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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呼兰河传》

2019-01-27  本文已影响7人  pixiu小品文

          小品文/PIXIU

      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叫《火烧云》,节选自萧红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文章写的很美,也很令人向往。从此,我便记住了萧红和《呼兰河传》这两个名字,暗下决心,等长大了一定要读读这本书。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也没有做到。后来,到哈尔滨上学,知道了萧红的故居就在城外的呼兰县,却同样没去参观体验过。

      直到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这个愿望才实现。不单读了小说,还去了萧红故居。当时,几乎是怀着一种读过书后的激动与感慨去的。

      一年前的冬天,窗外飘着雪,我再次拿起了《呼兰河传》。一边重读,一边细品,心里越发想去看看冬天的呼兰河了。为什么?因为想寻着冰天雪地之下昔日呼兰河的影子,去重温萧红笔下的那些童年旧事。于是,冒着严寒,又去了一趟。

      其实,不光是这一冬一夏两次去,常常在梦里,我已经不知去过多少次了。呼兰河边那个小镇、那个张家大院子,还有那满是蝴蝶、蚂蚱的后园子,让人回味无穷。后园的瓜藤爬上了墙头,爬满了窗;老胡家的门前,跳大神的在驱魔赶鬼,吹吹打打,与小团圆媳妇(童养媳)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冬天的磨房里,雾气蒸腾,王家的大女儿-胡歪嘴子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虽遭人唾弃却并不在乎,因为人家自有人家的欢乐。小说里描绘的这些景象历历在目,仿佛完全让人走了进去。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去过呼兰河好多次的。

      我喜欢萧红的故乡,喜欢她笔下的小镇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故事,更喜欢她那独特而富有韵律的文风。在小说里,怀念祖父的一章是最为精彩的。下面,让我们试着缩减整理出来,先欣赏一下,然后再展开讨论。

        (一)我和祖父

      呼兰河这个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园,她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啃了,果树于是死了。

      祖父整天在后花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花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拨草,我就拨草。祖父在前面种小白菜,我就跟在后面,把下了种子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的菜籽不但没被土盖上,反而被踢飞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锄头,祖父就把锄头杆拨掉,让我单拿着那“头”来铲地。其实,哪里是铲,不过是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不认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野草一起铲掉,把狗尾草当谷穗留着。

      祖父发现了,就问:“这是什么呀?”

      我说:“谷子。”

      他把草摘下来又问:“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他大笑起来。我不服气,跑回屋子拿来一个谷穗。于是,祖父慢慢讲了起来:“仔细瞅瞅,一样吗?谷子是有芒针的,而狗尾草没有,只是毛嘟嘟的像狗的尾巴。”

      他虽然教我,我也并不细看,不过马马虎虎地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一个大黄瓜,就跑过去摘黄瓜吃。黄瓜没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了。蜻蜓飞得那么快,哪里会追得上?

      采了一个黄灿灿的倭瓜花心,不一会儿蔫了,不美不香了。捉了一个大绿蚂蚱,用线绑上玩。不一会儿,发现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蚂蚱腿,而蚂蚱不见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着浇,只是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用力往天上扬水,大喊“下雨啦,下雨啦……”

      后园就是我童年的乐园。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

      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玩累了,就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我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同伴,祖父就是我的同伴。我走不动的时候,他就抱着我;我走动了,他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每天,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我很不喜欢我的祖母。记得三岁的时候,别人把我一放到祖母的炕边上,我就不假思索地跑到窗子那儿,伸出手把那透着花窗棂的白纸窗捅了几个洞。若不加制止,就必须挨着排的捅,一个一个捅破;若有人招呼我,就加速抢着多捅几个才住手。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就嘭嘭地破了。因此,破的越多,自己越高兴。祖母来追的时候,我又拍手又跳脚,越发得意了。

      有一天,祖母拿了一个大针头在窗外边等着。我刚一伸出手捅,就叫了起来,她用针刺了我的手指。所以,我记住了,我不喜欢她。

        祖父一天到晚是自由自在地闲着的,一切家务都由祖母管理,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给他。只有一件事除外,祖母有一套锡器,却总是由祖父来擦的。每当祖父去擦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一方面觉得祖父不能领我到后园里玩了,另一方面是他常常因此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不干净,因为祖母有洁癖。她骂得时候,常常连我也骂上,不知为什么。

