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乡村少年的英雄梦

经过生产队场院,刘大宝回过头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早晚有一天我要成为英雄。刘大宝说这话时，他背着的那个破书包，随着他一蹿一蹿的脚步，啪嗒啪嗒地拍打在他的屁股蛋儿上。书包抬起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着的那条又肥又大的裤子，屁股上的补丁又破了，露出了屁股蛋儿上的肉，在夕阳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
我问刘大宝：咋不让你妈做裤头儿？刘大宝像上次赵铁军扒了他裤子似的，脸臊得通红，吭哧了半天，才说：没布。
两天前，上体育课时，李老师临时有事走了，同学们在操场自由活动。同学们三一伙儿俩一串追逐打闹。赵铁军追上刘大宝，当着男女生的面，把刘大宝裤子扒了下来，扔到了一米开外，露出了小鸡鸡。刘大宝双手捂着脸，躺在操场上大哭了起来。正赶上李老师回来，看到这一情景，把赵铁军训了。训后，李老师对刘大宝说：回家让你妈做个短裤，也省得着凉。
刘大宝是想有个短裤穿的。在我们学校，课余时间男同学扒男同学的裤子是常事（那时候，我们穿着松紧带的裤子，经济、方便又实用）。高年级扒低年级的，年龄大的扒年龄小的，身强力壮的扒弱小枯干的。多是在放学的路上，趁对方不注意，悄悄地走到后面蹲下去，把对方裤子往下一拽，裤子瞬间褪到膝盖。扒裤者转身就跑。像这样在校园操场上，且在女生面前，把裤子扒下来，扔了出去，也就赵铁军能干得出来。一来赵铁军根红苗正，他爹赵栋又是生产队队长。二来赵铁军长得像牛犊子似的，五大三粗的。论力气，谁都不是他的个儿。刘大宝成份是富农，他爸已经死了好几年，只有寡妇妈带着他们姐弟俩。他妈张红英背地里还装神弄鬼的，给这个看病给那个看病的，为此生产队还组织人批斗过她。刘大宝长得像麻干似的，瘦小枯干，是同学们公开欺负的对象。赵铁军敢这样扒刘大宝裤子，扔到一米开外，是很正常的事。
那时候我们刚刚学过两篇课文，一篇是《刘英俊的故事》，一篇是《小英雄雨来》。刘大宝最欢《刘英俊的故事》。赵铁军特喜欢《小英雄雨来》。赵铁军学习不好，戏演得好。我们村东有一条柳河，夏日午后放学，赵铁军领着我、刘大宝和李大山来到柳河边，他当雨来，我们仨当鬼子，在柳河边演戏。我们仨都不愿意当鬼子，刘大宝和我都不敢说。我和刘大宝一样，家里成份也是富农。赵铁军演戏能带上我，我就很高兴了，还敢挑三拣四选什么角色呢。刘大宝就更不敢了。李大山不愿当鬼子，又不敢和赵铁军争雨来，想了想对赵铁军说：我当交通员李大叔。赵铁军不想让李大山当交通员李大叔，就说：你小鼻子小眼儿，贼眉鼠目的，一看就像鬼子，咋能当交通员李大叔！李大山就把他爸搬出来。我爸说了，我们家是贫下中农，不能当坏人。李大山他爸李全有是我们公社的贫协主席，常来我们学校讲旧社会的血泪史。往操场上的水泥台上一站，讲刘大宝他爹和我爹怎么剥削他家，声泪俱下的，把同学都讲哭了。讲到高潮处，李全有挥着拳头高喊：打倒地主富农，社会主义好，毛主席万岁。我也跟着喊，嘴张得挺大，声音很小，不像站在我旁边的刘大宝，扯着嗓门喊。李大山一说他爸李全有，赵铁军挥挥手，算了算了，你就当李大叔吧。赵铁军让我和刘大宝找弯木棍当三八大盖，押着他去河边。李大山对赵铁军说：我钻地洞里去，你得先把我盖上。赵铁军不愿意盖李大山，说：这哪有洞？李大山看不远处有个土坑，跑到坑里趴下去。赵铁军不情愿地撅了几根杨树条，走过去，扔在李大山身上。李大山说：你好好盖，让鬼子发现了我，你怎么演。赵铁军抬起脚往坑里踢了几脚土。
