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与爱有关的零碎(下)

2016-10-04  本文已影响0人  我是lofter上的无

【八】

尹新月跟着张启山回到长沙。转眼就又一年多。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也就能有个半年差不多。张启山实在太忙。但她已经很满足。除了下墓那段日子,他每天都会回家,不论多晚。回来就基本上跟她黏在一起,好像怕她丢了似的。

那是张启山他们最后一次去城郊那座矿山。去了很久。杳无音信。尹新月等到几乎绝望。好在最后都平安回来。还炸了那矿山。就意味着以后都不用去了。

张启山这次第一时间回了府。又是一身泥泞。但没有像上次那样血迹斑斑。尹新月真是感谢老天爷。

欢天喜地的迎上去,毫不嫌弃得双手往他脖子上一挂。张启山略略俯下身,用双臂把她一夹就带离了地面,再轻轻放回离自己半步远的地面,故作严肃的嗔怪,“你也不嫌脏!”

尹新月这才发现自己前胸已经被印上了泥土。嘻嘻一笑又扑了上去,“我不嫌。”

张启山也跟着笑了,干脆搂住她,顺理成章就去找她的唇。全然无视管家丫头们的围观。

他的幻境里,他早就是她的夫君。他们在白乔寨拜过堂,洞过房。现在他们还在蜜月里呢。当然他不会告诉她。她要是知道,还不得得意上了天,张启山你做梦都想娶我呀。

多不好意思。

“我们得赶紧成亲。”张启山亲饱了放开她,第一句话就是安排美梦成真。

新月揉揉又被吸肿了的小嘴,踮脚凑到他耳边,“你是想快点洞房么?”

张启山立马去捂她的嘴,余光瞟一圈不远处站成一排的管家丫头们。他们都紧闭着嘴一副要被笑憋死了的模样。

自从这个一往无前,口无遮拦的尹大小姐以夫人的身份进驻他家后,他就一步步丢盔弃甲。如今不要说威信,怕是形象都要不保了。

洞房花烛。婚床上铺满了新月最爱的玫瑰花瓣。摇曳的红烛下满屋飘香。

新月小脸绯红,拉着张启山的手轻压在自己胸口上,“是不是出什么问题啦?它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乱跳。。。”

张启山笑着把她揽入怀里,下巴磕在她脑顶,拥着她摇摇摆摆轻挪着小碎步子,像是在跳一支没有音乐的舞。“怎么,你计谋得逞,做了张太太,竟然紧张起来了?”

“谁,谁紧张了。。。”新月硬着脖子开始强逞能,“我,我的经验,不一定比你少!”

张启山把她抱得更紧些,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小脑袋,顺着她的脾气,“嗯嗯,我知道了,你,经验丰富。。。”

新月感受到他胸腔起伏,知道他在偷笑,很不服气,“诶,你可别忘了,是我先亲你的!我先!”

张启山这下实在没忍住笑喷了。停下步子,端起她的小脸,烛光里的她嘟着嘴一脸较真的模样真是可爱透了。

“张夫人。你确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没给她再逞能的时间,张启山低头吮住了软软的唇瓣。

进入的时候,她在他身下疼得直抖,却死抓着他不准他退出。他卡在窄道里进退两难,一动都不敢动,只觉得要被火烧死了。伏在她的耳边轻轻道歉,“太疼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居然会这么疼。。。“新月气若游丝,“张启山,你以前有过几个姑娘?你从来不管她们死活是不是?”说着突然狠狠一翻身,竟把他压到了身下。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无法自控地闷哼出声。

新月说的没错。官场里混到他这个位置的,谁能是有多干净。那些风月场里陈年旧事,不过是交际与应酬,欲望和发泄。不过是要证明他也是这污泥里的一份子,跟他们一样脏。管谁是张三李四王五。不会记得任何一个的长相。不曾与任何一个同榻而眠。给了银子。达了目的。如此而已。

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他以为。

小丫头居然还伸手按开了灯。这回他看清她满脸薄汗,发丝贴在脸上凌乱着,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太心疼了。正要算了。却听她说,“我就想看看穷奇。”她手指轻轻掠过他胸上毕现的凶恶轮廓,“我怎么觉得它很可爱呢。。。以后不抱着它,我怕是都睡不着觉了。。。”因为这句,他从来不敢隔夜不归,多晚都得回家。

蜜一样的日子。几乎觉得一生就要这样下去。却一直没有孩子的消息。

新月挺着急,她一直想要个男宝宝,说一定跟张启山一样,英俊的不得了。仿佛一个张启山还没有帅够她。看了不少大夫,中医西医。都说没问题,细心调理,耐心等候。

张启山反而无所谓。非要又来一个张家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好事。况且怀胎生产,一路无数风险痛苦。他又完全无法替她承受。没有就没有吧。不想她去吃那份苦。他有她就已经生命完满。

可是分离还是措不及防的来了。其实只有新月一人措不及防。张启山一直知道,这天迟早要来的。只是何必过早让她意识到,跟着一起为着一个尚未确定的苦日子成天提心吊胆。

1941年末,长沙战事愈演愈烈。阴冷连绵的冬雨也浇不熄随处燃烧的战火。头顶上日本人的飞机越来越多,越飞越低。轰鸣声闹得全城百姓人心惶惶。

很多人都走了。嫁的嫁。逃的逃。但凡在外地有一丝办法的,都不愿再留在长沙。就算这是祖祖辈辈的家,也总不能真就留下共存亡吧。

人命关天。

张启山那日回家特别早。还不到晚饭点。尹新月靠在床上包着大棉被。她这几日不太舒服,老觉得身上没力气,手脚总是冰凉。始终是不太适应长沙冬日里从骨头里往外渗的阴冷寒气。

张启山连她带被子一起抱到沙发上,打来热水,捧着她冰冷的脚丫子放到盆里,一点一点往上浇热水。新月直喊烫。张启山笑笑说,“烫就对啦。驱寒。以后你要是再手脚冰凉,就用这烫水慢慢泡脚。”

新月果然觉得渐渐暖和。却看见张启山的双手已是通红通红。赶紧叫他,“你看你,手都烫红了!疼不疼?”

张启山把手里的两只脚丫都没入温度已经适宜了的水中,抬头看着新月,笑的一脸温柔,“哪里会疼啊。我这皮糙肉厚的,给你洗脚正适合。”

晚上两人早早躺到床上。新月双手双脚都死贴着张启山,咯咯笑着打趣,“夫君你真是天然暖炉。比暖水袋好用多了。”

张启山翻身把她压到身下,轻揉着她肉嘟嘟的小脸,静静看了她一会,突然说,“新月,我爱你。”

尹新月听得愣一下,问,“你,说什么?”

