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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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一小朵云自天边一隅缓缓滑来,它的身后奔腾着千军万马。
她抬眼看了看即将到来的成片乌云,轻声对他说道:“等到云把月光全部遮住,你就离开这里吧。”
她把目光下移,转过身去,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样子,生怕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多一分沦陷。
一、
那时候的他们,还是总角小儿,还曾言笑晏晏。
她与他相识,是在傍晚的芦苇丛中,他一双眉眼浓的像点了墨,她一张小脸甜的像浸了糖。
“你在干什么呀?”她奶声奶气地问道。
“嘘——”他把手指放在唇边,继续撅着屁股在芦苇丛中观察。
蓦地,他猛然扑向一只蚂蚱。
那蚂蚱一蹦三尺高,他们嘻嘻笑着又去抓,突然,两个人的手就按在了一起。
“你的手怎么这样冰?”他把她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里,她觉得一股暖流从十指涌上心头。
“这个送给你。”她接过他编的草蚂蚱,拿在手里一晃一晃的,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跑回了村子。
村子里的柳老爷子喜欢到处瞎晃悠,一边晃悠一边哼着小调,哼着哼着天就暗下去了。
一双小手这样牵着牵着就长大了,日月荏苒,她的床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草蚂蚱,栩栩如生,好像都在轻轻振着羽翅。
那时候的他们啊,也曾信誓旦旦,也会不思其反。
他说:“还记得我们私定终身的那个晚上吗,我们跑去村子外面的海边,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我说你就是我的月亮,圆满的挂在我的天上。”
他话锋一转,“可是你看啊,今天有天狗在吃月亮。”
是啊,那轮圆月挂在天上,如临大敌,摇摇欲坠,好像上面的桂树都要飘几片叶子下来。
她看了一眼身材颀长的他,垂下了纤长湿润的睫毛。
他的手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眉宇间却多了三分冷峻。
柳老爷子在附近死命的敲着梆子,每逢此时他都要这样,说是要把天狗吓跑。
她嗫嚅着咬着嘴唇,伤心的要死。
他说,“等到月亮全部被天狗吃了,我们就分开吧。”
她拽起他的衣袖,哭的梨花带雨。
他好看的眉毛深深蹙起,却是不发一语。
天狗开始吃起了月亮,一口一口又一口,那圆若金盘的月亮开始变小,一点一点又一点。
梆子敲了一响,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松开了抱住她的手。
梆子敲了二响,他凝视着她的脸,向后退了两步。她赶忙又抓住了他的胳膊,像是小甲虫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梆子敲了三响,他仿佛下了重大的决心,决然的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梆子声住了,月亮被吃掉了。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把沙滩踩出深深浅浅的痕迹,直觉得周身刺骨一样的寒,原来是罗裙被海水打湿了。
她抬头看去,四下无光,万籁俱寂,月亮的轮廓还在。
那是一轮红月亮。
图片来源于网络二、
她的爹嗜赌成性,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赌棍,现如今已经欠下了三百两银子的赌债。
她的娘早在哥哥离家之后就病倒了,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那个哥哥,早些年跟着商队出海去了,至今未回,有人说也许他回不来了。
她耳边响起了爹对他的咆哮:“你拿三百两银子,我就把闺女嫁给你,否则别想娶她!”
三百两银子,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怎么能拿得出来?
他的娘跪在他面前说:“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不能娶她啊,我们娶不起,这就是个无底洞啊。”
赌棍的债是永远还不完的,赌棍的女儿谁敢去娶?
更何况爹欠的是许霸王的债,许霸王家大业大,嚣张跋扈,谁又敢惹?
他爱她。
他不敢娶她。
他娶亲的那一天,锣鼓敲的震天响,她在小屋子里面听的一清二楚。
听说他娶的是罗家的二姑娘,长着一双小眼睛,模样还算秀气。
爹卷着铺盖跑了,剩她守着家中空空的米缸,许霸王一脚踹开了她家的门。
他与别的女人一拜天地,她的身上被抽了一道鞭子。
他与别的女人二拜高堂,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与别的女人夫妻对拜,她被许霸王脱去了衣裳。
黎明时分,她昏昏沉沉的从屋子里醒来,浑身是血的去外面求救。
许霸王早就撂下了话,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她的呼救惊醒了,却都把各自的家门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严丝合缝地关上。
穹顶氤氲上一层青气,一轮残月紧贴在上面,她衣不蔽体,满身伤痕,用指甲抠着地,如一只蠕虫般爬行着,在身后形成了一道道血红的轨迹。
“笃笃笃”
“笃笃笃”
她强撑着自己去爬,去叩响一家又一家,可是没有一扇门为她打开,整个村子好像都死了一般。
看啊,那是他的家,大门上那一双大红喜字刺的她双眼生疼,可是她把最后一丝希望寄予在了这道门身上。
她爬了过去,举起了手掌,敲得从指尖到脚尖一阵冰凉,那大门纹丝不动。
他想冲出去,被他娘以性命相挟,他的娘拿着剪刀抵着自己的咽喉,他只得双膝跪地,不住的冲着大门磕头,磕到血水和泥土都混杂在了一起。
那一天大雨倾盆,恶涛滚滚,海水差一点漫上村子。
数日之后,柳老爷子把村子里唯一一口不掺海水的井封住了,村民们在一旁围成一个圈子,吵吵嚷嚷的。
柳老爷子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这井里死人了。”
大家左看看右看看,方知是少了赌棍家的女儿。
他也在人群里,大家的目光就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满心羞愧,想到以死殉情。
他敢吗?
