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简史》译稿(八)
根深蒂固的需求
《圣经》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类中心主义信仰,都是农业革命的副产品。农业革命开创了人类和动物关系的一个新阶段,农业时代的来临导致了一大波动植物灭绝的浪潮,但是更为重要的是,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家畜。在最开始的时候,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因为能被人类成功驯化的哺乳动物和鸟类不过二十种,而与此同时世界上还有无数野生动物。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被驯化的动物越来越多,如今,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大型动物已经被驯化。
但是不幸的是,这些被驯化的动物虽然在整个物种层面得到了繁荣,但是却必须以个体的痛苦为代价。虽然在过去的成千上万年里,动物王国经受了很多痛苦和不幸,但是农业革命给它们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痛苦。
对于漫不经心的观察者来说,家畜们看起来比它们的旁系亲属和祖先们活得更好:野猪需要花费整天的时间去寻找食物,水源和住所,并且得时刻提防着来自狮子,寄生虫和洪水的威胁;而家猪则不同,人类为它们提供水,食物和窝,而且也会治疗它们身上的疾病,并且保护它们远离天敌和自然灾害。但是事实上,大多数的家猪迟早要进屠宰场。那么请问,家猪的命运比野猪更惨吗?被狮子吃掉比被人宰掉会更好吗?难道鳄鱼的牙齿没有钢刀的锋刃更致命吗?
使得家畜命运变得悲惨的不仅仅是它们死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它们活着的方式。从古到今,有两个对抗性的因素共同塑造着家畜的生存状况:人类的愿望和动物的需求。人类养殖猪的原因是为了吃肉,因此他们必须确保生猪的长期供应和繁殖。理论上,这应该会保护猪远离虐待,因为如果一个人没有好好照顾他的猪,那这群猪很快会绝种,相应地,养猪的人也会忍饥挨饿。
然而,人类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家畜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尽管确保了它们的生存和繁殖。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家畜们继承了来自祖先的许多对于人类农场而言多余的生理,心理和社会需求。对人类来说,注重这些需求与否并不会带来或减损任何经济利益,所以农场主们会很自然地忽略这些需求,他们将动物锁在小的笼子里,锯掉它们的角和尾巴,将母子强行分开……就这样,家畜们日复一日,变本加厉地经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么,这难道不与最基本的自然选择原则相矛盾吗?进化论坚持,生物的本能,动机和情感都是以生存和繁殖目的为唯一利益的,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农场中动物的不断繁殖是不就证明了它们真实的需要已经实现了呢?对于一只真正的需要并不是生存和繁殖的猪来说,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那种认为所有的本能,动机和情感的发展根本上都是为了满足生存和繁殖的进化压力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然而,若是这些压力突然消失,事实上那些被塑造的本能,动机和情感并不会与此同时消失,至少不会立刻消失,因此,即使动物们不再受生存和繁殖的引导,但这些本能,动机和情感会继续塑造着它们的主观体验。对于动物和人类而言,农业几乎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他们面对自然选择的压力,但是却没有改变他们的生理,心理和社会性动机。当然,进化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在农业革命后的一万两千年之间不断塑造着人类和动物。例如,随着牛对人类丧失了恐惧,欧洲人和西亚人就逐渐进化出了一种消化牛奶的能力,并且如今的母牛比起它们的祖先来说能够产出更多的奶。当然,这些都只是表面的变化,事实上,从石器时代到现在,牛,猪以及人类的深层感觉和情感结构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