      我拉着祖父往外走,一边说:“我们到后园里去吧。”

      也许,这正是祖母骂我的原因。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一到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绝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害怕什么呢?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祖母去世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亲戚,还有些比我大几岁的小亲戚。他们带着我第一次出了院子,到了街上,到了南河沿边。从此,我知道,除了家里的后园之外,世界上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祖母死后,我就跟着祖父学诗。他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也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他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也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学了几十首诗之后,祖父开始讲了。他说:“诗的意思是讲,小的时候离家到外边,老了回来了。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可胡子白了,没人能认识了,小孩子们见了就说,你这白胡子老头,是从哪来的?”

      我问祖父:“长大了,我也要离家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会认识我了吗?

      祖父一听就笑了:“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很害怕、不高兴,又赶快说:“孩子,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

      然而,我离家了,19岁那年离开了家。祖父不知道,因为祖父在前一年死了。

      我好象命中注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二)萧红和萧红体

      第一次读《呼兰河传》时,便感到萧红是特别的。读她的文字,仿佛不是在读一位年轻女作家的作品,而是在和一位历过千山万水、看透人生百态的老者智者对话和交流。同时,感觉极有鲁迅文章的味道,语言不艰涩也不华丽,全是直白自然的流淌,而且句与句之间满是复调式的低吟,很怀旧,很洒脱,也很伤感。

      这部小说是萧红29岁发表的。令人吃惊的是,她年纪轻轻,怎么能写出这么浑厚老练的文字?她对生活的感悟与理解,具有一般人无法领略的高度和深度,似乎与她的年龄并不相配!这就是萧红特别的地方。

      有人说,《呼兰河传》不像一部小说,更像是散文,里面没有系统的人物和完整的故事情节,却把一幅栩栩如生的北方风土画呈现给了我们。为什么?公认的观点是,萧红打破了传统小说单一的叙事模式,创造了一种介于小说、散文和诗之间的边缘文体,文风别具一格。具体而言,“她把传统文学中高雅的部分—诗和散文,与现代小说实现了新的对接,从而获得了一种稚拙浑朴之美、一种独特而醇厚的情调”。因此,后人把这种文体,盛赞为“萧红体”,意味着别人是学习和模仿不了的、独树一帜的。

      谈到“萧红体”,有一个问题是绕不过的,就是萧红不幸的一生。可以用几个词来概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颠沛流离、身无定所、几度婚姻、并不幸福。更加准确地说是,有理想,有才气,不甘平庸,却在31岁的如花盛年早早离开尘世,这何其不是造物主的过错与悲哀!关于这一点,网上的评论可谓汗牛充栋。在此,我们只愿简单归纳如下:

      1911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萧红出生于哈尔滨市呼兰县一个地主家庭(张家大院),乳名荣华,学名张秀环,后由外祖父改名为张廼莹。萧红是她的笔名。

      她8岁丧母,父亲续娶。父亲性格暴戾,继母冷淡,她从小很孤独,祖父是她最亲的人。祖父去世时,萧红18岁。此后,她对家庭已没有什么感情和留恋。

      19岁初中毕业后,她不顾家庭反对,毅然离家出走,入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读高中。寒假返回呼兰县,被软禁在家中,后再度出逃,从此在外流浪。

      萧红的爱情和婚姻几度失败。少年时,曾被家里包办婚姻,祖父去世后,父亲逼她成亲,她选择了逃离。20岁,再次逃婚来到哈尔滨后,无依无靠,迫于生存不得不与未婚夫汪恩甲(家里定的娃娃亲)在宾馆同居,怀孕临产前,汪恩甲不辞而别。22岁时,遇到萧军,开启了快乐的爱情之旅。后二人因抗日义演而受到迫害,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帮助下,逃离哈尔滨,转辗青岛,抵上海,结识了鲁迅,成为新文学左翼作家。据说,萧军性格粗暴,又有了外遇,3年后,双方在感情上出现裂痕,萧红只身东渡日本散心。听说鲁迅逝世后,回国。鲁迅是萧红学生,又是对她一生影响最大的人。这是她的文字里闪现着鲁迅文风的影子的主要原因。在鲁迅的帮助下,24岁时,作品《生死场》出版,顿时在文坛上引起巨大轰动,萧红一举成名。

