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星月娘(1)
月娘出生那天,正值正月十五月圆之夜。婴儿顺产而下,哭声响亮。产婆收下几块钱和一份甜点心满意足离去后,徐氏拖着虚弱的身子,换下汗水浸透的衣物,擦拭血迹,步入厨房,为一家人生火做饭。
老徐抽着旱烟蹲在门口,口中长叹一声:哎,又是一个丫头。北风凄厉,他早已不觉得冷。想起自己此生可能无后,他眼看粉婴,难露喜色。
徐氏把面汤端到他面前,一脸抱歉地回到床上。她知道,这些年,因为没有儿子,他在外受了别人许多不怀好意的调侃,他性子不坏,对她也知冷知热,可天不遂人愿,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望着天空一盘圆月,老徐满腔心事地说:“孩他娘,这女娃,生于正月十五,就叫月儿吧。”
“唉,月儿好......徐月,好听。”母亲道。
“都说男怕初一,女怕十五,这女娃怕是命不好类!”老徐满脸愁容。
徐氏赶紧应和道:“瞎说的,这哪能信。”
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仍有余悸。不禁默默许愿,一定要对这个小女儿细心照料,护她平安长大。
月儿一岁时,已能手扶围墙,蹒跚几步。她生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睫毛高高翘起,粉色的樱桃小嘴咿咿呀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时而,嘴角的唾液嘟起几个口水泡,在阳光下泛起十色的光,又忽地“砰”一下爆破在嘴角,煞是可爱,惹得众人欢笑不已。
节日里,一个亲戚第一次见到月儿,便抱着她亲吻不止,甚是喜爱。随即礼品大包小包送至徐家,想要收养月儿的心愿,一时众人皆知。
这个亲戚是老徐的远房表妹,嫁到省城,是一个小学教师。这样一份铁饭碗工作,在当时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只可惜结婚五载,俩人却没有孩子。
大家都觉得小月有福气,能到这样好的家庭里生活,不仅吃穿不愁,以后上学也是水到渠成。不像在村里,光景差点的家庭,十多岁的孩子还光着屁股在池塘里摸鱼,连学校的大门都没踏入过。
但也有闲言碎语传来,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听先人说过,月圆之夜生下的女婴,命里有煞,对家门不利。
老徐琢磨几天,心有不舍,可是望向自己家徒四壁,清汤寡水的家境,不由得哀叹连连。不过是一个女娃而已,送走一个,家里不还有三个的嘛。
再则,他虽不肯完全相信那种流言,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多少让他心有余悸。
天气渐暖,母鸡从窝里探出头,咯咯地叫着,忽地扑腾起翅膀飞至围墙,它东张西望,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叫得异常卖力,仿佛正等待着主人的犒赏。
老徐从鸡窝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微微的甜腥味可真是好闻。他家养了十多只鸡,可是平日里,鸡蛋要拿去集市换钱贴补家用,孩子们能在生日时吃上一个鸡蛋,已是最大的奖励了。
老徐将一把掺着土疙瘩的稻谷洒向院子,鸡群咯咯叫着轰然而至,抢不到食物的又回到墙角里觅食。鸡鸭活着,不过是寻口饱食,而人,却比它们难多了。
老徐将箩筐里垫上一层麦秸,小心翼翼放进二十个鸡蛋,再盖上一层粗布,便打发徐氏去了集市。临走,又嘱咐她,可以给孩子们在街上买点吃食。
等徐氏从街上返回家时,月儿已经被亲戚抱上小车,带走了。她一时语咽,倾刻间天昏地暗,一下子栽倒在地,箩筐呼啦啦滚到树脚边,几个糖糕散落在地上,还冒着悠悠的热气。她一时忍不住,蹲在门口嚎啕大哭起来。
她知道,月儿总有一天会被送走,只是没想到就是今天,只是没想到,老徐连亲自看着女儿离开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怨恨老徐。
月儿走时,还未满二岁。走路一摇一摆,粉红的脸庞透着娇嫩和可爱。徐氏常常从梦中惊起,醒来脸上湿漉漉一片,她闭上眼好似听到了月儿叫“妈妈、妈妈”的声音,可是她寻过去,却又雾气蒙蒙,什么都看不见。
徐氏坐卧难安,不出几日,嘴角便生出几个透亮的血泡来,喉咙里如卡了一块坚硬的石子,饭食难下,只能喝点细汤。
