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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暖-12:犯人田羊倌

2018-08-15  本文已影响15人  f7c863433ce0

十二、犯人田羊倌

人是从几岁才有了交朋友的意识呢?怎么样才算是朋友呢?

如果喜欢在一起玩就算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应该是毛家屯的日本女孩小琴,如果喜欢彼此交流,还能为对方快乐,为对方担忧才算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应该是犯人田羊倌,如果一定要弄出个伯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才算朋友,那很悲哀。

我宁愿承认,第一个朋友是犯人田羊倌。

二分场关押的犯人有政治犯和刑事犯,只有男犯,没有女犯。

政治犯又细分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

历史反革命分子,指的是日伪政权的军、警、宪、特和党团骨干,还有被俘的担任过连以上军官的国军。

现行反革命分子,大约就是有对抗政府行为的人,也有对政府出言不逊的人。

刑事犯则很简单,就是那些偷摸盗窃的,行医看病出了人命的,强奸通奸的(那时候老百姓随便嘿咻可是犯罪的),总之是对社会和谐稳定起了破坏作用的家伙,当然,也包括被误判胡判的,就如传说中犯了“羞杀人”罪行的倒霉蛋。

农场要发展,人手明显不足,就对一些表现好又有一定专长的刑事犯给一个特殊待遇,允许他们脱离武警的看守,独自离开监狱干点专业性工作,这种犯人最典型的代表是个当过医生的,姓王,据说是因医疗事故出了人命而被判刑。沈大夫走后,姓王的犯人常常在夜里也被允许出来行医问诊,慢慢的,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他是个犯人了。

在这种背景下,我认识了个犯人,姓田。

他每天早晨走出高墙,晚上再回去报到,白天的工作是放羊,放羊也是个技术活,所以我猜想他蹲监狱之前也曾放过羊的,我就叫他田羊倌,当面称呼他羊倌大哥。

实在想不起最初是怎么认识他的,我猜想,最初可能不是对田羊倌感兴趣,而是对放羊感兴趣。

那年的初夏,一连几天我都跟着他到大草甸子去放羊。

示意图来自网络

田羊倌很瘦小单薄,一件宽大破旧的紫色犯人服里,好像装着个瘦萝卜干似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刮丢。他剃着光头,脸瘦得很窄,大眼睛显得格外突出,眼神却黯淡无光,他的言语和动作都有点木讷,显得人很老实,老实得像他放羊鞭下的一只病羊。

田羊倌总是一副浑身发冷的样子,就算是大晴天站在太阳底下,我浑身冒汗的时候,他也是蜷缩着身子,好像冷得打颤。

黑龙江初夏的草是碧绿碧绿的,草甸子上有几个大水泡子,水面时不时地泛起小鱼儿搅动的涟漪,天上常会有排成人字或一字的雁群飞过,那是北归的大雁,不知它们究竟来自何方又飞往何处。

我那时有了最初的探寻外部世界的意识,总想着大雁落脚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田羊倌这时就会默默地仰望着雁群,直到大雁飞得无影无踪,他还盯着空空的蓝天在看,许久才回过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着望天发呆的田羊倌,我有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转悠,我猜想,他一定是怀念家乡了,他的家乡在哪呢?不是那大雁起飞的地方,就是大雁落脚的地方吧。他为什么喜欢带我来放羊呢?他一定是和其他犯人合不来,一个人放羊又太孤单了,那为什么和我也不多说话呢?我看他的年纪也就是20岁出头,是不是他家里有个像我这么大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呢?有一点我敢肯定,他这么老实的人,犯的罪也不会太大,不然管教们也不会让他出来放羊。

我也曾怀疑他是被冤枉的,因为在一房四户的大家庭里吹牛的时候,王管教曾讲过一个“羞杀人”的故事,说的是在一个村子里,有个小伙子大白天在家里光着屁股睡觉,一个大姑娘从窗前经过,就好奇地看了起来,没想到被她嫂子撞见,大姑娘羞得无地自容,竟然投河自尽。出了人命,可谁都不是凶手,当地有关部门就把光屁股睡觉的小伙子抓起来判了刑。小伙子开始觉得很冤枉,慢慢的就习惯了。其他犯人总是戏谑地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就嬉皮笑脸地说:“羞杀人”。

这事旁人听起来好笑,当事者却是个天大的悲剧。

示意图来自网络

田羊倌照样呆看着天上的雁群,许久才收回目光。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问他:“羊倌大哥,你为什么总喜欢看大雁啊?”

田羊倌看着我,不回答我的话,反倒问我:“你学习好么?”

