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读于坚《建水记》及想
一本关于一座城的书,我看了两遍。修辞立其诚,诚可以动人,一个叫于坚的作家,带着洞见又有些老派的诚恳,引领人去看一座古城的市井,让人看得会心闔首,酣畅肆意,仿佛在城里打了几个滚。这座城叫建水,在云南东南部,这本书叫 《建水记》。
年前刚好去了建水,住在翰林街一家四合院客栈,飞檐翘角,绿植的藤蔓,三角梅从木楼垂下来,天井就浸在飘绿飞红的影子里。尤其喜欢坐在这样的院子里,面对几排雕窗喝茶看一本书,头顶“晴空一鹤排云上”,天蓝的通透。
建水有很多这样的四合院,簇新的古旧的。于坚在书里说:“建水的四合院,在礼与野之间,在礼数上没有中原那么严格,更热爱大地,花明柳暗,道法自然的意味更重,所以建水的四合院有一般四合院的基本格局,礼数,但没有它们的压抑,拘谨。”
那天去建水近郊的团山,顺着乡野的小路,过一座凹坑不平的石桥,寻见一片村落,石板路,连绵的院落,门楼往往翘檐飞椽。在一座院子里,有一排细雕的窗棂格子,在主人的指点下,看见了它在不同光线角度下奇幻的变化,却看不见屋里的一丝痕迹。家家的照壁都很严谨,后面的厅堂陈设有些随意,“天地君亲师”的条幅和供桌不见了。院子里依然有“小园香径独徘徊”,“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的江南感觉,只是水缸里没有雨打风荷,庭院里也少有盆景顽石,绿植肆意着,藤蔓间拉着晾衣绳,地上铺晒着腌菜。明代就迁徙而来的江南世家,把风雅慢慢过成了烟火味,却是这片山水间最好的随遇而安。很喜欢于坚这样的描述:“这些院落大多彼此相通,你家的竹子是我家窗子前的水墨,我家后花园的桃花是你家前厅的粉彩,我家桂花为你家的黄昏而香,你家的喜鹊为我家的客人而唱。户户垂柳,明月古井,大家共享,都是好在的地方。”
良辰美景奈何天——读于坚《建水记》及想600多年来的建水人“好在”其中,这儿曾有“临半榜”之称,即云南的科举考试中榜者临安(建水古称)就占了一半。想起腾冲的和顺古镇,也有胡适为之提名的中国的第一座乡村图书馆,文化气息在乡野弥漫尤其让人感动,就像璞玉埋于山间,不改莹洁又安于粗放,总让人起敬。也许都因处于“有礼数而不压抑”,一种理想的状态。
翰林街上,游客对一家一家的院落探头探尾,院子不拥杂,存封着时间,仿佛随时有“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在里面发生,让人遐想。
建水和云南其他地方一样有许多古井。在书中,于坚记载了那儿尚存的送水人:“井水是一种信,一种祖传的信,令一代一代建水人信任大地,安居乐业。生生之谓易,送水人不会怀疑,跟着祖先送水就行了。这一跟,令他成了保守派,破旧立新是这个时代的风气,改天换地,人们已经不再信任大地,不再道法自然了。送水人必须守旧,大地之水是旧的,从来没有进步过一滴。他的职业精神,就是每一次送水都要恭恭敬敬的,忠于一口井。他送来的是诚。”水是旧的,其实好多貌似新鲜事物的东西也不外换了一身装束又登场,最多举了一件新法器。有人说:世界上就没有新鲜玩意。年前流行的裙装还会重来,昂贵的器皿竟然又绘上河姆渡时期的花纹,思想流派会在永远的三大宗教古人遗著里找依据,再分枝勃发。也许空气水泥土造人的细胞是不变的,那些基本法则基本常识就不会变。就像景德镇的瓷窑千百年来烧制器形万千,最终仍是那堆高岭土去幻化。
想起自己教书若干年,课堂教学手段从一支粉笔到多媒体,教学方式从填鸭式到愉快教学到小组讨论到翻转课堂到质疑式到戏剧式,一个时期一个规定动作,貌似教育理念在进步,总是处于找到了又找到了先进东西的狂喜与自负,结果不过是裴斯泰洛齐、洛克、陶行知等人的理念翻版,还一个筋斗就翻过去,来不及细想容不得反刍,蜻蜓点了下水。黑柳彻子在巴学园里的幸福感好像一直是遥远的梦想。当告诉孩子们明天要穿校服,“哦,明天要迎检。”的反应快的让人无奈。立言立诚,千教万教教做真人,还是让我们回到事物的本来面孔去吧,依循朴实的道法。