      抗战爆发后,萧红和萧军又从上海到武汉,在萧红27岁那年,二人最终分手。不久,与作家端木蕻良在武汉结婚,却已怀着萧军的骨肉。29岁时,随端木蕻良移居香港。30岁时,萧红发现䍜患肺结核。31岁时,日军占领香港。在战火中,萧红病情加重,因庸医误诊,手术错动了喉管,致使萧红不能饮食,此时丈夫端木蕻良又抛弃了她。1942年1月香港沦陷,1月22日,萧红孤身在香港病逝,享年31岁。

      临终前,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萧红病逝后,骨灰被分成了两份。一份埋在香港浅水湾的山坡上,实现她“身后要能看到大海”的遗愿。因战事混乱,另一份被秘密葬在圣士提反女校的土崖下。抗战结束、新中国成立后,后一份骨灰无法找到,前一份于1957年移居到广州银河革命公墓,得到重新安葬。

      萧红的一生是短暂的、穷困的、奔波流离的、更是让世人哀痛的。虽英年早逝,但她在中国文坛留下了独特的印记。她的骨子里拥有一种抗争精神和平等女权意识,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民国四大才女”之一。与张爱玲(享年75岁)、庐隐(享年36岁)、石平梅(享年26岁)比起来,萧红是四大才女中命运最悲苦的一位。

萧红(1911-1942)

      她从19岁离家出走,便再没回头,中间只辗转回去过一次。读萧红的小说,我们会感到,她对家乡是无比怀念的。她童年生活过的张家大院,如今已被辟为萧红故居,离哈尔滨市区25公里。始建于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为清末传统八旗式住宅,青砖青瓦,土木建造。故居旁边为萧红博物馆。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代表作,也是“萧红体”最成熟完美的体现,有诗韵、有散文味,却属于小说的别体。格调不温不火,一吟三叹,读来犹如细浪叠起一般很有意蕴,更像长诗一样充满了对人生和社会的诸多思考。这就是萧红文字的最大特色和贡献。对此,作家茅盾总结的最为形象:《呼兰河传》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除了前面介绍的回忆祖父的章节,我还十分喜欢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和放河灯的故事。字里行间,浸透着萧红对祖父的怀念,对家园和人生的回望,对社会的深深的思考。这种怀念是深切的,回望是凄婉寂寞的,而思考却是让人惊叹流泪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萧红叛逆的一生是不齿的、存疑的。其实,好好地去品味和欣赏作家留给世人的精神财富,比其他任何争论都要更有意义。

      接下来,让我们再根据小说整理改写出另外两篇短文,以欣赏领略“萧红体”的独特风采和艺术成就。

          (三)冯歪嘴子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夏天,倭瓜秧,西葫芦,或者黄瓜秧爬满了墙头。因此,那磨房的窗子就全被蒙住了。冯歪嘴子喊我要黄瓜,我就摘了黄瓜来。他扒开满窗的叶子,从一个小缝里伸出手来,把黄瓜拿了进去。

      他和祖父谈话,说拉磨的小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的。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有时候,祖父走远了,离开园子回屋了,他不知道。我还听到冯歪嘴子说:“老太爷,今年没下乡看看哪!”

      但老厨子就不然了。他和冯歪嘴子谈天谈到一半,故意溜掉了。冯歪嘴子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还在大声地说着:“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没空去看,你去看过吗,老王?”

      有二伯和冯歪嘴子谈话,从来没有偷着溜掉的。两人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出磨房来,到后园里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从后园里出来,到磨房坐坐。谈完了,冯歪嘴子的梆子照旧打起来。

      秋天,新鲜的黏米下来了,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卖黏糕。他看见我爬在墙头上,就问着:“要吃一片吗?”