我和刘大宝端着木棍，随意比划着。赵铁军对我俩的动作不满意。他抢过刘大宝手中的弯木棍，双手端起来，说：进屋搜查前得这样。边说边弓腰撅臀，眼睛四下睃巡着，谨慎地迈着小步，仿佛前边真的埋伏着解放军。又说：抓住雨来得这样。赵铁军抬起头，凶着脸用木棍对着我俩挥舞。不得不承认，赵铁军的示范，确实像模像样。我和刘大宝怎么学也学不像，气得赵铁军踢了刘大宝一脚。李大山等不急了，趴在土坑里喊：你们快点，我要趴不住了。赵铁军有意让李大山多趴会儿，故意拖延时间。
练了半个钟头，才正式开演。我和刘大宝押着赵铁军往河边走。到了河边，赵铁军甩掉了上衣，露出黑黝黝坚实的肉身，一个凌空鱼跃，跳进滚滚的柳河水里，没了踪影。按照赵铁军的设计，我和刘大宝嘴里发出叭叭的打枪声，刘大宝从地上捡土块儿石子儿，扔到水中。滚滚的河水在灼热的阳光下激起水花，透过水花，我看见刘大宝鱼一样在水中穿梭。
演的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没意思。刘大宝趁机对赵铁军说：我们演刘英俊拦惊马。赵铁军说：拦惊马撞死我呢？刘大宝说：我拦。赵铁军说：哪TM有惊马？刘大宝说：咱们可以拦驴，西草甸子上有的是驴。
这句话提醒了赵铁军。我们村西是一大片荒草地。正是农闲时节，生产队里的驴都散放在草甸子。赵铁军觉得挺好，带我们去草甸子抓驴。赵铁军最先抓到头驴，双手扒住驴背，双脚用力，往上一蹿，趴到了驴背上。后屁股一使劲，右腿一劈，跨上驴背。我也学着赵铁军的样子，抓住一头驴，骑了上去。李大山个子矮，力气又小，趴到了驴背上，驴后蹄一蹦，把李大山撅了下来。刘大宝跑过来紧紧抱住驴脖子，缩着双腿，吊着身子。对趴在地上的李大山喊：你快起来，再上。李大山从地上爬起来，往驴背上蹿。李大山骑上了驴背，刘大宝还在驴脖子吊着。李大山对刘大宝说：你松开。刘大宝说：我给拦着，省得驴惊了，把你摔死。李大山说：我才不怕它惊呢，你快松开。刘大宝还是不松开。李大山对前面的赵铁军喊：大军（赵铁军的小名），刘大宝不松开我的驴。赵铁军骑在驴背上，回过头骂：你个地主崽子，想把驴吊死？再不松开我批斗你。刘大宝还是没有松开紧抱的双臂。驴跑了起来，李大山从驴背上摔滚下来。刘大宝紧抱驴脖子，拖出去十多米，摔到地上。李大山跑过去，看到刘大宝的两条小腿剐破了。李大山说:你虎啊？刘大宝疼得直咧嘴，笑着说：我给你拦惊驴啊。
从这次开始，我们有时间就到西草地骑驴。刘大宝不骑，他专抱驴脖子打拖。李大山不让他抱自己骑的驴，刘大宝就抓没人骑的驴抱。我们仨骑得来劲儿，懒得管他。
那天下午，我们刚到草地上抓驴，赵铁军他爸赵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过来就给赵铁军一脚，踹得赵铁军一个趔趄。我们仨个一哄跑了，赵铁军也跑了，赵栋在后面骂：小兔崽子，再让我抓到你们骑驴，踢死你。赵栋是村里的脸，平时少言语，说话占位置，我们都怕他。他踢了赵铁军后，我们怕让赵铁军他爸再抓着，没敢再去西草地骑驴
刘大宝没再张罗去抓驴，他和我说,他不想抓驴了，他学会了拦驴的本领，用不着了。我没明白刘大宝的意思。说：骑驴多好玩。
刘大宝开始对马车来了兴趣。上下学的路上，只要有马车从我们身边过往，刘大宝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有时马车从我们身边过去了，他还转回头，站在那傻看。我问刘大宝：你看他干什么？刘大宝说：马毛了多好呢，我好去拦。我问：你拦得住？刘大宝自信地说：能拦住，我练出来了。
