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掉嫩鸡的毛
人潮涌动,我假装自己是顾客,若无其事地把新鞋换上,然后在镜子前来回走动,一边反复打量,一边露出满意的神色,任何一个店员看见我这副模样肯定会认为我将要买下这双鞋。
我挤开人群,一步步朝店门口的防盗装置走去,心里祈祷着大刘千万不要说谎!大刘的模样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一部罕见的络腮胡,棕黄的脸皮,浓黑的眉毛,说起话来一字一句,有条不紊,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欺骗我的人。门口的防盗装置离我越来越近,门后的鬼卒大声叫唤:“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我夸过门槛,警报声没有响起。喧闹声渐渐离我远去,我一个人站在店门口足足发了半分钟的呆,热血才以加倍的速度流回我的大脑。热烘烘的耳朵跳动着,我知道自己成功了,我成功地在香港的商场里偷出了一双新鞋。
我走向地铁站,心里满怀着对大刘的感激,同时也十分佩服他消息的灵通。香港的某些商店会在固定的时期检修店门口的防盗装置,那时店里商品的安全就全靠摄像机、以及摄像机后的安保人员来维持。可是此时正值节假日,大刘让我去的这家商店里时时刻刻都灌满了顾客,摄像机能捕捉到我的概率也十分渺小。
脚踩着新偷来的鞋,我健步如飞,得意洋洋,恨不得能对每一位路过的行人都大声喊出我的成果:“嘿,傻帽们,看见我脚上这双漂亮的新鞋了吗?告诉你们,这是我偷来的,不花半毛钱就从商店里白捡来的!而你们呢?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满脸都写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领带太紧了吧?老婆太霸蛮了吧?工资太低了吧?脑袋要秃了吧?阳痿了吧?傻帽啊傻帽,我真同情你们!”
一只柔软却坚韧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看见一张长满粉刺,尖嘴猴腮,怒气冲冲的脸。他脸上有股橡胶的气味,而且脑袋上擦了过量的发油,看上去怪不舒服的。
“小子,你竟敢偷东西呀?”他的声音虽然奸细,却底气十足,仿佛来自山谷里的狐狸。
我的心立马凉了。“你,你,你在说什么?”
他伸出一根又长又粗,湿漉漉沾满汗液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瞄准了我脚上的鞋。“这双鞋,难道是你买的?”
我的脑袋里略过一道闪电,尴尬的处境唤醒了我的身体。我一把推开了他,扭头奋不顾身地向前奔跑。我撞开行人,手脚并用地爬上手扶梯,全不在意撞倒了什么或是被什么撞倒,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仿佛只要跑起来我就能得救,仿佛只要跑起来我就能脱离这个闹哄哄的世界。我旋风似的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得大腿抽筋,心脏狂跳,喉咙里涌起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儿为止。回过神来时,我正站在公交车站,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吸进空气。愤怒的人留下愤怒的叫骂,好奇的人留下好奇的眼光,但他们却并不多事,他们有自己事要忙。赞美冷漠。
大刘说他对我感到很失望。
“没了防盗装置,他们当然会派更多的人手到店里去盯梢。”大刘把两只脚翘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只手夹着雪茄,另一只手指着我转圈圈。“你以为商场里的人都是些漂亮的傻蛋吗?我告诉你,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精明的人,曾经有个会说十门外语的年轻女孩儿想来当我的秘书,我问她之前是干嘛的,她说她是希慎广场地下一层香水区的导购,于是我立马拒绝了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突然挺直了身体,两眼夸张地盯着我,一股灰绿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
我说不知道。
“因为她对自己的臀部太骄傲了!”大刘一本正经地说:“可你要知道,那时她才23岁,没上过大学,却因为是香水区的导购而不得不逼自己学了十门语言!”他吸了一口雪茄,“你还不明白吗?他们都不是人,金钱的洪流使他们通通变成了人精!而如果能有一对翅膀,那他们就全都变成会飞的人精啦!你到底明不明白呀?”他两眼充血,硕大的鼻翼不断翕动着,这是他精神振奋的标志。见我之前,他可能又吸了些大麻。说不定他手里拿的雪茄就是大麻。
我俯首帖耳,恭敬地说:“我知道。刘哥,对不起,这次是我大意了。”
“你得学会让自己冷静一些,不要那么容易就沾沾自喜。”大刘又恢复了之前的坐姿,吸一口雪茄,悠然地朝天吐出一口浓烟。“怎么样,还想不想偷?”