张启山重复,“我说,我爱你。”

新月笑一下,眼里立刻就充满了盈盈雾气,使劲拍两下他的背,“张启山,这可是你第一次跟我说你爱我!你是想要干嘛!”

张启山把头埋入她的颈窝,手在被子里一把撕开她的睡裙,“我想要你。”

他要她。好好的。彻底的。放肆的。不留余地的。他想把自己种到她的身体里,安家落户,生根发芽。或者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天涯海角,生生世世,都揣着她。

这样就永远不会分离。

尹新月好几次都觉得就要晕死过去了。张启山从未如此不知停歇。一直以来,他都很克制,怕伤着她累着她。即使她说可以做到更多,他也会心疼的不让她尝试。他总是说,你还是小女孩,我们慢慢来。

可是这晚,张启山真的是。。。索取无度。就算她喊疼,他也只有半刻停歇。甚至会在她耳边喘息着乞求,“新月,再给我好不好?我好想要你。。。”

新月听着心软,隐隐觉得不安。但也由不得她多想,就被带上一波更高过一波的风口浪尖。她心想真是着了张启山的道了。简直不用怀疑就算哪天被他弄死,她也会幸福的含笑九泉。

就都随着他吧。

后来可能是真晕过去了。也有可能是太累睡着了。总之新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张启山紧紧搂在怀里一直看着。他的双眼红红的,像是一夜未眠。

窗外已经天色微明。

“睡得好吗?”张启山亲一亲她的额头。

“启山,我们,要分开了,是不是?”很奇怪的,一觉醒来,新月突然觉得一片清明。早该料到了不是吗。

昨晚他那样,分明是想要把一辈子的缠绵都一次性全给了她。

张启山一时竟无言以对。她有时真是聪明得可怕。

“你要去打仗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会有这天的,是不是?”

张启山终是点了点头,“前线战况吃紧。上峰已经下令,死守长沙。我今天就要去军部备战。以后,怕是很难回来了。。。长沙现在已经非常危险,我也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我已经叫副官打点好了一切,你今天就回北平吧。那里有很多人照顾你保护你,我也能放心。”

尹新月看了他一下,随即披上衣服起床,打开衣柜开始收拾。张启山过去拖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我给你收拾行李。你要走那么久,很多东西都得带齐了。”

张启山把她抱进怀里,“待会让佣人们收拾吧。你别着凉了。”

新月挣脱他的胳膊,“我想亲自给你收拾。别人我不放心。”

张启山便不再阻止。只是给她披上大衣。跟着她的脚步一趟一趟的来来回回。

最后收拾出两大箱子。新月挑挑拣拣,觉得什么都无法再拿出来,都是必需品。看着张启山,“你看这行吗。。。”

张启山拉过她的手,“行。我都带着。”

副官已经在楼下厅里等候。

张启山一直握着新月的手被她死死的反抓着。“你到了北平记得发电报给我。”

新月点头。

“等仗打完了,我立刻就去北平接你。”

新月又点头,笑着说,“嗯,我会在北平一直等着你。”

张启山也努力冲着她笑。真的要出发了。他试图松开手。刚一松劲,新月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张启山下意识又赶紧抓紧她。仿佛是有什么在揪着他的心脏,堵着他的呼吸,憋得他双眼生疼。

新月努力想止住眼泪,无奈却越来越多。她松不了手。真的没有办法松手。张启山抬手去擦那眼泪,怎么都擦不尽。只好埋头吻下去。拖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死死扣进怀里。用唇揉着她的唇,舌绕着她的舌。温柔的。狠狠的。她终是败下阵来,瘫软在他怀里。趁着这个机会,张启山轻推开她半步,扶她站定的同时立即转身离开了她的缠绕。

尹新月突觉身上心上同时一空。再一抬头,已是大门口张启山军装肃然的背影。他戴上军帽,扶正。只有半刻的停驻,仿佛是要再回头看她一眼,却终是没有。

新月没有再追。只呆呆立着,听见门口汽车的发动声,一瞬间远去。

突然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眼前一黑。只听见小葵大叫,“夫人!”

【九】

1952年初夏。伦敦。

尹新月开着拖车,拉着几大盆玫瑰花停在一座小洋楼前,仰头叫,“莫测!莫测!”

不一会,一个扎着低马尾,穿着格子衬衫裙的姑娘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的高大男人一起开门出来。

“表姐,你这是把你家所有的都搬过来了吧。真的全给我了啊!”莫测跟新月一样,最喜欢玫瑰花。很是高兴。

“是呀。我也带不走。可你得给我好好养!这可都是我的宝贝!”

男人微笑着看着姐俩说话。莫测搂过新月的肩就往屋里走,回头对他说,“Jason, 拜托你了。” 男人就开始往院子里搬花盆。

新月凑到莫测耳边说悄悄话,“你这个Jason 是真的不错。你们也结婚这么久了,真不打算要孩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莫测回头看着认真搬花盆的洋丈夫,一脸幸福,“你也知道,我是事业型嘛。他也支持我。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再说我这才30出头,你可别把我说老了。”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是真的决定要回国吗?都这么多年了。”

新月笑一下说,“嗯,这次是真决定了。我真是在这越呆越不安。”

“那初初和再再也和你一起回去?”

“一定得一起啊。我已经让在北京给他们联系学校了。”

“那姜恩晓呢?”

新月似是奇怪地看莫测一眼,“你怎么这么问?恩晓在这生意做得好好的。”

“行!”莫测双手一摊,“我不管你!谁都管不了你!”

新月笑笑。

莫测揪一下她的脸说,“你看你现在,脸都瘦尖了。再这么下去,真该长褶子了啊!你这才30出头,就赶着回去等人给你收尸,这像话吗!”

新月打掉她的手,“再揪就真长皱纹了!”停一下,又叹口气,“每年到这个时候,我都特别害怕。总想着要是哪天真死在国外,他们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呸呸呸!”莫测赶紧敲三下木柜子,“你这没病没灾的,年纪轻轻,怎么老想着归老的事。。。姨父知道了该多伤心!”