为什么现代人那么喜欢吃糖呢?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为了生存而在二十一世纪大口吃冰激凌和巧克力,而是因为石器时代的祖先们一遇到水果或蜂蜜就会尽可能多得吃;为什么年轻人开起车来那么鲁莽,起争执时那么好斗,在网络上那么愤世嫉俗?这是因为他们继承了祖先们一些在现在看来没用甚至起反作用的基因,但是这些基因在七万年前可是起过决定性作用的。在古代,一位年轻的猎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在捕杀猛犸象的竞赛中脱颖而出,这会赢得姑娘的芳心,现代的我们则继承了他这种极具男子汉气概的基因。
完全相同的进化逻辑也在影响着那些关在农场里猪的生活。为了在野外生存和繁殖,古代的野猪们需要开辟自己的领地,在充满着陷阱和天敌的环境中自我生存,而且它们也需要进一步和其他的野猪交流合作,组成一个由头猪带领的复杂群体。进化的压力迫使野猪们——这种高智商的社会性动物,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欲望驱使着去社交,玩耍,到处游荡,探索周围的环境。如果一只野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罕见的基因变异,使它对群体和周围的环境漠不关心的话,那它就不可能生存和繁殖。
家猪——野猪的后代,继承了祖先的智力,好奇心和社交技巧。就像野猪一样,家猪们也会使用丰富的声音和嗅觉信号彼此交流:母猪能够辨认出小猪所发出的独一无二的哼哼声,而刚出生两天的小猪也能在众多母猪中区分出它们母亲的声音。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斯坦利·柯蒂斯教授训练了两只分别叫做哈姆雷特和奥姆雷特的小猪——让它们用鼻子控制一种特殊的操纵杆,结果发现,很快,在学习和玩一些简单的电脑游戏方面,这两只猪的能力就与灵长类动物不分上下。
当然,如今在工业化农场中的绝大部分母猪并不会玩电脑游戏,它们被主人锁在狭小的,通常只有1.2平方米的妊娠舍里,这种笼子有一层水泥地板和金属护栏,甚至都无法使得怀孕的母猪转身或者在一侧休息,更别说走一走了。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三个多月,母猪们会被移到一些稍宽的笼子中去产子和哺乳。但是出生后的小猪并不会像正常那样被哺乳十到二十周,事实上通常它们在两到四周的时候就被强行断奶,然后被拉到其他地方继续养肥以等待屠宰;而母猪会被立即再次受孕,产子以至进入又一个循环。一般情况下,一只母猪在被屠宰前要经历五到十次这样的循环。最近几年,欧盟和美国的一些州开始严格限制对这样毫无人道的笼子的使用,但是在许多其他的国家,这种笼子的使用仍然普遍,数以百万计的种猪都是在这里面度过它们的一生。
为了让母猪们存活和繁殖,人类会十分细致地照顾它们的生活,足够的食物,接种疫苗防控疾病等等。从一个客观的角度看,母猪们不再需要探索周围的环境,不再需要和同类们进行社交活动,不再需要照顾小猪,甚至也不再需要到处游荡了。但是从一个主观的角度看,母猪们仍然会对做这些事情有着强烈的需求,如果这些需求不被满足,那么它们仍然会很痛苦,例如,母猪被锁在妊娠舍时通常会表现得极度绝望。
即使一种需求对于当前的生存和繁殖来说并不是必须的,但是它仍然会在主观上继续塑造着千百代的心理——这是进化心理学的基本经验。不幸的是,农业革命使得人类能够确保家畜的生存和繁殖,却忽视了它们的主观需求。
生物算法
我们怎么会如此确信像猪这样的动物实际上会有一个关于需求,感受和情感的主观世界呢?将动物赋予人性,例如用人的品质去描述非人的物体,比如说孩子们相信洋娃娃也会恋爱和愤怒,难道我们不会为此感到愧疚吗?
事实上,认为猪也是有情感的并不是在人化它们,而是将之“哺乳化”。因为情感并不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人类品质——所有的哺乳动物都具有情感(所有的鸟类和一些爬行动物,甚至某些鱼类也具有。)所有的哺乳动物都进化出了情绪性的能力和需要,而基于猪也是哺乳动物这一事实,我们也可以顺其自然地推断出它们也是有情感的。