我说想。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薄薄的装订好的文件,扔在我的面前,说:“你先拿回去研究研究,看完了发短信给我,然后静等我的消息。”
资料上写着,五天后,在香港某知名酒店将举办一场全港大学毕业生的求职会,许多社会名流都要出席参加,其中也包括某知名房地产商的千金付纤琳。付纤琳之所以在社交圈广为人知,不仅仅是因为可爱的外表和优雅的风度,更因为她脖子上的那个挂饰,即名为星辰之泪的钻石项链。老刘盯上的目标就是这著名的项链。资料上还说,老刘为实施这个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筹措了很久,而会议当天窃取星辰之泪的流程也已经安排妥当,我的任务是在晚上八点零三分把一个“灰色的金属球体”交给指定人物。
这份绝密的资料在我手上颤抖,我实在是太兴奋了,老刘竟然允许我参与规模如此宏大的盗窃行动。而在此之前,我干的竟是些小偷小摸,无伤大雅的行当,就连警察都懒得费精力来抓我。我也从没偷过什么首饰,女学生身上戴的那些物美价廉的小玩意儿根本引不起我的兴趣。但就是像我这样一个半吊子的小偷,竟然也能去偷富豪千金脖子上的价值数亿元的项链啦?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能让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我迫不及待地老刘发去短信,过了半个小时,老刘回复了我:你去找李董教授,他有东西要送你。
李董教授,是一个教授我们模拟电路基础课程的秃头佬。他成天戴着副金边眼镜,油光光的脸上裂开一个血红的大缝,就权当是张嘴了,嘴里的牙齿虽然参差不齐,却被他刷得惨白,呜哩呜噜的知识就是从这张嘴里夹杂着横飞的唾沫向我们喷出的。可问题是,李董教授怎么会和老刘那票人沾上关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摸清了我的底细,知道我成天翘课出去找那些黑社会的人干违法的勾当了?我承认这使我感到很尴尬。我原本以为,学校就是学校,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我为了反抗学校的陈腐无聊而去投奔黑社会,却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了个李董教授。而更糟糕的是,这学期我刚好在修他的模拟电路课程,他不可能认不出我来。
可命令就是命令,我硬着头皮闯进了李董教授的办公室。那时他正在调试一枚散发着青紫色光线的灯泡,见我一来,他措手不及,按错了一个按钮,灯泡明灭了好几下,啪地一声碎裂了,尖锐的玻璃渣飞溅到我的脸上,还好没有弄出伤口。
“抱歉抱歉,非常抱歉,我操作失误了,你坐吧……同学。”
我颇有架势地坐进了他办公桌前的硬皮沙发里。
碎裂的灯泡摆在一个棕色的抽屉上,李董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着冷光的银色球体,递给我,说:“这就是了,你,验,验……验验货吧。”他话说得很别扭,眼睛一直看着地面,金边眼镜反射出办公室里绿色的光线。
我拿着球体反复端详,努力装出一副识货的模样。我用眼角瞥见李董教授一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两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脑袋很想抬起来,却好像迫于空气阻力似的一直垂在胸前。他怕得不得了。他把我也当成是黑社会的一员了。
“没问题了。”我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
“嗯,那么,我的家人们……是不是就没有危险了?我的意思是,我的女儿,她还会,嗯……”
“你的女儿不会有事了。”我打断了他。
他的身体软了下来,光秃秃的脑袋倏然闪了一下。“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他边用虚弱的声音向我表示感谢,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抹脸。
我简单地点点头,迈着阔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可是门刚一关上我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刘那帮人显然是用李董的女儿威胁了他,而且肯定还耍些了什么别的花招,否则李董也不会在他的学生面前怕得浑身颤抖。良民在黑社会的面前有多么弱小,我算是亲身体验过了。助纣为虐的我全身冰凉,一种没有救赎的感觉紧紧地裹住了我,就像被人抛进了万丈深渊。
我瑞瑞不安地来到了酒店203号房门口。怀揣着金属球体,我冷汗直流,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装毒品的容器吗?放射性物质吗?还是说,微型炸弹?如果是炸弹,那老刘究竟是想干什么?我回想起了资料上的描述:为了盗取星辰之泪,我已经准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次行动,无论用尽什么手段都务必要成功。那么,大刘很有可能会利用炸弹来在会场制造会乱,与会的大学生们可能会被炸死,也可能会落得个终生残疾,还不要说那千金付纤琳了,天知道老刘会怎么处置她?老刘逍遥法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无恶不作,而我却成了他的打手。大学毕业生的残肢断臂围绕着我,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一个脸被炸得只剩一半的女学生拉着我尖叫:“要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死!!!”