新月赶紧笑笑,“我也就随便说说。我还有初初和再再呢。可舍不得这么早抛下他们。”

又快到他的祭日。一晃十年了。

那天新月送走张启山后就晕了过去。醒来就接到医生的道喜,“恭喜啊,张夫人,你有快两个月的身孕了。”

新月悲喜交加。本来她是下定了决心,就算死也要留在长沙陪他一起。可现在,是必须得回北平了。她必须把自己安放在巨大的保护伞下,全力求生。

张启山,我们有孩子了。

隔年初夏,她接到张启山的阵亡通知书和留给她的一封遗书。

他的队伍几乎是与日本人同归于尽,再一次守住了长沙城。增援的队伍在清点战场的时候发现了他。已是面目全非,只能通过军装和肩章辨认。副官也失踪了。很多人都失踪了。其实就是被炸成了碎片吧。

她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一滴眼泪没掉。甚至都不惊讶。分别的时候,他就是下定决心去殉国的不是吗。踏出门的那一刻,他连回头再看她一眼都不敢。以为她不知道么。

这几个月间,除了刚回到北平给他发过一封电报报平安,他们之间再无任何联系。张启山好像刻意的以最快的速度在她的生命里决绝地消失了。她也不再不依不饶。她知道,他在那座战火纷飞的城里,无论她再做什么,都只是拖累他而已。

遗书很短。冰凉。

你要听你父亲的话。要相信世上最爱你的人是他。你要再觅良人。不要再爱上像我这样会抛下你不顾的。你要幸福一生,长命百岁。不要期盼来世。那是无稽之谈。我不会在天上看着你。从此以后,我都不会认识你。

永远都是这样。越是爱透了,越是吐不出一句甜言蜜语。尹新月早就习惯成自然。

推开书房门,把阵亡通知书摆在父亲面前。“他有找过您。是不是?”

尹老缓缓摘下老花镜,抬头看着她,“是的。他找过我。”

新月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尹老起身走到她面前,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孩子啊!他不会希望看见你这样。”

新月擦擦眼泪,“您告诉他我怀孕了吗?”

尹老摇摇头。

新月就又感觉止不住眼泪了。

“他是好男儿。既是选择了牺牲,我们能帮他的,也就是让他无牵无挂了。好孩子啊,你既选择了他,就要坚强。承他所愿。”

新月点点头,“我会。我告诉过他,若他死在战场上,我也一定会好好过完这一生。”

尹老再次一把抱住女儿,突然就哽咽,“好!好孩子!”

三个月后。新月顺产。是龙凤胎。相差不到半小时。她坚持不肯用奶妈,要自己喂。好在奶水充足,确实也胜任。

月子里,新月一手抱一个细细的看。姐弟俩并不太像。姐姐像她。圆圆的小脸大眼睛。弟弟真是跟张启山一个模子。连皱眉的样子都像极了。新月老也看不够。生孩子对她而言真是一点都不苦。虽然别人生一个她要生两个。虽然怀孕后期她脚踝肿到不能着地。虽然阵痛来袭时她崩溃的觉得下一秒就要死去。虽然临盆时她感到全身的骨架都被撑到碎裂。

连失去张启山的苦都能从容嚼进肚里,还怕带不出来这两个甜蜜的小生命吗。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最好的礼物。她无比欣喜的接着。痛算什么。

她给姐姐起名叫初初。弟弟叫再再。

1945年。日本投降。这场该死的战争终于打完了。然而国内的局势更加不稳。

已经定居英国的表妹莫测建议新月也去英国。尹老亦表示赞成。正好尹家在英国也有生意。移居过去也好。

新月找不到反驳理由。骨子里却老有一股力量仿佛要拉住她不让走。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许是牵挂父亲吧。。。最后还是决定去。毕竟两个孩子需要更太平安稳的环境。

临行前,父亲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个人会来接你。你们小时候见过的。后来他全家移居英国。现在在那边发展的也很好。”

姜恩晓。

【十】

姜恩晓坚持陪新月一起回国。理由有二。一是给自己放个假。二是回去看看国内市场发展的可能性。新月无奈,“你做的是珠宝生意。国内战火刚歇没几年,现在多少百姓连饭恐怕都没得吃。哪有什么市场可发展?”

姜恩晓并不与她争辩。他知道,在新月眼里,他一直就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不知人间疾苦。

英国在这场战争中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伦敦的天空中也曾飞满战机。他虽然自小就移居来此,终归还是个异族。侨居在人家硝烟弥漫的地盘上,他也曾在深深的恐惧中朝不保夕。他的叔父亦死于这场战争。。。

战争对于每个人都是一场灭顶之灾。这场世界大战,这个地球上多少人都是一瞬间就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就在伦敦,在这片小小居民区,你随便敲开一户家门,就能听到一个悲伤凄凉的跟失去有关的故事。而她的失去,不过是苍澜之水中的一滴,并没有什么特别。

这么多年,姜恩晓守在离新月最近的地方,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但他知道,她其实并没有一刻是真正用心看过他。或者说,她是再也没有用心看过这个世界。她全部的心都在两个孩子身上。虽然这是一个母亲的理所当然,但恩晓知道,不止是这样。她是在透过孩子,想着爱着那个再也不可能的人。

这些姜恩晓都不会跟新月说。如果沉浸在怀念里可以让她舒服,未尝不可。他只是淡笑着说,“我是生意人,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英国也很多贫民,我的生意不也照样在做。国内市场那么大,如今不打战了,岂有放过之理?”

新月也不多说。这七年来,他总是停在她身边。总有正当理由。不卑不吭。字字在理。并不冒进。但那意思她是明白的。那也是父亲的意思。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也想尝试。

姜恩晓不错啊。俊朗挺拔。家境殷实。温和上进。最重要的是,对初初和再再真的无微不至。大概比很多亲生父亲都还要更加称职。两个孩子现在其实根本离不开他。

但就在念头起来的那一刹那,新月就觉得无比悲伤。每天牵着她抱着她哄着她睡在她身旁的那个人不是张启山,这怎么可能!就只是稍稍一想,她就觉得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的委屈。心像被人狠狠揪着疼的就要掉下泪来。她赶紧想想,等以后死了,张家人会来接她回到古宅,她的棺材就安放在张启山的旁边。这才稍稍熨贴,心才又落回了原处。又觉得有了力量再撑过这必须好好活下去的茫茫人生。

回国了才知道,父亲身体大不如前了。平日里已经很少管理饭店的事。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卧床休养。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新月坐在父亲床边,觉得自己真是不孝又无知。

“唉,我也没大病。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老了就是这样。。。告诉你就能不老了么。。。”尹老握着女儿的手。他是个刚硬的男人。妻子早逝,他独自带大新月。虽是爱极了,却始终学不会如何对她软语呵护。好好的意思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成了硬邦邦的教训。曾经他真的很想跟张启山讨教,是用了什么招数竟能把他女儿哄得神魂颠倒,梦里都在笑。

“那,我至少可以早些回来陪您啊!”新月并不介意父亲一辈子都好话往坏了说的毛病,一猫身子就靠进父亲怀里。

尹老轻抚着她的背,点点头说,“你这不就回来了嘛。。。”

新月趴了一会,听见父亲又问,“我听说恩晓也一起回来了?”