在最近几十年里,生命科学家论证指出,情感并不是一种能够激发写诗和音乐创作灵感的神秘精神现象,相反,它只是一套对所有哺乳动物的生存和繁殖来说至关重要的生物化学算法。这是什么意思呢?首先让我们解释一下什么是算法。这个概念极其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它会在接下来的许多章节中反复出现,而且是因为二十一世界将会是算法的时代。“算法”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个概念,如果想要去理解我们的生活和未来,我们就应该努力去理解算法是什么,还有算法是如何与情感相连的。
所谓算法,就是一系列被用于做出计算,解决问题和得出结论的有条理的步骤。一个算法不是一个特定的计算,而是计算所遵循的方法。例如,如果你想要计算出两个数字的平均值,你可以使用一种简单算法:第一步,把两个数字加起来。第二步,把总数除以二。遵循着这个方法,当你输入4和8的时候,你会得出6。当你输入117和231时,你会得出174。
食谱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算法。准备一道蔬菜汤的算法如下:
1、在锅里加热半杯油。
2、切四个洋葱。
3、炒洋葱直到发黄。
4、把三个土豆切成块并放进锅中。
5、把白菜剥成片儿放入锅中。
等等。你可以遵照这个算法使用不同的蔬菜,做各种不同的蔬菜汤,但是算法是一样的。
当然,食谱本身不能自己去烹饪,你需要一个人阅读食谱并按照描述一步步来。不过你也可以制作一个按照食谱自动烹饪的机器,而你需要做的仅仅是加水,通电和提供原材料。我们的周围也许很少有自动做汤机,但是你应该对自助饮料贩卖机十分熟悉吧。这种机器通常有一个投币口,出货口和一排按钮。例如,第一排按钮是咖啡,茶和可可饮料;第二排按钮标着:无糖,一勺糖,两勺糖;第三排显示:牛奶,豆奶,无奶。当一个人靠近机器,然后投入一枚硬币,按下标着“茶”,“一勺糖”,“牛奶”的按钮时,机器就开始按照一系列精确的步骤工作:往杯子中投入一包茶,倒上热水,加一勺糖和一些奶。最后,叮的一声,一杯茶就呈现在你的面前。而这就是算法的直观体现。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生物学家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人类以上这种按压按钮和喝茶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算法,当然它比贩卖机的算法要复杂得多,但是仍然是一种算法。作为一种算法的人类所制造的不是一杯茶,而是自己的摹本(就像自动贩卖机,如果你按下了不同的按钮组合,那么就会制造出另外一台贩卖机)。
算法通过机械装置和电子环路来实现贩卖机的运转,通过感觉,情绪和思想来控制人类的行为。与此类似,算法也控制着猪,狒狒,水獭和鸡等动物的一举一动。让我们来想一下如下这一性命攸关的情形:一只狒狒看到了挂在树上的香蕉,但同时也注意到了在附近潜伏的狮子。那么,它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摘香蕉吗?
这就下落到一个计算可能性的数学问题上了:有这样一种可能,即如果它不去吃香蕉就会饿死,而与此同时就会面临另外一种可能,被狮子吃掉。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狒狒需要考虑许多数据:我距离香蕉有多远?狮子离我有多近?我跑得有多快?狮子跑得有多快?狮子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狮子是饿着还是饱了?树上有多少香蕉?大的还是小的?绿的还是黄的?除了这些基本的数据以外,狒狒还必须考虑它自己身体的状况,如果它很饿,那么不顾一切得去摘香蕉是值得的。相反,如果它刚吃饱,那么香蕉仅仅算是饭后甜点,为什么要去冒风险呢?
为了权衡所有的变量和概率,狒狒需要一种比控制自动售卖机更为复杂的算法,这样的话得出正确结论所获得的好处会更大,这个好处就是能让它更好地生存。一只胆怯的狒狒——它的算法高估了危险程度,因此畏手畏脚会让它饥饿而死,而那些塑造了懦弱算法的基因也会随之灭亡。一只鲁莽的狒狒——它的算法则低估了危险程度,因此最终会被狮子捕获,则那些鲁莽的基因也不会传递给下一代。算法经由自然选择不断进行着质量控制,只有那些综合计算所有可能性的动物们才能够繁育后代。