我有几分奇怪,就说:“好啊,很好!”

田羊倌问:“你们老师是男的女的?”

我说:“男的女的都有。”

田羊倌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女老师长得好看吗?”

我平时也没注意过谁好看谁难看,想了想,说:“有一个挺好看的,你问这

干什么呀”,我十分不解。

田羊倌不回答我的话,继续问:“她人好吗?”

我认真想了想才说:“我觉得她挺好的,她是教音乐的,唱歌很好听。”

田羊倌突然一激灵,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教音乐都是女老师呢?”

我看见田羊倌眼睛突然很亮,嘴角还向上扬了扬,好像要露出笑容,我第一

次看见他眼睛里还有光芒。

田羊倌又问:“她都教什么歌了?唱一首听听。”

我有点害羞:“老师说我五音不全,唱得难听。”

田羊倌:“没事,大草甸子最适合唱歌,又没别人听见。”

我扫了一眼大草甸子和羊群,觉得田羊倌说得对,就唱了一首:

“两只老虎,

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个没有脑袋,

一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这是我唯一能记住歌词,能独立唱下来的歌,也是第一次在大草甸子上独唱,对着天空,对着草地,对着羊群,还有田羊倌,我知道,我不是纯粹地唱,简直就是半吼半唱,就像当初父亲唱“北大荒真荒凉一样”。

田羊倌终于笑了,笑得我脸都红了,我能感觉到,血在脸上慢慢地流动。

没用我请求,田羊倌就主动唱了起来,但他不像我,他是低低的半哼半唱,却很有味,像小河的流水,流在草地上,也流在空气里,流在白云边,甚至感觉就要流进我心里了,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歌是我从来没听过的,长得好看的女老师更没教过,歌里还有什么“好姑娘”,我都有点想起小琴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留恋的张望,

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他唱的歌,我没记住几句歌词,甚至都没怎么听懂,只有两句歌词记得很清

楚,“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后来就经常偷偷哼这两句,却总不在调上,直到长大成人,才记住了那首歌的全部歌词,也知道了王洛宾和萨耶卓玛的故事。

田羊倌唱得极为专注,极为动情,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唱完,他又抬起头盯着天上看,等他低下头时,表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暗淡无光的眼睛下面似有几滴泪珠。他抹了抹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人不能犯罪啊”。

我期待他继续说下去,他看了看我,嘴又闭上了。他一定是觉得和我一个小孩子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家乡在哪儿啊?因为什么……”

我没好意思说“犯罪”俩字,憋了一下,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田羊倌刚想说话,忽然有两只野鸭子从不远处的草丛飞了起来,他就带我走到野鸭子起飞的地方,拨开草丛,发现有个鸭子窝,窝里静静地躺着两个野鸭蛋,我用手一摸,鸭蛋还是热乎乎的。

田羊倌薅起一缕靑草编了个草兜兜,把野鸭蛋放在里面送给了我,说:“我们老家没有野鸭子,只有鸽子,鸽子蛋很小。”顿了一下,他又说:“明天我给你讲讲我们家乡的事。”

“说话算话!”我朝他伸出了小拇指,要和他拉钩,他就伸出小拇指和我使劲拉了两下,他那小指头冰凉冰凉的,我不禁一哆嗦,田羊倌好像也哆嗦了一下,我估计他很久没碰过人的手了。

没想到这两个野鸭蛋却坏了事。

我拿着野鸭蛋高高兴兴回到家,和田羊倌去放羊的事就漏了陷,一向温和的父亲竟勃然大怒,不但踢了我一脚,教训我的口气也极为严厉,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突然发了什么怪病。

“为什么不去上学?”

“放了三天假。”

“为什么又放假?”

“老师又病了。”

“老师病了就去放羊?那姓田的是个犯人,你知不知道?”

“知道,他穿着犯人服呢。”

“知道还跟他去放羊?”

父亲动用革命学说中他会使用的所有词句警告我,说犯人就是我们的敌人,管教干部是他们的仇人,说不定哪天,那个放羊的敌人就会把我推进水泡子淹死,而且会让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父亲的恫吓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尿了裤子,还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早晨起来,太阳照常升了起来,把天上的白云照得粉红,把大地照得暖洋洋,又有一群大雁,排着个大大的“一”字,从房顶上空缓缓飞过,向着放羊的草甸子方向飞去。

示意图来自网络

我立马就觉得父亲实在是小题大做,就那个单薄得像一张马粪纸,放个响屁都震得自己打幌的羊倌,敢把我推到泡子里淹死?他要是想害我,第一天就该下手啊,何必等这么久呢?又是放羊又是唱歌的,我跟他无冤无仇,把我弄死,他能有什么好处?又不是弄死我就能放他出狱。

父亲临上班前严令我不许再去找田羊倌,我只能点头应允。

本来说好了的,今天我还跟他去放羊,他还答应给我讲他的故事,我们还拉了勾的,突然就不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这让我很烦闷。

紧接着我又开始担心,那田羊倌会不会因为带我去放羊而受处罚呢?

