过醋，这时，我便会趁他俩不注意的时候，故意走进路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在一些土坑里颠簸几下，以表示自己的不满。几年后，她结了婚，我还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生下第一个小孩。那段日子里，她老公暂时陪伴了我一段时间。没多久，我又每天与她相依为命，共同奔波在这条路上。

刚开始那些年，这条路非常简易，只在压实的泥土面上覆盖了一层砂石，不仅路窄，而且很多地方都坑坑洼洼，很难走。晴天时，车一过，风一吹，便尘灰飞扬，弄得我灰头灰脑，很狈狼。下雨的日子，路上又到处都是泥泞，弄得我满身斑斑点点，被城里那些姑娘与小伙一看，我心里便非常羞愧。冰冻下雪的时候，路面非常滑，弄得我走都走不动，她便要不时下车来推着我往前走。时间一长，我弄得伤痕累累，她也落下了一身风湿病。十几年后，这条路铺上了水泥。路好走了，我也就不用再那么吃力。

开始时，我常常与身边的单车比稳当，自觉有不少的优势。可是，没过几年，我就总被傲慢的摩托车摔在后面，不得不忍气吞声吃着它的灰尾巴。再后来，四个轮子的小车便占满了水泥道，将我挤得几乎无路可走。

我老了，她也老了。这条路，一天比一天风光。早几年，这条路加宽后变成了六车道，成为了一条主干道，一头连着城里，另一头直通到飞机城。路上跑的各种高贵名车一天比一天多。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长成了帅气的小伙，长成了漂亮的姑娘，都相继成了家。我又陪了她两三年，直到有一天，我陪她回家后，便再没见她站起来。之后，我也躺在她家门前休息了好些日子。当那天看到她被抬出家门时，我的心里满是悲伤与苦痛。我知道，那是我与她最后的告别。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在这条进城的路上，不会再有她的身影。之后不久，她家的菜地没了，被征去建了高楼大厦。她的家人都搬进了安置房，而我，在陪同他们搬迁后没几天，便被转手卖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小商贩。

小商贩似乎很知道我此前的命运，买了我后，便到更远的菜农那里去进菜，然后让我带着他去城里小区的菜市场。他在菜市场的生意很不错，城里人很乐意买本地新鲜的蔬菜。于是，我还每天走这条路，一天一个来回。我也很容易满足，虽然年岁已高，但乐于看到城里人买到新鲜蔬菜后的笑脸。每当那时，我才又感觉到了自己继续存在的价值。然而，好景不长，没多久，小区里来了城管队员，他们开始驱赶我这种“非法”小贩。我偶尔还会挨他们中个别人的拳打脚踢，弄得遍体鳞伤。再后来，城管干脆下了禁令，让我不得不从小区的菜市场里销声匿迹。

小商贩无可奈何，只得在唉声叹气中将我丢弃在路边，回他老家参加新农村建设去了。我躺在路边，任由风吹雨打，一天比一天衰老，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人知道我曾经陪伴过美丽的少女，没有人知道我曾经风雨兼程给数不胜数的城里人送过新鲜可口的蔬菜。

正当我在日晒雨淋中闭紧了双眼，准备坦然了此一生时，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将我从路边抚起。在我的恍恍惚惚中，他将我推到水龙头下，帮我洗了个澡，又给我简单地疗了一下伤，然后推着我沿着这条路慢慢前行，一路捡着路两旁的垃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我也渐渐重新打起精神来，天天陪着他一路缓缓而行。我看着路上的车来车往，想着它的过去，看着它的今天，渐渐明白了我与它不同的命运，明白了我们不同的存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