然而这些计算过程是十分抽象的。一只狒狒如何计算多种可能性?当然,它不会从耳后拿下一只铅笔,从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然后用计算器开始计算奔跑速度和能量水平。反而是,狒狒全身就是一台计算器,我们称之为感觉和情感的的东西实际上就是算法。狒狒感觉饥饿,看到狮子后感觉害怕和颤栗,当看到香蕉时感觉满嘴口水。在几秒之内,它就经历了感觉,情感和渴望的一场风暴,这不是别的,这就是算法运算的过程。运算的结果呈现为这样一种感觉:狒狒突然感到他的精神高涨,头发竖立,肌肉紧张,胸腔扩张,并且大喘粗气“前进!我能够做到!香蕉是我的!”或者,它会被恐惧所打败,肩膀低垂,胃里翻江倒海,择路而逃:“妈呀!一头狮子!救命!”有时,这两种可能性会势均力敌令它难以抉择,两种感觉的综合也是一种感觉,这时狒狒得头脑会很混乱,拿不定主意:“行……不行……行……不行……该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为了将基因传递给下一代,仅仅解决生存问题是远远不够的,动物们也需要解决繁殖问题,而这就取决于对各种可能性的计算。自然选择所进化出的喜欢与厌恶的能力作为快速的算法评估着繁殖的概率。漂亮意味着“有孕育成功后代的机会”。当一个女人看到一个男人时想:“哇!他真好看!”当一只雌孔雀看到一只雄孔雀时想:“天呐!好漂亮的尾巴!”其实她们所做的这些事情和自动售卖机的工作原理类似。雄性的身体反射到她们的视网膜上,这时,进化了数百万年的非常强大的算法会在几毫秒内,就将男性外在表现所透显的细微线索转化为繁殖的概率,由此她们得出结论:“在所有的选择中,这是一个有着优秀基因、非常健康和强健的雄性。如果我和他交配的话,我的后代很可能会继承这些健康和优秀的基因。”当然,她们并不是通过言语和数字计算得出这个结论的,而是在性吸引力的作用下。雌孔雀,以及大部分的女人并不会通过纸笔来计算,她们只是在感觉而已。
甚至在诺贝尔经济奖获得者那里,笔、纸和计算器也只占他们所做决定的一小部分;我们所有人所做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决定——包括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有关配偶,职业和住所的选择——都是通过我们称之为感觉,情感和愿望这样精密的算法得出的。
因为这些算法控制着所有哺乳动物和鸟类(还有一些爬行动物甚至鱼类)的生命活动,所以当人类,狒狒和猪感觉到害怕的时候,相似的神经活动会在相似的大脑区域中发生。因此,受惊的人类,受惊的狒狒和受惊的猪都会有相似的体验。
当然,人和动物之间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猪似乎无法体验到智人那种极端的同情与残忍,也不会在仰望星空时感到惊异。不过很可能也有一些相反的例子,即猪拥有一些人所不具备的情感,但是限于本文的讨论主题,在此我不会展开讨论。不过,有一个核心的情感是所有哺乳动物所共同具备的:母亲与婴儿的联结。事实上,这也是哺乳动物之为哺乳动物的原因。单词“哺乳动物”(mammal)源于拉丁语“妈妈(mamma)”,意思是胸部。哺乳动物的母亲是十分疼爱她们的后代,以至于会给幼儿喂奶。幼小的哺乳动物十分依恋母亲,如果在野外,那些未能和母亲长久在一起的小猪,牛犊,幼犬都活不长,人类孩子也是如此。相反,如果一只种猪,母牛和母狗由于一些罕见的变异而不去关心它们的后代,这或许会使它活得很久并活得很惬意,但是它的基因不会传递给下一代。同样的逻辑在长颈鹿,蝙蝠,鲸鱼和豪猪身上也适用。在此,虽然我们也可以讨论一些其他的情感,但是因为年幼的哺乳动物如果离开了母亲的照顾就会无法生存,所以显而易见,母亲的爱和一个坚定的母幼联结是所有哺乳动物所共同具备的。
以上这套理论,科学家们花费了许多年才加以承认。就在不久前,心理学家还怀疑父母和子女间感情连接的重要性,甚至在人类当中。在二十世纪前半段,尽管有佛洛依德理论的影响,但是占主导地位的行为主义学派仍然坚持父母和孩子间的关系是被物质反馈所塑造的:孩子主要需要的是食物,住所和药物治疗,父母与孩子间的联系仅仅是因为后天父母提供给孩子物质需求而已。那些对孩子的亲切,拥抱和亲吻被认为是“溺爱”,儿童看护专家警告:那些常常被拥抱和亲吻的孩子们在长大之后很可能会变得贫穷,以自我为中心,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儿童看护机构的的负责人约翰·华盛顿严厉警告父母们:“从来都不要给孩子们拥抱或亲吻,从来不要让他们坐在你的腿上。如果你必须要这样做的话,那么就在孩子们说晚安的时候亲吻他们的额头,在早晨和他们握手。”一份著名的杂志《幼儿看护》则认为,哺育孩子的秘诀在于保持惩罚,并根据一个严格的日程安排满足孩子们的物质需要。一份1929年的文章指导父母们:当婴儿在正常的哺育时间之外还哭闹着要食物时,“不要抱着他,也不要摇动,在哺育时间到来之前不要给他们喂奶。哭并不会伤害宝宝,即使他们是小婴儿。”
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越来越多的专家谴责这种严格的行为主义理论,并承认情感需求的极端重要性。在一系列著名的(也是十分残忍的)实验中,心理学家哈里哈洛把一些刚刚出生的幼猴和它们的母亲分离,并把它们隔离在一些小的笼子中。当面对一个有着奶头的金属假猴和一只没有奶头的穿着柔软衣服的假猴时,这群幼猴都选择了后者。