      我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只是若无其事地待在那里。冯歪嘴子把车子停了下来,切好一片黏糕送给我吃。每次看到我,总是切一片黏糕下来。

      一到冬天,他差不多天天推着单轮车,出去卖黏糕。祖父最喜欢吃这黏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那天,冯歪嘴子不在屋,磨房里的蒸汽实在是大,看不见人。我掀开磨房后面的一个布帘,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孩,唉哟,竟还躺着一个女人。她吓了我一跳。这个女人正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女儿,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真奇怪,怎么是她呢?

      那屋里冷的让人打颤,小驴子在旁边吃草,窗户的大洞透着青天,面盆里的水已经结冰。瓦盆被冻裂了,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耗子一边跑着,一边还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开门就跑了,回到家里,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祖父。祖父说,冯歪嘴子的磨房在零度以下。我问,到底在零下多少度?祖父说,大概零下七八度吧。我想,这不和室外的温度一样吗?

      冯歪嘴子的东家是王四掌柜子,很快王四掌柜子和他太太到了磨房,骂着:“破了风水了,我这碾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不要脸,你若有脸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子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来到我家。“老太爷,我摊了点事……我……我成家啦!请您帮忙,现在她们就在磨房里,没有地方住。”

      祖父马上答应,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住。那孩子哭声很大,好象不是刚刚出生的。我看到王大姐把孩子用草盖起来,放到了炕上。其实,也看不见什么炕,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都堆得顶到房梁上了。

      那孩子也就在草中偎了个窝,我越看越觉得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了似的。

      以前,这老王家的大女儿经常到井边打水,比她父亲打得快多了,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都说:“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的好手!”

      她那辫子梳的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髻角上,非常好看。老厨子说,她大头大眼,长得怪好的。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我母亲说,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若有就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说:“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多大啦?”

      王大姐总是说:“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个媒了。也不知道谁家会有这么大的福气!”

      隔院的杨家老太太说:“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如今,左邻右舍知道冯歪嘴子有了女人,有了孩子,就说:“这王大姑娘,一看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她说话声音那么大,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还有那大辫子,像个啥。”

      有二伯说,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倌,介是个啥年头!(有二伯总是把这说成介)她不要那穿绸穿缎的,却看上个灰秃秃的磨倌。冯歪嘴子长得一身穷骨头穷肉。真是武大郎玩鸟,啥人玩啥鸟!

      老厨子说,男人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扛工似的。

      西院的杨家老太太听风也来了。“前些日子,那姑姑忽然不见了,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就去这么久不回来,我就有点觉警儿。你看她那双眼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祖父是什么也不说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谣言的发源地就在离我家也不过50步远的草房里。有人看到冯歪嘴子的炕头上有一段绳子,于是传说他要上吊。有人晓得冯歪嘴子从街上买回一把菜刀来,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然而,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

      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冯歪嘴子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他去参加红白喜事,桌上的肉丸子是舍不得吃的。等散席之后,用手帕包着肉丸子,带回家给儿子吃。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身子就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窗子上新挂了一幅窗帘,买了二斤新棉花,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着。

      冯歪嘴子照旧地拉磨,王大姐就剪裁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七月一过去,乌鸦就来了。其实,七月里乌鸦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乌鸦是黄昏,或者黎明的时候才飞过的。不知道它们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儿又过去了。听说,那些乌鸦是经过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的,去到那柳条林里做什么?大人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终究是没人知道的。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么凄凉的夜?

      第二天早晨,乌鸦正飞过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她是产后死的,扔下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另一个刚生下来。传说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要成为游魂的。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人们觉得冯歪嘴子这下完了。

      可是,冯歪嘴子并未像旁观者眼中那样地绝望。他不知道人们都在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也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好像对活着还是很有把握一样似的。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来回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冯歪嘴子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反而镇定了下来。于是,他照常活在世上,照常地负着他的那份责任。

      很快,那个大的孩子拉着小驴到井边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一笑,那小白牙就露了出来。

          (四)梦中的家园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甚么?”

      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著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

      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到寒凉就在他们身上,他们想退去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哭了一朝或者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就把这人埋起来。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的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的、平板的、无怨无尤的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在家乡,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

      晚饭一过,那火烧云就上来了。如今,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儿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都不能想象了。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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