“嗯。他说要考察国内市场。”新月抬起身子。

“他是因为你回来了,才跟着回来的。孩子啊,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可是,爸,我真的没有办法。。。您就别逼我了。。。”新月低着头说着说着又红了眼。

“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行吗?”尹老略略撑起身子,想去给新月擦眼泪。

新月赶紧抬手随便脸上糊两把,扶父亲躺好了,“爸,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以后都有初初再再陪着,您不用不放心!他俩现在可贴心了!”

尹老沉默良久,长叹了口气。支撑着坐起来,靠着床沿。拉过新月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宝贝女儿。终是开口问,“孩子,我问你,当初他选择了战场,抛却了你,你真的不怪他吗?”

新月觉得眼泪又要下来,赶紧晃晃脑袋,嘟着小嘴大声说,“怪啊!我怪死他了!所以等我以后到了地下,一定要找他好好把这笔账讨回来!”见父亲看着自己不说话,终是没能忍住,趴到父亲怀里轻轻哭了出来,“可是,我知道,他没有抛下我。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他用他的命保住了长沙,保住了很多人的命,这其中也包括我。所以,爸,您也不要怪他。”

尹老默默点点头,摸着新月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等到地下,现在就去找到他,把该算的账都算清楚吧。”

新月惊的一下子站起身,“爸你说什么?!”

“张启山,他还活着。”

【十一】

香港。明珠酒店。中外宾客云集。有人志在必得,有人纯粹来看个热闹。总之大家都很兴奋。北京新月饭店要在这开拍卖会。据说其中包括一件传世珍宝,二响环。

对。就是那个东北张家的二响环。

张启山,我把你的宝贝卖掉。看你出不出来!

1945年,新月刚去伦敦没几天,张启山就敲开了尹府的大门。尹老这才知道他并没有死。最后那场决战中,他和副官都受了很严重的伤,却被张家人救走。把他的军服换到了一具焦尸上。

张家人的意图很明确了。职责已尽。从此以后,再无军人张启山。

因为伤到了脑部,张家虽保住了张启山的命,却无法让他醒来。他靠张家丹药续命,一睡就是三年。

期间副官想要通知新月,却被张家阻止。

万般皆命。时机未到。他现在活着跟死了并无分别。随时会死。你是想要她再收到一次他死的消息?

没人能解释张启山为什么会突然清醒。就在新月去英国的那天。

他去北平接她回家。得到的答复却是,她另嫁了别人。并已经有了一对双生儿。现在和丈夫孩子们一起在伦敦定居。

“你既已抛下了她,就不要再去打扰她。”尹老递给他一张照片,这样对他说。

照片里有新月,姜恩晓,莫测,Jason, 还有两个肉嘟嘟的可爱孩子。新月剪短了头发,瘦了一点,但看上去精神不错,笑得也灿烂。

张启山把照片还给尹老。轻轻回答了一个字,“好。”

自此杳无音讯。尹老亦派人查过。终是无果。以至于在后来卧病在床的日子里,欲睡未醒间,他都忍不住怀疑,那天张启山是否真的出现过。可他那个简短的,听不出情绪的,完全不拖泥带水的“好”字却是真真实实的一直在耳边。

这个平白无故就拐走他女儿的土夫子,这个军功赫赫大名鼎鼎的张大佛爷,他始终都没有看明白。

二响环最后被香港富商李容赫以天价拍得。所有参加竞拍的名单里,有两位姓张。但肯定都跟张启山无关。

张启山,你若真的活着,怎么会连你的二响环也不要了?

尹新月不甘心。宴会过后,派听奴棍奴盯着李容赫。得到回复说,他先独自驾车去了一座半山别墅,停留了大概一刻,然后就直接回了自己家。

姜恩晓不知道自己为何执意要陪着新月来香港,又非要跟着她来别墅找张启山。他给新月的理由是,误会因他而起,他理应要当面解释清楚。其实也许,他只是单纯想要正式会张启山一会而已。这个这么多年,让他一输再输的死人。

一大早副官开门看见是尹新月和姜恩晓带着两个孩子,霎时间愣成了一块木头,不知道是该阻拦还是该请他们进屋。正犹豫间,一个女声从屋里传出来,“是谁呀!这么早。。。”新月闻声往屋里看,是一个很漂亮的二十几岁的姑娘。粉白碎花的睡袍把她的皮肤衬得分外白皙。她正一边问一边朝门口走来。

副官这才赶紧侧过身让出道来,“夫。。。尹,小姐,好久不见,快请进。。。”

屋里的女孩骤然停住了,“尹小姐?”

尹新月来不及多想,只随着副官的指引进了屋。刚想说什么,突然受了惊似的定住了。透过眼前白皙姑娘的头顶,她看到了同样在楼梯上定住了的张启山。

他应该是正从楼上下来。他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张当年她只看一眼就丢了魂魄的全世界最好看的脸。俊挺的身姿套在宽大的灰蓝格子睡衣里。一切就好像还在他们分离时的那一天。岁月没有在他身上加一分也没有拿走一毫。他似乎是在微微皱着眉,似乎又没有。他似乎是在看着她,似乎也没有。短短几秒钟,尹新月却觉得过了一生一世。这感觉非常不真实。仿佛是她经历过无数次的,他回来了的,梦境。

“张启山。。。”她还是习惯性地叫了他的名字。像每次在梦里一样。

他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情绪。是伤痛吗?太快了。新月来不及辨认,只觉得心里一揪,很不好受。

张启山缓缓走下楼梯,目光缓缓地平扫过新月和姜恩晓,平静一笑,“没想到在这见面。请坐。”说着指一下沙发。副官连忙附和,“快请坐吧!”

新月一直发懵。直到姜恩晓轻轻拉她才下意识地坐到沙发上。两个孩子有点局促地偎在她身边。再再始终低着头。初初则偷偷瞟向张启山。

张启山似乎并不太惊讶,甚至都没太关注尹新月,倒是迎着初初偷抛过来的目光友善地给了个微笑回应。这孩子倒也不害羞,直接冲他就笑开了。

真像她。张启山竟一瞬间晃神。人真是会爱屋及乌的。

副官端茶上来。张启山说,“给孩子们拿点吃的吧。”

“吃棒棒糖吧。”白皙女孩笑着举着两支棒棒糖蹲到孩子们面前。

两个孩子明显眼前一亮,不过并没有接,而是转脸看着新月。

新月一直直直地望着张启山,对其他似乎都没了反应。姜恩晓笑笑说,“接着吧。”两个孩子这才接过棒棒糖,很高兴的样子,“谢谢姐姐。”

张启山看着这一切,对姜恩晓礼貌地说,“没弄错的话,这位是姜先生了。”

“是的。我是姜恩晓。”恩晓欠欠身,彬彬有礼。直接进入正题,“我们这次来呢,是为了昨日拍卖的二响环,还有一些事情希望能解释清楚。”

他说“我们”。张启山一直淡淡微笑。不要痛。你已经死了。他默默警告着自己的心。然而现在这锥心刺骨的是什么。

“新月饭店拍卖二响环我也是有所听闻的。因为正好公事来香港。不过很遗憾,我并没有参加此次竞拍。实在是太忙抽不开身参加此次盛事。。。”张启山答得沉稳又客套。

“你胡说!李容赫昨晚明明来找了你。”新月突然有了反应,打断了他那讨人厌的官方陈词。

“李总是来找启山哥谈生意上的事。”是那个白皙姑娘的声音。

“你是谁?”新月这才再次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又看向张启山,“她是谁?”

