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酒
文/何国华
村里人新年酒的菜传统而经典,百吃不厌。菜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请客了。
我的童年,村里人没有钟表。他们听鸡鸣狗叫看天色估计时间。
请新年酒一般是中餐和晚餐。主家提前二天就通知了客人,到了这一天,主家还会挨家上门正式请客。客人比较散漫,不会准时到场,主家就得再催一遍。第三遍催客,不知是主家真急了,还是催客风俗,主家就会在村巷中大声呼叫着客人的名字,如果有几家同时请客,呼叫声就会此起彼伏,客人就会循着声音出来。主家见了客人感叹地说:做酒容易,请客难呀。客人也会回应说:是啰,是啰。
客人到齐了,主家就会安排客人座位,八仙桌最上面是主席和陪席二个最重要的位置。乡下人之间都是宗族或本家,辈份大的人坐主席,同辈份年龄小的坐陪席,依次坐下座,右座和左座,每条板櫈坐两个人。各位客人又要谦让一番,才会正式入座。
客人上了桌,一般主家会带头敬酒,然后同饮或互敬。酒杯是很小的“牛眼杯”,酒是自酿的谷烧酒,度数很高,有人形容地叫“五步倒”。那时,村里人不会出去做生意,也不见什么子弟考上大学,生产队才有几份报纸,大家坐在酒桌上的谈资很贫乏。一桌子客人浅浅又文雅地吃一口菜,然后放下筷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大家种着生产队的田地,养着生产队的耕牛,赚着生产队的工分,黄鳅黄鳝一样长,彼此没有矛盾,苦也不觉得苦,穷也不觉得穷,总能客礼相待,有种满满的幸福感。酒桌上谈论得最多的话题:某某儿媳妇真能干,毒辣的太阳下种自留地,明媚的月色下纺棉花;又有人说,某某最宠小儿子,小儿子放学回家,还要掀起衣服喂几口乳;宝宝长大了,好吃懒做,也没有什么用。一桌子的客人又众口一词地说:父母是条龙,宠谁谁是虫。离婚是一件不亚于原子弹爆炸的事,十里八乡有人离了婚,会成了酒桌上的谈资,离过婚的人会让乡亲们蒙羞而抬起不头。
请新年酒虽然要三请四催,但是新姑爷头一次来拜年,要在岳父家吃住七天,本家的男人都会被邀请来作陪,这种请新客酒例外,村里人不用去催请,通知一次后却会主动提前到场。
吃了主家新客酒的各位村里人,照例会回请新姑爷和岳父。几天下来会昏天黑地,聪明点的新姑爷会装醉,也就少受很多罪; 老实点的新姑爷不会装,推辞不了敬酒,只得实醉过去; 半憨半乖的姑爷自持酒量大还会主动挑起酒战,娘家人从不会上当,用车轮战,喝得新姑爷烂醉如泥,还要软口认输才过得去。岳父家的人把新姑爷抬回家,就会有如茶水、盐水、枫树叶水等醒酒汤待候, 醉得太凶了,就准备肥皂水或童子尿催吐。新姑爷问是什么,不好说童子尿,就说马尿,新姑爷心里想,本地根本没有养马,哪来的马尿,自是不信,喝了下去,吐了个翻肠倒肚,昏昏睡了,不再折腾。后来就有人形容喝多了人是喝马尿。
请新姑爷喝酒,除了喝酒认亲,还有考察的味道。新姑爷上桌后,关系最亲又有知识的长辈就会问:你贵姓呀?贵庚呀?大号呀?令尊是谁呀?这些新瓶装旧酒的问题难倒过一些新姑爷。我现在还清楚记得,有一位新姑爷上了桌,我大伯就问说:你贵姓呀?新姑爷听不懂,却突然回答说:街上卖的东西是蛮贵。我正读村小四年级,中午放学喜欢听收音机里的评书,知道大伯问他姓什么,他文不对题地回答这么一句话,让我忍俊不止,差点喷菜而出。大伯又问说:你贵庚呀?新姑爷一脸懵懂地说:是呀,你怎么知道我爷叫贵根!你们原来认识呀?新姑爷牛裆里扯到马裆里,让我笑出尿来,赶紧出去洒尿。回到桌上,发现一桌子的人对新姑爷很冷淡。终于有一位堂叔打破僵局说:来,我陪新姑爷喝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又有人接着举杯。新姑爷觉得不对劲,赶紧站起来摇手说:吃不消,吃不消,这样会醉死人的!大伯说:我这里就这个规矩,新姑爷就得喝醉,否则你会说娘家无人又无酒。有人趁机说:新姑爷不喝也可以,只要在地上打三个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门外偷偷听墙根的新媳妇知道丈夫知识浅薄,回答不了大伯的提问,大家就粗鲁地变着法逼酒,自觉丢脸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件事后,长辈们就开始用这个例子当教材,教育没有娶亲的年轻人。所有的年轻人就知道了:贵姓是问自己姓什么,贵庚是问自己今年多大了,大号是问自己的名字,令尊是问自己的父亲……
几年后,我去一位堂哥家吃新年酒。桌上的菜肴破例而大胆地变了。堂哥指着一盘菜说:这是蛋白肉,我在县城发现了这个新菜,就买了回来,大家动筷子尝尝。一脸的高兴劲。其实这个所谓的蛋白肉就是现在农贸市场里用大塑料编织袋装着卖的散装豆腐皮,可能卖货的说这个豆腐皮蛋白质含量高,堂哥听成了这个东西是蛋白肉。
我参加工作后,十年有九年是在单位加班过的年。后来,改革开放了,农村不少人出去做生意,请新年酒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一个堂兄就在酒桌上说:明年过年,我们干脆就不要扯来扯去的请新年酒,让做生意的安心做生意,让当工人的安心当工人。
第二年过年,我老家就没有请新年酒了。请新年酒的风俗离我们渐行渐远,就这样变成了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