刘大宝真的拦了一次马车。那天放学，对面过来一辆三套马车。两个拉套马是刚上套的小儿马，跑得很快。车老板抱着鞭子，眯着眼。刘大宝从左面迎着马就上去了。小儿马受到了惊吓，往右一拐，突然惊慌加力。此时，刘大宝正在马前。车老板突然一晃，猛地睁开双眼。他长吁一声，右手死拉车闸。马车停在刘大宝身前。车老板从车上蹦下来张口大骂：小兔崽子，找死啊。说着踹了刘大宝一脚。刘大宝滚到了路边沟里，他一边往起爬一边说：我帮你拦惊马呢：拦你妈个X啊，不是我手快，轧死你个小王八羔子了。
为这事，刘大宝郁闷了好长时间，上课时两眼发呆，有一次李老师提问他，他竟然不知道提问的问题。
刘大宝本来就不爱说话，这以后话更就少了。路上再看见过往的马车，他不像原来那样，傻呆呆地看，只不时偷瞄一眼，再偷瞄一眼。马车从他身边跑过去了，他无精打彩的，我和他说话。也不搭理我。
刘大宝不再和我说成为英雄的事，我以为把这事忘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忘。
那个暑假，刘大宝找我去剜野菜。我和他过了柳河，来到了一片黄豆地，豆秧上长满了青绿的豆夹，尖尖的，弯弯的。我们剜野菜累了，坐在了柳树荫下歇凉歇息。刘大宝从兜里掏出一块纸包纸裹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和东西是长方型浅绿色的。他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我低头凑到眼前看看，闻到了一股清香味道，我耸耸鼻子，摇摇头。刘大宝说：这是绿豆糕，可好吃了，说着掰了一半给我。我抖着双手接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下，真甜啊。我问刘大宝：哪儿弄来的？他看看四周没人，凑至我耳边小声说：前几天，找我妈来看病的人带来的。我问：你不是说，你妈给人看病不要东西吗？刘大宝说：我妈不要，但大仙要。这是给仙儿上供的。我问：你怎么知道。刘大宝说：那晚我被尿憋醒了，看见我妈站在炕上又蹦又跳的，嘴里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唱些什么，前面摆着东西，就是绿豆糕。后来我姐说，那东西是给仙儿的贡品。我说：你也学你妈给人看病，就能吃到给仙儿的贡品，那多好。他说：给人看病得偷摸的，让人知道了还挨批。停了停，刘大宝又说：当英雄最好，当了英雄别人敬着你，还能光明正大吃好吃的。我早晚要当英雄。
我知道刘大宝是下定决心了，只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他一定会成为英雄。
那个夏天，天气异常闷热，我们就到柳河里泡着。多数时，刘大宝只和我一起去，赵铁军和李大山一起去。刘大宝和我水性一般，赵大军水性最好，李大山不会水。水没头顶的地方，李大山是不敢去的。那天中午，刘大宝来找我去柳河游泳。我和刘大宝来到河边，看见赵大军和李大山在柳河里泡着。看见赵大军在，我不想下水。赵大军这小子太坏，仗着自己水性好，不是把刘大宝头摁到水里，就是把我头摁到水里，半天不松开，呛过我好多次了。刘大宝原来也不愿意和他俩一起玩水。这次，不知道刘大宝怎么想的，看见赵铁军和李大山在，还要下水。刘大宝硬把我拉下水。赵铁军看见刘大宝和我来下了水，对刘大宝说：刚才喊你来，你不来，怎么又来了？听赵铁军这么说，我想，刘大宝是知道他们俩在这里的。刘大宝不是会玩心眼的人，这是怎么了。