“我叫赵颖。你一定就是尹新月小姐吧。我听说过你,知道你一直在英国。所以你也可以叫我Zoe. 我跟启山哥在美国认识的。。。”

”赵小姐是九爷在香港的一个家族长辈的女儿,佛爷后来去了美国,正好呢,那时她在美国念书,就认识了。。。这个,这,就说来话长了。。。”副官想解释,但似乎越说越麻烦,越说越乱,只好闭了嘴。

“副官,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新月冲他笑笑。

张启山却并不做解释,只对Zoe说,“你先回房吧。”

Zoe嘟嘟嘴并不乐意的样子。不过还是听话地上楼了。

“昨晚我确实见过李容赫。他也告诉我他拍得了二响环。请问是有何不妥吗?”张启山淡定的把问题丢给了尹新月。

“可是,那是二响环啊。。。你。。。”尹新月一直盯着Zoe上楼的背影,心里非常非常乱。

张启山不作答。只是淡淡看她一会,又淡淡把目光移到姜恩晓脸上。

姜恩晓开口,“张先生是出自东北张家,那二响环之前也是你。。。”

“没错。二响环曾经是属于我。不过很早以前,我就把它送出去了。早就不再是我的。”张启山打断了他。

“那我卖给别人,你也没问题吗?”尹新月追问。

“送出去了,就不再是我的。它的主人想要怎样处理它,都不是我能插手的。我也完全没有意见。”张启山淡定地看着尹新月有些气急败坏的眼睛,暗暗自嘲,果然演了这么多年,已入化境。

那个他用了几乎这些年累积的全数私人财产才换回来的二响环现在就躺在二楼卧房里他的枕边。

你为什么要卖了它?你嫁得如意郎君,过去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碍眼吗?当得知新月饭店要拍卖二响环时,张启山真想立马掐住她的脖子问清楚。昨晚他握着二响环一宿未眠,只因那上面隐约还有她的味道。可现在她就在眼前,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着说谎。

尹新月。你带着你的丈夫孩子们来,竟是要证明你已成功将我们的信物转卖给了我么?

“恩晓,我们回去吧。”新月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什么都不想再说。她想象过几千几万种重逢的可能,就是没有现在这种。

好像再也无话可说。只剩铺天盖地的疲惫。

尹新月站起身来,却不由自主一个趔趄。姜恩晓赶紧站起来托住她在怀里,“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可能坐太久了。。。”新月并没在他怀里停留,很快站稳了。

张启山默默收回刚才本能就要伸上去托她的手,神色有一瞬的黯然。但礼数仍然周全。

“副官,帮我送送姜先生和,尹小姐。”

副官默默摇摇头,不过还是领命,“是。”

姜恩晓拽住了新月,小声对她说,“我带孩子们去车里等你。如果你仍然想走,随时可以来。我等你一个小时。”说完对张启山点了一下头,牵着孩子们开门出去。副官也跟着出去了。

偌大的厅里只剩下了张启山和尹新月。

新月保持着面朝门口的姿势,背对着张启山。就在刚才恩晓说完那番话走出门去的一瞬间,她就实在忍不住地掉泪了。现在她哭花了脸,不想让身后那个讨厌的人看到。

身后一直都没有动静。新月甚至怀疑张启山是不是已经离开客厅。

“我再问你一遍,我卖了二响环,你也没有关系是吗?”尹新月还是没有动,她想也许她只是在问背后的空气。

“你都已卖了它,为何又要来问我有没有关系?”张启山还是缓缓的,但语气已经没了之前的淡定。

新月听了笑一声,继续说,“那我嫁给别人,你也没有关系。我跟别人生孩子,你也没有关系。对吧?”

身后是一片沉默。

新月转身。张启山还是坐在沙发上,抬眼看着她。他眼里是满溢的痛。她看得到。这让她又似乎看到了点希望。也许她不用理会他刚才的冰冷外表,也许她不用计较那个穿着睡袍的什么Zoe,也许她什么都不该管。

十年了。他又活生生在面前。被他弄死也该是件太幸福的事难道不是么。

张启山终是垂下了眼睛,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你今天来,就是为了二响环么?”

新月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脑顶,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来看看你到底死没死。”

张启山肩膀抖一下,他似乎是笑了。然后他站起来,再俯身凑到她耳边,仿佛是要说一个秘密,“你收到我的遗书了吧。从那时起我就死了。不要相信你现在看到的。”

新月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张启山你混蛋!”

张启山不跟她理论,重新坐回沙发上低下头。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摁住涨的生疼的双眼,把鼻腔里迅速上涌的酸硬压回去。在她面前,他总是会突然就脆弱得措不及防。

新月突然就往二楼走。边走边叫,“Zoe,张启山的卧房是哪间?”

果然Zoe很快从房间出来,“你找他卧房做什么?”

“我要找回我的东西。”

“你什么东西会在启山哥的卧房里?”Zoe语气里的敌意已经很明显。

尹新月淡然一笑,“那可多了去了。”她知道张启山跟在后面,回头说,“是你告诉我,还是我一间一间找?”

张启山不说什么,上前几步打开其中一间房门,靠在门边。

尹新月也不客气,从他身边擦过去,进屋就开始一处处地翻。临时居住的房子,并没有多少东西。很快她就在枕头旁找到了二响环。拿起来就往门外走。

张启山回手就把房门关上了。只听见Zoe在走廊郁闷地喊了句,“启山哥!”

“人家叫你。”尹新月已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这个你不能拿走。”张启山并不接她的茬。只盯着二响环说。

“为什么不能?你刚才不是说了,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但你把它卖了。我花钱买了。现在是我的。”

“你之前不是说你没参加拍卖吗?”

