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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年味 | 母羊的产后护理

2019-01-11  本文已影响332人  一棵花白

从前加绒打底裤没被发明的时候,孩子们穿的都是臃肿的棉裤。棉裤的颜色必须是大红大绿,那个年代,不管老人小孩儿,都觉得大红大绿是最好看的颜色。

穿了棉裤,就很难套上外面的裤子了,所以你需要有一双结实的袜子,先把棉裤乖乖地套住。即便如此,棉裤还是常常会被拥在外裤的裤腿里,挤成一团,需要你时不时地扯一扯。

儿时的冬天是实实在在的冷,但每个冬天都过得无比新奇。尤其是快过年的时候。

即便承受着棉毛裤也挡不住的冷空气,孩子们还是要围在一起看杀鸡,宰猪,以及母羊的产后护理。

犹记得第一次看杀鸡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隔壁家的叔叔,割了鸡的喉咙放血。鸡虽被割了喉咙,却誓死不从,回光返照,一个鲤鱼打挺,从叔叔的手里挣脱出来,在院子里扑腾着翅膀。

你说它是活的,它却已经被割喉了,你说它是死的,它却从来没有这样竭尽全力地扑腾过。

鸡血淋漓一地,大人追着鸡跑,鸡像要飞起来一样,但终究是徒劳。院子里的狗也凑热闹,忙不迭地叫唤开来。鸡飞狗跳这个成语,我是真真见过的。

杀猪的过程我倒错过了,只听见惨烈的叫声。等我看到案发现场时,已只剩一只一动不动的猪头,安详地卧在砧板上。

童年时,家里不光有花园,还有一个猪圈。猪圈里喂养了大概五六头猪。

花园里夏天开满了各色的月季,葡萄架上也稀稀地结了几串绿葡萄。冬天便是一片肃杀,只剩下枯枝残叶和被冰冻成了黑色的土地。

花园旁边是猪圈,颇有焚琴煮鹤的意思。我家的猪不是安分的猪,猪随主人。它们吃饱喝足了,就喜欢用鼻子拱猪圈。

红砖砌的猪圈,在肥猪们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多次被拱倒。猪拱倒圈,就像是敌人攻破了城墙一样,在院子里欢快地狂奔。

终究逃不过一死的命运。不管肥猪瘦猪,会不会拱圈,是否欢快地狂奔过,最终都是人类的食物。

最印象深刻的,是母羊的生产过程。隔壁奶奶家养了几头羊。有一次,母羊生小羊羔,半个村的人都来围观。那会儿人都闲。几个壮汉,自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按母羊的按母羊,拔小羊腿的拔小羊腿。

我身高很矮,平视着母羊的屁股。小羊被拽出来,连带出红色的胞衣,那会儿还小,尚不知道恶心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新奇。一只小羊羔怎么就从母羊的屁股里被拽了出来。

隔壁奶奶是很喜欢我的,她总是笑着看着我,但她耳背,听不清人说话。每次我跟她讲话,她都能听成别的。夏天的傍晚,她总是在家门口摆上一个小木凳,拿着一个大蒲扇,乘凉。冬天,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偶尔来找我奶奶聊天。

我的爷爷奶奶喜欢听秦腔,从小教我唱戏。隔壁奶奶每次来我家串门,爷爷奶奶都会让我表演一段儿。

“头戴黑身穿黑,浑身上下一绽墨。黑人黑相黑无比,马蹄印长在顶门额。三宫主母有恩惠,赐我红绫遮面黑。叫王朝与爷把红绫取,三尺红绫遮面额。”

这是我在我们水寨村的成名曲目,《铡美案》选段《王朝马汉一声禀》。

一到过年,所有的亲戚都要听我唱一遍。我眉心用妈妈的口红点上一个小红点,像杨贵妃的花钿一样美。站直身子,双手背后,一点儿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扯开嗓子吼秦腔。

年三十的晚上,爷爷奶奶房间里的电视机早早就开了。爷爷掏出他的烟杆,给烟斗里仔仔细细地填上烟丝,坐在太师椅上,悠然自得地吸烟。奶奶在厨房准备年夜饭。

我和妹妹很早就懂事了,帮忙搬桌子搬凳子,找煮稠酒的水壶,数齐一家人的杯子和碗筷,把瓜子花生和糖拿出来,放在盘子里,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弟弟在门口放摔炮,放窜天猴,和他的小伙伴们一块儿野。

家里有一张漆成墨色的八仙桌,年夜饭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吃的。尽管妯娌不和,一年到头,在饭桌上也能装出虚假姐妹情来。婆媳不睦,也因为要准备年夜饭而赢得暂时的和平。兄弟之间也不用考虑自己的媳妇内心里的小算盘,开开心心地喝酒。

奶奶最喜欢我。虽然她重男轻女,但对我要比对弟弟好得多。有好吃的总是偷偷给我藏着。家里留下的照片里,有一张我在奶奶怀里吃饭的照片。我穿着蓝色的衣服,一双眼睛像小老鼠似的发光,嘴巴上都是油。

看完春晚,凌晨十二点,我爸准时带着我们去楼顶放炮。整个村子也响起震天的鞭炮声。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然而这些终究是一去不复返的了。奶奶在冬天走了,那年我十一岁,具体的日子都记不清了。哭了三天三夜,却也知道她回不来了。爷爷在十六岁那年的腊月初八也走了。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月初八那天凌晨四五点,姑妈在窗户下面喊,说我爷爷不好了。我披着外套就往外跑,看到了爷爷最后的样子。干枯的,再没有生机的,苍老的身体。

妈妈和姑妈要趁他身体没彻底僵的时候,给他穿上寿衣。

寿衣有几层,她们说拿针线缝一下,一起穿上去。但是灯光太暗,看不到针眼。我眼睛好,接过针,穿上线,打上结。这是我为爷爷做的最后一件事。

后来我还梦到他两次。一次是他说他在柜子里,一次说我们把他埋在了墙里。想来他走得不是很舒服,所以托梦给我。

年是给小孩子过的。孩子的长大,伴随着老人的故去。年也就没有味道了。

过年,其实是生死的问题。假设我们每年都是新的自己,那么就有七十个自己,一年死去一个,死到最后,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过年,就是老人的倒计时,恰逢你的七十个自己的诞生。

消失的年味儿,其实是你不再年轻了。不信你问真正的孩子,过年开不开心。他们总是开心的。哪怕现在不让放炮,哪怕好吃的都吃腻了,他们也是开心的。

他们不知道过年究竟意味着什么,却能纯粹地从过年这件事上感受到快乐。

儿时的年味,究竟是落幕了。只留下记忆的碎片,穿过漫长的岁月,仍然保留至今。好在时光的滤镜,给它渡上了一层金光。那,也是我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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