刘大宝一下水，赵铁军就游到刘大宝跟前，抓住刘大宝，把他头摁到水里了。刘大宝这是自找的，我也帮不了他。赵铁军摁了刘大宝后，又过来抓我。说实话，赵铁军水性也不比我和刘太宝好多少。我们都是双手往前刨，两腿往后蹬，像狗一样刨水。再有就是把头和身子扎到水里，扎猛子，别的泳姿我们都不会。赵铁军比我们身强力壮有劲，坚持的时间比我们长些罢了。赵铁军来抓我头，我往深水里游，赵铁军在后面追。赵铁军追上我，拉住我的双腿，我的头没到了水里。赵铁军双手拉着我的腿，他也游不了，很快就松开了。我游到对岸，赵铁军紧跟过来，我以为赵铁军还想抓我呢，他没有。他对我说：你看刘大宝，教李大山游泳呢。我看过去，刘大宝托着李大山的身子浮在水面，往深水里走，李大山的双臂前刨，两腿后蹬。李大山知道进了深水区，急喊着：不行不行。刘大宝没停下来，双手用力，把李大山推进了深水里，放开了托着的双手，李大山一下就没影儿了。刘大宝高喊了一句：我来救你。说着也一头扎入深水中，没了身影。赵铁军和我看着他俩在深水里扑腾着，一会儿露出头，一会儿又没了影儿。我被这一幕吓呆了，站在浅水里喊着：救命！快救命啊！四下里除了树的阴影和流水的喧哗声，连个猪也没有，更别说人了。赵铁军光着屁股跑上了岸，找了一根两米多长的树棍，跑到离他俩近的地方，把树棍伸过去。混乱中，刘大宝抓住了赵铁军伸过去的树棍。我也跑到赵铁军身边，和赵铁军一起把他们俩拉到了浅水区。刘大宝到了浅水处，还一手紧紧抓着树棍，一手死死抓着李大山的一支胳膊。我和赵铁军把刘大宝和李大山弄上岸，刘大宝已呛了好几口水，躺在岸上爬不起来了。李大山更惨，他已经灌迷糊了。我和赵铁军抱住李大山两条小腿，让李大山倒立前趴着，李大山吐出几口黄水，醒了过来。
赵铁军看李大山醒了，走到刘大宝身边，狠狠踢了刘大宝两脚：你个地主崽子，想淹死李大山啊，回家告诉我爸，让他批斗你。
刘大宝说：我没淹他，我是救他，铁蛋儿都看到了。铁蛋儿是我的小名。刘大宝说着，用手指着我。
我是看见了，我看见了刘大宝把李大山送进了深水里，放手了。之后他又去救李大山的。但我不会这样说。
赵铁军想了想，决定这事谁也不许说，说了大人就不会再让我们来游泳了。作为惩罚，赵铁军让刘大宝给我们一人弄一根黄瓜。刘大宝还犟嘴说自己是救李大山，不是害李大山，但第二天。他就给我们拿来了黄瓜。
这件事后来让李老师知道了，李老师怎么知道的呢，不是赵铁军告的密，也不是李大山告的状，更不是我和李老师说的。是刘大宝自己向李老师汇报的。
暑假开学后，李老师表扬几名同学在暑假里做的好事。李老师表扬完这几名同学后，刘大宝举手报告李老师，说自己在暑假救过李大山。又说这事颜世新知道。颜世新是我的大名。李老师就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坐在我身边的李大山举手站了起来。告诉李老师：刘大宝在说谎，是刘大宝把自己推进水里的。又说赵铁军也在，看得很清楚。是赵铁军和颜世新把自己救出来有。刘大宝怕我们告诉大人，还给了我们三人一人一根黄瓜。李老师分别找了赵铁军和我调查这事，事情经过很快就清楚了。李老师单独把刘大宝叫到办公室。刘大宝从老师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像霜打的茄子叶似的，蔫头耷拉脑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因为刘大宝冒充做好事被李大山当场戳穿，又被李老师狠狠批评了。那一段时间，刘大宝话不和李大山说话，也不和赵铁军还有我说话。我心里很内疚，关键时候，没为他作证。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月，刘大宝又和我和好了。不知道他从谁哪里听说我有一本《邱少云》的小人书，找我来借。平时我的小人书是不外借的，因为我对刘大宝的愧疚，我就把这本小人书借给了他。借时说好的两天还，第三天他还不还，我追了几次，第十天头上他才还我。