图片来源于网络三、
十年之后,这个海边的村子面目如常。
一个小男孩在芦苇丛里编着草蚂蚱,正编到一半,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小男孩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忧伤。
来者是一个女人,“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爹娘又吵起来了。”
“她们总吵架?”
小男孩点点头,“爹爹总说他忘不了一个人,可是娘不喜欢那个人。”
突然一阵大风从海面吹来,女人头戴的斗笠面纱被一下子掀了起来,小男孩吓哭了。
这个女人的脸上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
她回来了。
她满身风尘,她面前的村子仍方寸未染。
她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冷漠的穿行在村子里面。
那日是柳老爷子帮她逃出去的,她在山林中躲躲藏藏,无意中救了一个身中蛇毒的老尼姑,这老尼姑身怀绝技,作为报答,把毕生武艺传授给了她。
想是被怒火胁迫着,她学的意外地快。
每每习武松懈之时,她就照着脸上那道伤口狠狠刺下一刀,所以脸上那道鞭痕迟迟未能愈合。
数年下来,这条疤痕就长成了一条百足巨虫的形状。
师父圆寂之后,她来到城中,正逢上小城各门派的比武盛会。寒刃闪过,她砍下了最后守擂者的胳膊,一举拔得头筹,轰动武林。
她身后的追随者如雨后春笋般倾巢涌出,她在城中的羽翼逐渐丰满,她想着该是大仇得报的时候了。
她提起跨上的刀,径直奔向远处的一所豪宅,那是许霸王的地盘。
撞开许霸王的房门,恶霸血淋淋的尸体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只见许霸王陈尸在室,尸体被横七竖八的划了很多剑,血水正汩汩的从他的脖颈间冒出,想是刚刚遭到毒手。
她正惊诧,他出现在了身后。
她看着他,突然就慌了神,心头的小鹿好像又复苏了起来,那尘封了一个严冬的枝头一朵一朵都绽开了花。
他对她说,“你果然还在,随我来吧。”
他把她领进了自己家中,在大门那里,她有了片刻的迟疑,那日正是这个门,如一双紧闭的眼,毁掉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门上的双喜字早已经不在了,可那日的耻辱还在,今天你为何要带我进来?
“刷——”
她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芦苇丛中的那个小男孩跑了进来。
她惊愕,问他,“是你的孩子?”
他不语。
她把刀背在身后,苦笑一声,想起了小男孩方才说的话,
“爹爹总说他忘不了一个人,可是娘不喜欢那个人。”
莫非你还记得我?
她看着那孩子忧伤的眼神,“当啷——”放下刀跑了出去。
他在身后追了上来,“你去哪里?”
她心想,他还是那样子,依旧是那样高大,却有些岁月的呆板和迟钝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了海边,夕阳突然间就跳进了水里。
她说,“你跟我过来干什么?
“我——”
“你娶的是谁?罗家二姑娘吗?”
“是。”
“难怪那孩子眼睛那样小,和他娘一样小。”她语带讥诮。
他全然不以为意,他说,“蕙儿,我娘不在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她想到自己已经被许霸王占了身子,想到他早已与别人有了鱼水之欢,想到他这样说,莫不是拣好听的来哄我?