“我是没参加。但并不代表我没买。”

“张启山你。。。”新月一时语塞,说不过他,就干脆上前一步,靠进了他的怀里。她明显感到他全身上下骤然收紧,手却一直垂在身侧,并没有上来抱住她。

她顾不了那么多。这怀抱的味道和温度她太熟悉太想念。梦境里温习过无数遍却不敢想今生还能再抱着真的。她真的什么都不想再计较。

“启山你抱抱我。”新月双手紧紧环住张启山,顺带把二响环重新戴回到左手腕,闭着眼睛梦呓似的说。

他的手还是没有动。可是呼吸和心跳都很凌乱。新月听得到。现在没有什么能让她放弃。

半晌她抬起脸,朝他嘟起小嘴。那意思很明显。就像那晚他在床上跟她求婚一样。是要亲亲。

张启山终于抬手捧住了她的脸。十年了。她的脸好像瘦了一些。身子好像也更单薄了。贴在身上都轻得没有重量。他低头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觉得难过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你好不好?”千万句话在肚里千回百转,却只能哑哑地吐出这一句。

“特别不好!”新月突然就哭了出来,“我特别不好!呜呜。。。你不要对我甩脸子!是你抛下了我。。。是你。。。都是你不好!呜呜。。。”新月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张启山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有多糟糕。他看到了姜恩晓,就几乎失去了理智。他自己快疼死,就本能的想要她也疼。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一点点抵偿。可他凭什么要抵偿?当初是他不顾及她,只管自己去死。当初他也希望她能忘记他,另外找到归宿。这几乎是他赴死前唯一的愿望不是么?

他紧紧地把她扣进怀里。就这一次。就一次。最后一次。让我好好抱抱你吧。新月,我总觉得想你想到下一秒就会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命那么长。

新月被他抱在怀里就要喘不过气,可她一点也不想出来。她闷在他的胸口,口齿不清地说,“张启山你就只想这样么?你不想亲亲我么?你不想要我么?”

张启山觉得她简直就是在点火不要命。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双手摁着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尹新月你不要逼我。”

新月却顺势抬起头含住了他的双唇。

理智就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张启山狠狠回吻着这两瓣不听话的小唇。它们还像十年前一样柔软湿润,还是那熟悉的清淡玫瑰花香。他跟它们已经分开太久,又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他吮吸着它们,舔舐着它们,他的舌头伸进去,纠缠住里面的小舌头,步步深入,不留一丝缝隙。新月不可自抑的发出哼哼声,任他一路侵入。甚至引导着他的手去碰触她胸前的柔软。

张启山却触电似的抽回了手,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平静了几秒,他说,“尹新月,你走吧。二响环你还要的话也可以带走。可你要还想卖了它,就把它留下吧。我也是花钱买了的。”

这一刻新月其实还没从刚才的亲热中完全醒过来。她伸手去搭张启山的背,“启山。。。”

张启山没回头,反手把她的手轻轻从自己身上移开,放到床上,“他和孩子们在等你。”

新月慢慢地说,“张启山,你不是问我这次来做什么吗?那我告诉你,我是来找我的夫君的,我是带着孩子们来找他们的爸爸的。”

张启山猛地转过身看着她。新月不说话了。让他看着。他的眼里渐渐升起水雾,眼眶变得通红。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新月呵呵笑出声来,眼泪却一瞬间再次决堤,“我说,张启山,你就是这世上最笨的大笨蛋。而我和你一样笨。十年了。张启山,我们的孩子已经十岁了。你还打算死到什么时候。。。”新月边说边开始解自己的上衣扣子,“夫君,你要我吧。。。”

张启山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拉她入怀里,摁得死死的不让她抬头。新月知道他在流泪,他颤抖得厉害。她也不着急起来,他也该哭哭了。就这么被他锁在怀里,有种温暖舒适的疲惫感。仿佛走了几天几夜的路的人终于回到了家中的大床上。

“我想睡会儿。”新月勾住张启山的脖子,婴儿一样窝在他的怀抱里呢喃着,“他们是双胞胎,姐姐叫初初,弟弟叫再再。。。”说着说着竟真的睡了过去。

一个小时早就过去。姜恩晓把两个孩子交给副官,“看来,不用我再回去解释了。”

副官一手牵起一个,正打算往回走,就看见Zoe急急地朝他们走来。她已经穿戴整齐。

“姜先生,看来你是等不到尹小姐了。”Zoe冲着姜恩晓,语气颇为嘲讽。

恩晓淡笑一下,并不恼火,“称谓错了,她是张太太。”

Zoe没料到他竟是这个反应,惊讶之余更加气不顺了,“你也是个大男人,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恩晓看着副官说,“你确定她是去美国念过书的吗?”

Zoe一步横到他面前,竖眉瞪眼,“你什么意思?”

恩晓并不躲闪,温和地说,“念很多的书,是为了明白更多的道理。比如,不是你的,强求无益。”

“你!”Zoe吃瘪说不出话来。

副官连忙当和事佬,“赵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恩晓却说,“副官你带孩子们回去吧。我送赵小姐。”

Zoe冷笑一声,“你凭什么送我?”

恩晓微笑看她,仍是平淡温和的语气,“凭我们同病相怜。”

Zoe鼻子一酸,一时间竟没了脾气。

副官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别墅。客厅没人。初初问,“妈妈呢?”副官连忙答,“他们应该在楼上,你们在这玩会儿,我上去叫他们。。。”

“不用。”再再往沙发上一靠,对初初说,“我们等着吧。”

初初点点头,也坐到沙发上,“看来他真的是爸爸。”

再再点点头。不说话。

初初沉默一会,突然笑起来,“那我们有爸爸了?”

再再似乎偏头想了一下什么,然后又冲着初初笑着直点头。

初初说,“我觉得爸爸长得真好看。”

再再白她一眼,“你们女生就知道好看!”

副官默默松了口气。希望老天保佑,从此以后再无分离。

1945年底。伦敦。

姜恩晓和尹新月一手拉一个孩子从幼儿园里走出来。初初和再再的入学典礼。

“今天真是太谢谢了。你这么忙还来当翻译。”新月对恩晓说。

“我很高兴能来。以后孩子的每一次入学,我都很愿意参加。”恩晓抱起耍赖不愿意走路的再再,很认真的回答。

新月笑笑,“我会努力学英语,努力适应环境。不能老麻烦你。”

恩晓上前一步,替新月打开车门,“我不觉得麻烦。”

新月不再接话。先把初初抱进后座。然后接过再再,也送进后座。

恩晓又绕道副驾,再次打开车门。新月笑一下,“谢谢。”

不远处的轿车里。副官说,“这跟我们派来的人回报的一样。他们,应该真的在一起。他们的邻居也都说姜恩晓就是孩子的父亲。”

张启山没有表情,“姜恩晓查清楚了?”