这些幼猴的行为展现出了约翰·华盛顿和《幼儿看护》杂志专家们所没有意识到的一个事实:哺乳动物不能仅靠食物生存。他们也需要情感联结。成千上万年的进化使得猴子们有一个强烈需要情感联结的愿望。进化使他们牢记,情感联结的形式很可能是软软的皮毛性的东西而不是坚硬的金属性的物体(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些人类儿童喜欢毛绒玩具,毯子和破布,而非刀叉,石头或是木块。)对情感的需求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哈洛所研究的这群幼猴放弃了能够给它们提供营养的金属假猴,而把注意力转向似乎能够满足它们需要的那个唯一的物体上。然而不幸的是,那只穿着衣服的假猴从来都不会回应它们,所以这群小猴经历了许多心理和社会问题,长大后也变得很神经质,不合群。
今天,我们会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心情回想二十世纪初那些所谓的育儿经。专家们怎么能够忽视孩子们的情感需求,怎么能够认为孩子们的身心健康仅仅取决于所提供的食物,住所和医药呢?然而,当涉及到其他哺乳动物时,我们则一直很明显的对自己得出的这一结论加以否认。就像约翰·华盛顿和《幼儿看护》杂志的专家们一样,有史以来的农场主们只是在满足幼猪,小牛和其他幼禽的物质需要,却一直忽略了它们的情感需要,因此,肉类和奶制品行业都是基于打破哺乳动物王国中最基本的情感纽带为基础的。农民们把他们饲养的母猪和奶牛一遍遍受孕,并在幼崽出生后不久,在它们还未来得及吮吸乳头和感受母亲舌头和身体温暖之前,就把它们与母亲强制分离。哈里·哈洛对几百只猴子所做的事情,每年正发生在奶肉制品厂中数十亿只动物身上。
农业交易
农场主们如何评价他们自己的行为呢?不同于那些几乎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对生态系统产生危害的采猎者们,农民十分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剥削和奴役着家畜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和贪欲。不过,他们是将自己的这种行为置于一种新的,随着农业革命而迅速发展传播的有神论名下,这种有神论坚持宇宙是被一群或者一个唯一的神所统治。我们通常不会将之与农业革命联系在一起,但是农业革命至少在有神论产生之初发挥过很大的作用。神学,神话学和犹太教,印度教,基督教的宗教礼拜仪式在诞生之初都是围绕着人类与人工驯化的动植物之间的关系展开的。
例如,圣经犹太教时期的故事都是有关农民和牧羊人的。其中大部分的戒律处理的是农业和农村的生活,那时主要的假日就是收获节,在耶路撒冷的犹太教堂里,身穿白袍的神父们欢迎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虔诚的信徒,悦耳的颂歌和袅袅的烟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但事实上我们看,比起一个现代的犹太教堂,这样的教堂更像是一个屠宰场和户外烧烤的结合体。朝圣者们不会空手而来,相反,他们会带着无数的牛羊和其他家畜来祭祀,之后再烹饪。唱诗班的颂歌被喧嚣的人群所淹没,祭司割破牛羊的喉咙以血祭天,焚香的香气混杂着血液的腥气和烤肉的香味弥漫于四周,成群的黑色苍蝇嗡嗡作响(例如,可见于,申命记12,28,撒母耳记2)。当代的一个犹太家庭在庆祝假日的时候会在门前的草坪上烧烤,这比起那些在教堂里学习圣经的所谓正统家庭,更符合圣经的精神。
像圣经犹太教这样的有神论宗教,是通过一种新的宇宙论来解释农业经济的。先前的万物有灵论就像中国话剧一般,其中有许多角色的参与,大象和橡树,鳄鱼和小溪,山峦和青蛙,鬼魂和精灵,天使和守护神——在宇宙这个大的话剧中,他们都有各自承担的角色。但是有神论宗教却重写了这个剧本,将宇宙变为一个只有人类和上帝两个主要角色的易卜生式的话剧。当然,一定程度上,天使和守护神在这一转变中还是存在着的,只不过变为了上帝的信使和仆人,而剩下的那些角色——所有的动物,植物和其他一些自然现象——都成为了无声的装饰物。事实上,对于某些神来说,一些动物是被认为是神圣的,许多神都有着动物的特征:埃及神阿努比斯有着豺狼的头,甚至耶稣基督也经常被描述为一只羔羊。但是古埃及人还是很容易分辨阿努比斯和一般进村偷鸡吃的豺狼之间的区别的,基督教的屠夫也不会为耶稣进献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