于是她冷笑一声:“我身边已经有了数名弟子,在武林中也是能够撑起一小片天的人物了。可是你呢?不过一个山野村夫而已,你已经不配和我在一起了。”
他们两个坐在海边,一句话也不再说,谁也不去碰谁,就这样面朝大海坐着,坐了好久好久。
他忽然抬起头去,只见月亮闪着银光,将海水晃出阵阵银色的波纹,“蕙儿,你看今晚,月亮那么圆,还记得我们……”
“私定终身的那个晚上吗?你说我是你的月亮?真可笑!”她抢白道,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她只记得那一轮红月亮,如一团血雾蒙在自己眼前,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私定终身那一夜,月亮圆的像一块月饼,甜甜的让人想咬下去一口。
天狗食月那一夜,月亮圆的像一面铜镜,让人好想对着它顾影自怜。
可是今天晚上这圆月,却是白色的,把整片天地染上了一层寒霜。
一小朵云自天边一隅缓缓滑来,它的身后奔腾着千军万马。
她抬眼看了看即将到来的成片乌云,轻声对他说道:“等到云把月光全部遮住,你就离开这里吧。”
她把目光下移,转过身去,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样子,生怕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多一分沦陷。
“你走远些,离开这个村子。”
成群的乌云浩浩荡荡的过来了,月亮像是被网住的少女,大张着嶙峋的胳膊拼命敲击着乌云围成的屏障,却还是被禁锢到寸步难行,于是那月亮的光一点一点变的模糊,好像涂上了一层美人的泪珠。
这天上的月亮,多么像那时候的她啊,冰清玉洁却坠入泥淖,任人摆布,任人蹂躏,万劫不复。
突然之间,卷起来一阵狂风,将天上那厚厚的云层吹的七零八落。
她大吃一惊,看天上那圆圆的月亮从黑云中跳了出来,明晃晃的闪耀天际,好像是在和什么人挑衅一般。
她回头,他已经不在了,消失的像兔子一样快。
为谁风露立中宵?只是传说而已。
她提起寒光的刀,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冷不防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满眼忧郁的小男孩,见他往海水里丢了一个贝壳,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不是跑向村子里,却是向海边另一处跑去。
她跟了过去,就在月光掩映下,看见了一个小草屋,那小屋从前并没有过,就像拔地而起一般。
“爹爹——”小男孩开心地跑了过去。
一个陌生的男人拎着渔网从海水中走上来,笑得满脸褶子,把那小男孩高高举起转了好几个圈。
从小草屋里聘聘婷婷走出来一个女子,正是罗家二姑娘,是他娶的女人。
她看着他们,愣住了。
罗家二姑娘看到了她,也愣了一下。
二姑娘幽幽地说,“你果真还活着。当年柳老爷子把你救了,许霸王的人不信,硬要把井重新挖开,他们把井挖开后,发现里面确实有具尸体,就回去了,谁想到那竟然是许老爷子的尸体。”
她如五雷轰顶,原来柳老爷子当年为了帮助自己逃跑,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罗家二姑娘接着说,“柳老爷子的儿子柳吉早些年做了江洋大盗,回来发现不见了柳老爷子,怒火万丈,带着一帮喽啰把村子血洗一空,我们两个死里逃生活下来了,等到把乡亲们埋葬好,我们就住在这海边,不想再回去了。”说到这里,罗二姑娘有些哽咽。
“那他呢?他也……”
“他知道你跳井之后,就在井边的那棵柳树上吊了。”
什么?
她睁圆了眼,“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没错。”
那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什么?难怪,难怪那些村民见到自己竟一点儿也不惊讶,原来他们早已变成了海市蜃楼。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发疯般地跑回村子,月光冷冰冰的,显得特别狡猾。
村子里面静的怕人,各家的大门都是大开着的,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一片颓唐萧瑟,海风呜呜的灌进来,像是在哭诉着十年前的凄惨情状。
灶台上洒满了月光,她伸手朝上面摸去,沾了满手的灰尘。
那许霸王的尸体也不在那里,许霸王的豪宅早已经被洗劫一空。
她跑到被堵住的那口井边,跪下来给那口井磕了三个响头,又抱着井边那棵柳树哭了好久好久。
她突然就想到了昔日师父和自己的对话。
师父说:“你恨吗?”
“恨。”
“想报仇吗?”
“想。”
“要是报不了呢?”
“不可能!”
造化弄人,意愿永远不能够与命抗衡。
图片来源于网络四、
巨石背后,大家纷纷聚在柳老头子的周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我们对她做的那些事,她决计不会释怀的,若非柳老爷子出此计,让我们假死以避祸,我们哪能活下来呀。”
“还要谢谢小吉给我们报信啊,小吉他虽然是个强盗头子,但是还是有良心的嘛!”许霸王把强盗头子四个字说的特别大声。
柳老头睥睨了他一眼说:“我是为了全村人的命,你就甭谢我了。”
“真是险呢,这妖女是带着一身煞气回来的。”
柳老头干咳了两声,“当年你们多少都亏欠了这丫头,现在想要命就躲着吧。”
“这丫头命贱,怪不得我们。”
“是呀,是呀,全怪他那赌徒老子,他老子跑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巨石之上,她静静地俯视着这些人,看他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视她为嗜血的恶魔,夺命的妖女,唯恐避之不及。
她看到他也在人群里面,紧紧抱着罗家二姑娘,罗家二姑娘紧紧抱着那个小男孩,三个人如胶似漆,紧紧的黏在一起。
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原来多年以来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不是因为被这里伤害,而是因为被这里不容。
彼时,她是弱者,被大家遗弃。今时,她为强者,却为大家所恐惧,恐惧到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也是伤她恨她的地方。
对她而言,这是个月圆之夜,可这里是个月食村。
如若那时他不是消失的那样快,她差一点儿就相信了他们合谋编织出来的这个诡异谎言。
如若他在消失之前说了一句半句让她真正感到温暖的话,她也许就会放弃屠戮整个村子。
皓月当空,这一轮圆月,分明见证过自己最锥心噬骨的离殇。
“师父,我们要开始行动么?”她身后已经站了一众弟子,大家在暗处轻声问道。
她刚要下令,突然就看到最年幼的徒弟手里的东西,整个人僵直的定在了那里。
“小颜,你手里的东西哪儿来的?”
小颜顺着师父奇怪的目光看过去,莞尔笑了,“这个呀,是刚刚在海边的小男孩送给我的。”
月光照的分明,小颜的手里,捏着一只草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