“嗯。家世清白。正经商人。这些年他正式接手家族生意以来,越做越大。很有几分能力。”

张启山静静听完,露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抗战结束了。张启山身份尴尬。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回东北,做回家族老本行。一是去美国,跟八爷和九爷一起。他选择了后者。

临行前,他们秘密回到长沙,跟二爷小聚。九门现如今就只剩二爷在长沙了。原本八爷也想说服二爷一起赴美。二爷拒绝了。他要留下来守着丫头。

“我真是不明白他。夫人都走多少年了。非要守着个棺材有啥意义?”八爷跟张启山抱怨。

张启山笑笑,“他何止是想守着棺材,他其实最想能躺在那棺材里。无奈命太长。”

“嘿!真是咄咄怪事,还有人怨命长。。。”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你想活没法活。有时你不想活却活得天长地久。”

八爷笑了,“反正我齐铁嘴是属于想活也能活得天长地久的。那,佛爷您呢?”

张启山不再接话,笑一笑作罢。

在呼吸。有心跳。他不会人为结束这种状态。但这就代表想活吗。他并不想。常常觉得,应该死在那场战役中,和众多战友兄弟们一起。

一了百了。

临别酒大家都喝高了。二爷又开始在梦境里跟丫头甜言蜜语。张启山拉着八爷,“老八,你给我算一卦,我多久能死?”八爷吓着了,“佛爷你百无禁忌,一定长命百岁啊!”张启山醉眼朦胧,用力捶着胸口说,“这儿,很疼,老疼,好奇怪,怎么还不死?”八爷和副官互看一眼,摇摇头。

后来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一夜。

这是张启山唯一一次告诉他人,他在难受。在酩酊大醉后。在背井离乡前。但就算是理智几乎被酒精全线麻痹的情形下,他也还是把那个名字嚼碎了咽进肚里。之后的六年间,他也一次都没有再提起过,尹新月。

这是1946年初。这一年,张启山去了美国,九爷把Zoe送到了她面前。为朋友情谊,也为生意考量。这一年,尹新月刚到英国,重识了儿时玩伴姜恩晓。努力学习语言,适应环境。

【Zoe OS: 我以为死赖在他身边,他终于就会看向我。尹新月不就是这么成功的吗?然而这么多年,我已经这样努力,为何却赢不来他的一眼。哪怕一眼!”】

【十二】

张启山决定跟新月一起回北京陪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他叫副官先回美国,帮着八爷一起照看公司。

“你开公司啦?做什么生意呀?”新月对夫君的新职业很好奇。

“古董。”

“啊?你们几个又跑去挖人家美国人的墓了吗?”

张启山额间三条黑线,“美国人的墓里呢,一般来讲,没有陪葬品的。。。”

尹老这两天精神似乎特别好。拉着张启山下棋。不让新月围观。新月就带着俩孩子在院子里跳房子。

尹老棋艺很是了得。张启山却普普通通。加上他眼光一直被窗外那三个蹦来蹦去的身影牵引着,心不在焉不至于,但肯定无法全力以赴了。一连输了好几局。

尹老按下棋盘,“没想到九门之首张大佛爷竟不通棋艺啊。”

张启山并不介意,“确实不通。我最多算是会下而已。围棋是个细致活,我一介武夫实在是研究不来。。。”

尹老微微一笑,“一介武夫。读书却不少。至少念过新月曲如眉。”

张启山听出此话中有话。彻底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尹老的眼睛,“父亲是有话要说。”

尹老喝一口茶,慢慢道,“我的时日无多了。对你,我始终看不透。现在也不打算再看了。寒儿喜欢,我只能随着她。她妈去的早,她跟着我长大,男儿个性。只有在你面前,她才有个小女人样儿。”

张启山笑笑,“那是因为您没看到,她在我面前,也是很凶的。”

尹老跟着也笑了。顿一下,接着说,“我的一句话,让你们错过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在怪我?”

张启山低头沉默了一下,又望了望窗外玩得正兴起的娘仨,淡淡地说,“新月去香港找到我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太蠢了。真的好可惜。但我怪的不是您。是我自己。是我不够自信,不够坚定,不够相信她。好在她还是愿意找回我,要我。并且我还有了初初和再再。我现在谁都不怨,只有感恩。”

“我死后,你要带寒儿走吗?”

“是。我会带她和孩子们去美国。”

尹老点点头,“到了美国,她可就只有你了。”

张启山没有马上接话。他似是想了一想要不要说。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您或许不会相信。从很早很早之前,也许是从我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只有她了。”

尹老深深看着张启山的眼睛,半晌才说,“好。那我就放心了。”但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的家族。。。”

”张家的事,确实复杂。我也不便多说。我可以跟您保证的是,张家人不会为难她。就算有人要为难她,我也不会允许。她是不是张家的媳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是我张启山的妻子。”

这时初初和再再突然手拉手闯进来,气呼呼的样子,异口同声,“爸!妈妈她耍赖皮!”

“啊?”张启山愣一下,回头看窗外。新月叉着腰站在那,也是一脸气呼呼的样子。和尹老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摇头哑然失笑。

张启山一手捞起一孩子抱起来,“走,咱们找她说理去。”

尹老在下棋的第二天就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早晨佣人们去伺候起床,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心跳。

葬礼是早就安排好的。按照尹老自己的意思,并没办多大排场,来的都是些家族里的近亲。生生死死都是自己的事。不用天下人围观。

新月一直哭,一直念叨这些年她就只知道在外边,错过了很多陪伴父亲的日子。张启山就一直抱着她。也不多加言语安慰。只是抱着。初初和再再进退有度地履行着一步步的葬礼程序。接待家中亲戚。俨然两个小大人。新月仿佛倒成了最不知所措的孩子。

姜恩晓进来。初初再再一同跑过去,一人抓一只胳膊,“恩晓叔!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姜恩晓摸摸他俩的小脑袋,“是不是又高了点啊?”

张启山牵着新月也走上前。恩晓大方朝张启山伸出手来,“张先生,又见面了。”

张启山也伸手握一下,“谢谢你能来。”

恩晓说,“应该的。尹伯父是我一直敬重的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又看着新月说,“我过几天回英国了。”

新月点点头,“你也放很久假了。是该回去多陪陪伯父伯母了,不要像我一样来不及了才后悔。。。”说着眼眶又红了。赶紧把脸往张启山怀里蹭蹭。她是下意识想擦擦眼泪。姜恩晓却看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尹新月。

后来张启山送他出门。他走远几步,突然又折回来。张启山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张先生,你派人查过我。我很早就知道。”

张启山看着他。不接话。

“我的意思是,我很早就知道你还活着。但是并没有告诉新月。”

张启山又定定的看着他一会,平淡的语气,“可以理解。”

姜恩晓转身欲走。张启山在他身后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你以后也不用告诉她。我也不会。”

姜恩晓定住一下,接着走远。没再回头。

【终】

1953年秋。洛杉矶。

初初和再再第11个生日。已经是两个小小的大人。

天色初明。张启山就起床开始准备朱砂,鸽血和白酒。

今天给再再纹身。

一切就绪,新月还赖在床上。

“这个会不会很疼啊?”