一个朋友特别喜欢自己泡酒,梅子,樱桃,枇杷,桂花,都可以入酒,原酒他一定去洪雅附近的高庙古镇买。那儿有家酒厂,酿酒的水是叫人从二峨山顶的一道泉里背下来的。有次他们提着刚买的酒,爬上山顶,就在泉边痛饮起来,并且扬言说,在这儿不怕醉,因为有原水化原酒。我没有把这当笑话来听,只是觉得“井养不穷”,汩汩的清泉也是古老的信,让人在清醒和沉醉时都愿意品读回味。
在《建水记》里,于坚写了很多古城的当地人,印象很深的是那位“老马”。“穿个可以穿一百年的皮夹克,穿起包浆。毕业于艺术院校,做设计混日子。喜欢天睡我睡,天醒我醒。清早就去站在邻居家的鱼缸前发呆,看金鱼像宫娥一样的游来游去,赏心悦目到了极致。恰有一尾金鱼推开水草帘子,抬头看看天色又一摇桨驶回深处。老马也跟着看看天色,已忘了今天要干什么。”真是闲的姿态摇曳,闲的地老天荒,闲的不拘小节。这点很像意大利人,做事一定不能影响悠闲的心情,拖累了心情,不如不做。做事只是生活的一小点,生活的大部头是闲和乐子。所以在广场的长椅上花台边,从早到晚都横七竖八躺着闲人,巷口街口总有一堆堆下棋打牌的人,或端着黑陶杯喝茶聊天。他们靠什么生活呢?意大利人不也生活的很好吗,建水人不也自得其乐。在烤豆腐的摊子上,我们和一群当地人绕炉围坐,这儿特有的包浆白豆腐正烤的滋滋起泡。老板娘坐在炉旁,一个人气定神闲的给客人拈菜拈豆腐招呼添蘸料,再把黄豆,玉米粒,硬币悄悄地一粒一粒拨进一只碗里,觉得这一切悄悄地,是因为那只碗不知放在哪儿的,开始我们也并不知道她在这样神秘地计数。吃了无数豆腐块,喝了她家自酿包谷酒,晕了,怎么给钱?老板娘拿出那只碗,一目了然。我们信任她,如数付账。当地人也信任她,如数付账。也许缓慢的有些古老的生活更有“诚”的可能,因为人们缺少急功近利。我在想,老板娘该是地道的建水人吧,无论忙碌还是悠闲都给人一种宁神度日的感觉,不急不躁。
良辰美景奈何天——读于坚《建水记》及想建水的五彩陶和宜兴紫砂陶,荣昌安富陶,广西坭兴桂陶并称中国四大名陶。去紫陶街闲逛,看中了一只杯子,买下。又让老板带我们去作坊看看。和我见过的陶窑完全不同,像一个巨大的箱子,外设温控阀。老板说烧柴窑是不可能有了,虽然那种窑出的器皿更好,但对人的要求高又不环保,所以当地以前的名家向逢春制的梅瓶,一开价随便20万。于坚在书里说:“ 落后意味着对时间的迷恋和对经验的自信。”而现在,汽锅鸡里的汤汁早就等不及从汽锅里凝聚水蒸气了,拿在手里的pc料钢化料的杯子晶亮通透,表达着一种极简,其实是消耗不起很多时间让水与容器相互提携。建水临安饭店据说有正宗的汽锅鸡,开了70年不关张。人们会向往欧洲向往有历史感的地方向往百年老店,也许正因为它们在某些方面的落后而不同凡响的吧。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于坚说他去过建水几十次,至今还理不清它的玄机。于是在这本《建水记》里看到的是他诚恳的探寻和思考。他坐在建水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寻找,在建水迷宫般的小巷在建水的熟人陌生人身上寻找,并由此带来满心的欢喜。
我想他一定像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中的那个剧作家一样,曾在午夜的某个巷口,随着送水的马车,回到过建水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