月儿的衣服被她清洗干净,整齐叠好放在床头的纸箱上,每每看到,她的心里就一阵生疼。白天,她倚着木门做活,手里的粗线在指间来回穿梭,脑子里来来回回却全是那小丫头的身影。
在此之前,徐氏已生育过三个女儿,怀上月儿时早已是轻车熟路了。只是怀月儿之艰辛,却是几个孩子之最。孕两月时,她就心烦意乱,呕吐不止,下身开始见红,去镇上的中医铺开过几副中药,喝了却不大管事,连先生都说,能不能保住,全由天命。
那段时间,徐氏说话都不敢大声,走路也不敢放开步子,直到三个多月,月儿还牢牢实实地挂在她的肚子里,她这才放下心来。她心里默想,这孩子命大,或许是个男娃。
孕五月时,她生了一场重感冒,头昏脑胀,无休止的咳嗽把胸腔震得生疼,断断续续一个多月才见好。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孕八月时她开始弯不下腰,每次不小心的扭动,腰部就像断裂似的疼痛。孕九月,她还没准备好,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
那会儿,她常常靠在床上,抚摸着眼前粉嫩的婴儿,感叹自己这一路走来,吃的苦头越多,对这个孩子便越是疼爱。
老徐做工回来,看日头尽落,厨房里还是冰锅冷灶,不禁眉头紧锁,喝斥起来。月儿被送走已经两个月了,可徐氏还是一副丢了魂魄的样子,家里死气沉沉,这让他心里像是长出了毛刺,极为难受。
几个孩子成了他的出气筒,一个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徐氏和他对骂几句,便去厨房准备晚饭,大女儿赶来帮忙,潮湿的柴火冒出大团黑色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烟雾弥漫中,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老徐打开门,看见表妹一家抱着月儿急匆匆入门,心头的疑云飘忽不定。
徐氏见到月儿回来,从厨房里奔出来,急忙抱在怀里。只见月儿倒在她的肩头沉沉睡去,面色枯黄,消瘦的小脸上还挂几道泪㾗,早已不见了先前活蹦乱的欢快样儿,泪水不知不觉便打湿了衣衫。
表妹满怀歉意地解释着,月儿初到她们家时,不识生人又哭又闹,折腾几天就病了,这些日子来反反复复地发烧,医院去了多次,怎也看不好,眼见孩子精神越来越差,怕出什么意外,不好交代,赶紧就送了回来。
妹夫将几个包袱放在屋里,里面全是他们为月儿置办的新衣玩具。
“人家是真心想待咱月儿好,只是月儿没这好命,消受不起。”送走了表妹,老徐嘟囔着,心里却在为月儿的病烦忧。
在他心里,这个家始终有一本帐,里面记载着每年的收入与开销,在那上面,每件事后面都有个最大的数字,万万是不能透支的。
月儿回来后,徐氏便恢复了以往生龙活虎的样子。她抱着月儿去十里外的镇上看病,回来后夜夜不能合眼,悉心照料。直到月儿能喝下半碗小米粥,小小的脸蛋又现了往日的生机,她这才又有了笑容。不出半月,月儿的病就全好了,村里人都觉这事奇怪,又一时不知怪在哪,只传着说:龙生龙,凤生凤,村里的孩子是穷命。
月儿五岁的那年,干旱持久,太阳火辣,大片的麦子还未完全授粉,便被旱死在地里。那一年,庄稼人连连徘徊在自家地头,看着半人高枯死的麦苗,连连叹气,欲苦无泪。
老徐更是烦闷,自家六口人的吃食,让他想起便头痛欲裂。偏偏这年月,老父亲又卧病在床,他几次徘徊在父母院子的门口,又不忍踏入,他拿不出给父亲看病的钱,又看不了父亲躺在床上无望的眼神。他的帐上,早就寥寥无几,一家人眼看就要饿肚子了。
老父亲没几天就过世了,天气炎热,兄弟几个商量之后,便匆匆埋葬了。葬礼的事全由老大做主,因大灾之年,待客的席面寒酸,为了颜面,棺材便选了镇上最好的。葬礼的钱被平分到各家,这笔钱成了压垮老徐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年夏末,月儿大伯领了一位外乡人找到了老徐,外乡人姓田,叫田草根,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小时候生病,落了个残疾,后来想了各种法子,妻子再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草根很是痛快,开门见山便说了来意,他们家想要个女儿,将来老了也好有个贴心之人,愿意拿出二百斤棉花和十袋粮食,定不会亏待了徐家。
老徐送走草根,含糊说要考虑几天,其实,他心里早已决定,就算今日草根不找来,他也是要把月儿送走的。
只有送走了一个,他才有把握养活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