张启山坐到床边,看着她笑一笑,“我真是不太记得了。那时我太小了。”

新月伸一只手臂到他面前,“要不你先给我纹个试试?”

“行啊。你想纹个什么?”张启山逗她。

“嗯。。。”新月想一想说,“就纹个'张启山爱尹新月'吧。”

张启山轻轻拍两下她的脸,“你要不要这么得意啊!”

新月把头枕到他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到你爱我,我就好得意啊!”说完就忍不住的笑。

张启山干脆把她抱到手臂里,像是抱着个小婴儿,“11年前的今天,你是不是好疼啊?”

新月摇摇头,“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怕疼。甚至我愿意疼。疼就不会胡思乱想。要是不小心疼死了,还能去找你不是。”

张启山心疼的把她抱抱紧,“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新月一把一把抚着他的脊背,笑笑地说,“我一点都不怪你。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想到你在的地方去。天上地下都好。”

张启山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一下,再亲一下,“你现在哪也不用去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是你一个人的。”

“唉。。。”新月叹口气,嘟嘟嘴,“现在有初初再再来分你了。”

“放心吧,他们分不走,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张启山看着她,认真地说。

“真的吗?”新月嘬一下他的嘴唇,“那我们再生一个吧。”

张启山顺势把她放倒在床上,俯在她脸前,笑眯眯地问,“你说现在吗。。。”

门外的初初把虚掩的门轻轻关上,回头对再再说,“他俩又在亲亲抱抱。我们先回房间玩会儿吧。”

纹身的时候,张启山说这是男人时间。新月明白他是怕吓着初初,于是招呼初初跟她一起去厨房准备午餐。

再再却非常坚强冷静。肯定是疼的。张启山能感觉到针过之处他都忍不住在抖。身体也开始冒汗。但他一声都没吭,表情也淡定。

纹好一小块范围,剩下的留到以后一步一步来。张启山递给他毛巾,微笑着问,“疼不疼?”

再再接过来擦擦汗,“挺疼的。”

“那怎么不叫?”

“我又不是初初。。。”再再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不算什么。爸爸你可以,我也可以。”

张启山蹲到他身边,拿过毛巾给他细细擦着脸。这孩子眉眼间像极了他。他仿佛在看孩时的自己。

“你是不是怕叫了吓着她们?”

“女孩儿就爱大惊小怪。”再再也不否认,“小的时候,我摔一道小口子妈妈就紧张得不得了。还背着我们偷偷地哭。我都看见了。”

张启山摸摸他的脑袋,“再再,你是好样儿的。不过以后要是你疼了,可以跟爸爸说。咱们悄悄的,不让她们女孩儿知道。”

再再点点头,扑到张启山肩上,“好的。”

新月曾经对张启山说,她真的是有偏心,更心疼再再。因为再再越长越像他。眉眼,表情,气质,个性,甚至说话的语气。

在英国时,高年级的孩子欺负初初,再再冲过去跟他们狠狠打过一架。从没学过拳脚的孩子,竟然没怎么落下风,硬是赶跑了那几个大孩子。

新月赶到时,老师带他们在校医那里上药。初初胳膊被抓伤了几道,看见她立刻扑了上来,嘤嘤地哭了。再再却站在一旁对她很淡定地笑笑。晚上再再坚持要自己洗澡。她等孩子睡熟了悄悄检查,才发现他的背上,肋骨处,大腿处好多淤青。她担心有内伤,第二天带了再再去看医生。初初问,“你受了伤昨天在校医那怎么都不说?”再再满不在乎的样子,“这点小伤,懒得吓到你。爱哭鬼!”

“多像那年你被那彭三鞭所伤,我们的对话。”沙发上,新月靠在张启山怀里,掰着他的手指头玩,“小小年纪的孩子,就一点都不怜惜自己,我看着心疼。”

张启山调整一下身子,让她窝得更舒服一点,“他不是不怜惜自己。他是有要保护的人。”过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看来,我得多疼初初一点才行。”

“为啥?”

“我喜欢爱哭鬼。你知道的。”张启山朝新月笑着眨眨眼睛。

新月一骨碌爬起来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凶巴巴的语气,“你说谁是爱哭鬼呢!”

张启山凑上去亲一口,不说话。

“张,启,山!”

张启山再上去亲一口。一本正经的,“我亲谁谁就是。”

“啊!你这是耍无赖!”新月挣扎着要下地。被张启山一把捞起,一边往卧房走一边说,“你现在才意识到啊。晚了。”

其实谁也说不清,在那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糟烂年月里,爱是从哪一眼,哪一秒就真的开始。谁也无法解释,在那两相茫茫,生死无望的漫漫十载中,我是因为从你那得到过什么,是因为给过你什么,爱竟没有渐渐淡漠和消亡。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现在你回来了,我就更加不用再想。你曾经答应过的,每一次都会活着回来。谢谢你果真没有食言。谢谢你让我又做回爱哭鬼。

隔年十月。张启山抱着一个粉扑扑的宝宝坐在尹新月的病床前。新月疲惫又幸福地看着他俩,“这次你给起名吧。”

张启山想也没想,”起好了,叫止止。”

新月一愣,“这名字,不太好念呢。”

“停止的止。咱再也不生了。”

“啊?为啥?”新月一副没够的样子。

“太疼了!我真是受不了。老婆大人,求放过。。。”

新月斜眼看他,很看不起的表情,“张大佛爷什么时候怕起疼来了。。。”

张启山捏捏怀中小人的小鼻子,再看向新月,认真答,“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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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成最后就是这样了。跟我脑补的启月故事大概有个八分像吧。把念头百分百变成文字,写完后才明白我并不具备这个能力。。。还是那句话,看得开心就看,不爽就关。

我挺喜欢姜恩晓。痴情但不痴缠。有谋也有勇。有脸也有钱。就是运气差了点。

Zoe这个酱油妹虽然安是安在张启山的名头下,但其实是加给姜恩晓的。敏感的看官们应该已经发现了。

最后祝我爱的启月百年好合。长命百岁。三个孩子够了哈。

给大家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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