这时已到了金秋季节，土地里人头攒动。忙了一年的乡亲，露出了笑容。我和刘大宝经过生产队场院的时候，李大山他爸李全有赶着马车，马车上装满了玉米杆，往生产队场院拉。那时，不像现在，玉米杆还要拉回来，轧成小段喂牲口，或者当柴烧。现在都在地里直接烧了，没人要。看见我和刘大宝，李全有逗刘大宝。今年粮食大丰收，你小子能吃饱饭了。我怕刘大宝还像上次拦马车一样，去拦李全有赶的马车。刘大宝却没有，连看也没看李全有一眼。李全有把马车赶进生产队场院，把玉米杆卸在了场院东北角的空地上，那里已经堆了一大堆玉米杆。
十几天，地里的庄稼就都收回来了。队长赵栋组织村人晚上到生产队场院扒玉米（就是把玉米外皮扒下来，否则时间一长玉米就发霉捂出黑毛，没法吃）。生产队按每家扒多少玉米计工分，到时按工分分粮。这活儿，我们小学生也都能干。晚饭后，我和妈妈、哥姐来到生产队场院扒玉米，我爸是不来的，他干了一天活太累了，在家休息了。我看见刘大宝、赵铁军、李大山和他妈他姐都来了。我和刘大宝挨坐在一起扒玉米。天上的月亮圆圆的，亮亮的，撒在地上的月光清悠悠的，四野里有虫叽叽叽鸣叫着。不知道谁唱起了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我听着歌曲，看见坐在一旁的刘大宝停了下来，一脸崇敬的样子。
晚上十点多，我们从生产队场院回家的时候，赵铁军对走在身旁的李大山说：弄盒火柴，咱们偷点玉米，放在火里烤着吃。走在一旁的刘大宝和我都听见了。
刘大宝就是那次以后从家偷了小半盒火柴揣在了衣兜里的，不过一直到把生产队场院的玉米全部扒完，刘大宝也没有偷玉米去烧，他偷那盒火柴想干什么，大约那时候刘大宝就已经想好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刘大宝兜里揣了一盒火柴。赵铁军从生产队场院里偷了玉米，在放学的路上，找了干树枝要烧的时候，李大山从家里偷的火柴只有四根，没点着。是刘大宝从自己兜里拿出的那小半盒火柴点着的。赵铁军想要这半盒火柴，刘大宝说什么也不给，赵铁军还踹了刘大宝一脚，刘大宝摔在地上，把紧攥在手里的火柴盒弄扁了，还沾上了泥土。刘大宝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把火柴盒弄成方正的，但泥土没弄干净，也不如原来那么方正了。
刘大宝大约就是用这盒火柴点燃了生产队院的玉米杆垛，刘大宝死后，我看见了那盒火柴，和赵铁军烧玉米时，刘大宝拿出的那个火柴盒一模一样。
事情发生的极为奇巧，李大山的爸爸李全有负责看护生产队场院。那天是星期天，晚上四点多钟，李全有从生产队场院出来回家吃晚饭，看见刘大宝躲在生产队场院旁边，鬼鬼祟祟的飞跑了。李全有还以为刘大宝想到生产队场院里偷粮食，粮食该上缴的上缴了，该分的也已经分完了，生产队场院里除了玉米杆垛和扒下的成堆玉米外皮没有什么了，驴马倒有，一个孩子怎么也不敢偷驴马吧。李全有还吓唬了刘大宝。高声喊到：刘大宝你往哪跑。刘大宝就不再跑了，李全有也没去追他，连生产队的房门都没锁就回家吃饭去了。