我摇头驱散开这些无聊的幻境,开始安慰自己:自从见到吓得不轻的李董教授后,我可以说是已经上了贼船,难以脱身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索地完成任务,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份巨额的赃款呢?于是我调整呼吸,振作精神,敲响了203号房的门。
开门的人,如果资料上的照片没有弄错的话,应该就是付纤琳没错了。只见她满面潮红,眼神迷离,光滑的脖子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丰满圆润的身体在近乎透明的睡衣地下暴露无遗。我怎么也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她,而她一开始貌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歪着头打量我一会儿后,她微启朱唇,懒洋洋地说:“嗯,进来吧。”
房间里充满着浓厚的香水味儿,以及一股热烘烘咸丝丝的女性的气息。桌上空了三瓶香槟,还有一个高脚杯倒在电视旁,反射着昏黄的光线。我小心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发现在一张足以睡下四个成年男人的大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她枕着自己的右手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正慵懒地阅读着什么。
“站在那儿干嘛,东西呢?”付纤琳边向后拢头发边说。
我猛地反应过来,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金属球体。付纤琳接过小球,撅起嘴把玩了一通后,对着床上的伙伴展示:“嘿,你看,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床上的伙伴轻笑一声,说:“快来呀,反正是高级东西,无论如何还不都得试试?”
付纤琳小猫似的叫了一声,欢快地跳上床扑在她伙伴的身上,蠕动着把那金属球体直往自己的身下塞。忽然,她回过头,浪笑着对我说:“怎么?你是想看还是咋的?想看的话去楼下照保安吧,他们有监控视频,但是你该滚的时候还不是得滚?不知道碍着老娘办事儿了吗?”床上的伙伴附和似的也浪笑了一声。
我再次反应过来,于是嘴里连连道着歉,狼狈地退出去了。
老刘说我就是个傻帽。
“你还真以为我要去偷什么星辰之泪啊?”他笑得身体颤抖,浑浊的眼泪不停地流:“天呐,哈哈哈,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你竟然真的买账了,哈哈哈哈哈。”
我正想说话,但老刘伸手阻止了我:“没有星辰之泪,星辰之屁都没有,也没有付纤琳,你在203号房里看见的那是我的老主顾了,她经常在我这里订购情趣用品,当今最流行最有趣最厉害的发明她全试过了,当今最美貌最可爱最矜持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她也全都玩过了,真是个荡妇。”说着他摸摸自己的下体,又忍不住想笑:“你知道她是怎么形容你的吗?她说你,你是,你是个,哈哈哈哈哈。”幸好笑声堵住了他的嘴,我实在是不想知道那荡妇是如何形容我的。
笑完后,老刘操起办公桌上的一本杂志,劈头朝我扔来:“你他妈还偷不偷?毛都没长齐的书呆子,一天竟做些没头没脑的鬼梦,你以为这世界是什么?查理的巧克力工厂吗?飞屋环游记吗?给我滚远点吧!”
我狼狈得满脸充血,心里除了愧疚就是悔恨。该死的老刘,竟然把我耍得团团转。突然,一个更要紧的事闪电似的略过我的脑海。“那,李董他……”
老刘忽然想起似的眨了眨眼,只见他吐出一个烟圈,迅速拨通电话,然后对着电话大喊:“喂,老淫魔,你的货到了,嗯,是的,嫩模同款!还有,来把你的傻帽学生接回去,期中考试就不要让他过了,这种嫩鸡,不把他的毛全拔掉还真当自己是老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