生产队离我们村子一百多米远，在我们村子正南面。最先发现生产队场院着火的是生产队长赵栋。赵栋每天吃完晚饭总要到生产队院里转一圈，和李全有聊会儿天。那天晚饭赵栋吃得早，正在吃饭的时候看见生产队方向有火光，他放下饭碗第一个从家里跑出来，看见了生产队院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他急忙喊出家人和左右邻居去生产队救火。村里人听到喊声，拿着水盆、笤帚，往生产队院飞跑。队长赵栋最先到的生产队，他把生产队场院靠在南边的驴马从圈里放出来，牛羊圈离生产队场院远，火烧不到那里。赵栋压井抽水救火，火太大了，玉米杆都着了，生产队院内只有一个水井，赵栋恨不得长出四条胳膊，把井把抡得上下翻飞。水太少了，对熊熊烈火起不到什么作用。赵栋又组织村人把靠生产队房屋这一侧的玉米秆抱走，防止大火烧着房屋。好在那天是西南风，吹着火势向东北刮，火头躲过了房屋。在救火进行到一半的过程中，赵栋发现了被大火烧焦的刘大宝。当时赵栋在抢房屋这侧烧了一半的玉米杆时，被绊了一跤，他看到脚下烧焦的东西，还以为是木头。赵栋把烧焦的东西从火堆里拽出来，才看清是个孩子。
赵栋让李全有立即套车送医院。村里赤脚医生过来一看，说不用送了，已经死了。
火还在烧着，村人已没人救灾火了，都在找自家的孩子，这时，才发现刘大宝不见了，李栋他妈和李全有他妈，把刘大宝他妈张红英半扶半架到生产队场院，张红英瘫在地上抱起还滚烫的刘大宝，连哭带叫：你是大宝吗？快醒醒，你是大宝吗？快醒醒。刘大宝他姐跑来时，张红英已经晕了过去。
刘大宝整个人都烧焦了，黑碳一般，看不面目。放凉后，赵栋给清洗了，还是看不清面目，从身高轮廓看出是刘大宝。
第二天早上，生产队长赵栋在生产队场院的泥土窗台上，发现了一个装着小半盒火柴的火柴盒，不怎么方正，上面还沾有干巴的泥土。火柴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我是英雄。经过李老师的鉴定，确认是刘大宝的字迹。那个火柴盒我看见了，就是赵铁军烧玉米时，刘大宝拿出来的那盒火柴盒。
这件事让公社知道了，公社派公安调查此事。调查生产队长赵栋的时候，赵栋一口否认那个火柴盒是从窗台上捡的，说是自己平时抽烟用的火柴。公安要看看那盒火柴，赵栋说他用完扔了。公安找不到更有用的线索，又没有造成主多的损失，也就不了了之。
公安走后，赵栋逢人便说：是自己那天烧炕倒灰没小心，把火星倒了出去，引发了大火。刘大宝发现了，为了救火才烧死的。赵栋又找来学校老师，把材料写出来上报。报到公社，公社下来调查，李全有说他也知道赵栋那天倒炕灰了，而对那天晚上他看见刘大宝躲在生产队场院旁边的事情，只字没提。赵栋对公社人说刘大宝这孩子平时很仁义，总做好事。在公社领导那里，赵栋有面子，他说的话，公社自然相信。
刘大宝埋在了生产队前的一片荒树林里，是生产队长赵栋组织村人埋下的，那是一座孤坟。
埋了刘大宝不久，公社把刘大宝树为救火小英雄，组织全公社人学习。
时隔四十年后的清明，我回到故乡为父母扫墓。故乡已儿时的影子，原来生产队的场院成了刘大宝姐姐的家，那条原来日夜流淌的柳河也早就干涸了，102国道从柳河上横穿而过。国道旁边是耸入云天的高大杨树。开车从102国道上驶过，可以听见道边树叶的哗哗声响，它究竟在述说着什么？匆匆走过的人们，没有人能听懂。当然，那个人烟日渐稀薄的乡村，那些刚刚长大和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们，也不知道那里曾有过一条日夜流淌的柳河，也不会知道刘大宝的故事了，那都是过去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