不止一次听管教们讲过,处罚这种自由行动的犯人有种种方法,最轻的是取消他单独行动的自由,厉害一点是给他们加刑,如果加刑,就田羊倌那小身板,会不会死在监狱里?

不行,我还得见他一面,即使他不给我讲为什么犯罪,不给我讲他家乡的故事,起码也要和他告个别,也要告诉他,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带我放羊的事,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我偷偷跑到昨天放羊的草甸子,远远看见那群羊,正围在一个大水泡子周围安详地吃草,等我跑近一看,那放羊的却不是田羊倌,而是另外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一看那光头和紫色的破衣服,就知道也是个犯人,不免想起父亲的警告,就和那陌生的犯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问:“羊倌大哥去哪儿了?”

那犯人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地说:“哪个羊倌大哥?我不就是嘛!”

我说:“他姓田。”

犯人:“啊,姓田那小子,他来不了了。”

我心里一惊,赶忙问:“他怎么了?”

那犯人咧嘴一笑,说:“你一个小毛孩子,瞎打听什么呀?和我玩不是一样?”

说着,那犯人向我走了过来,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子,看看旁边闪着亮光的大水泡子,吓得回头就跑,身后传来那犯人的喊声:“跑什么啊,我给你钓鱼吃!”

我一溜烟跑回家,幸好,父亲没回来,母亲带弟弟串门去了,我坐了好一会,心还在狂跳。

一天晚饭后,我看父亲心情不错,就打听田羊倌是不是病了。

父亲收敛了笑容,说:“不知道,那个田羊倌不归我管。”

我不死心,又问:“他犯了什么罪啊?”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不好好上学,老关心犯人干什么?”

我老大的不高兴,就说:“谁说我不好好上学了”,转念一想,父亲也是为了我好,就嬉皮笑脸地说:“就是随便问一问,求你了!”

父亲有点无奈,就说:“我帮你打听一下吧。”

我想起了王管教讲的“羞杀人”,就认为田羊倌和那个光屁股睡觉的小伙子差不多,是个被冤枉的好人,而不是真正的罪犯。

父亲毕竟慈祥,过了几天,他还主动跟我说起了田羊倌。

原来田羊倌在家乡是当小学老师的,和一个教音乐的女老师好上了,结婚时,女老师的父母坚持要他做一套全新的缎子被褥,否则就不答应他们结婚,田羊倌无奈,就偷了一个村干部家的两只羊,牵到县城卖了,买了一套缎子被褥,新婚的当晚,田羊倌就光着身子被民兵从缎子被窝里带走了,教音乐的女老师连羞带气,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当晚就跳了河。田羊倌得知,就翻墙逃跑,结果被重判了6年。

我知道,监狱里最重的犯人是无期徒刑,要一辈子待在监狱里,直到死,只要不是无期徒刑,我都觉得不算长,听说田羊倌判了6年,就松了一口气,问:“他家乡是哪儿啊?是大雁飞来的地方么?”

“这个,忘问了。”

我觉得田羊倌太可惜了,也觉得他挺可气的,还真犯了罪,为结个婚就偷东西犯罪,太傻了,那个教音乐的好姑娘也够傻的,亏她还是当老师的,太缺心眼儿了,忙着跳什么河呢?你就知道田羊倌一定会判刑?就算判了刑,你等他几年不行?

我把这想法和父亲说了,父亲却说:“没你说的那么简单,犯了罪,一辈子就不是好人了,那个女的跟了他,还不遭一辈子罪?”

“大人们就是想得太多”,我心想。

过了几天,父亲告诉我:“他的家乡是湖南的。”

“那里是大雁飞来的地方么”,我有点茫然。

父亲却说:“大雁从哪飞来的我也不懂,前几年,有十几万南方的犯人来到了黑龙江,有广东的、湖南的、江西的,还有咱们山东老家的。”

原来田羊倌和音乐老师离得那么遥远啊,难怪他总是凝望天空,他唱“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时,心里不知会怎么难受呢。

我忽然觉得很同情田羊倌,不是同情他犯罪,是同情他的贫穷,连个缎子被也买不起,可转念一想,有几个人能买得起缎子被呢?于是又恨那个女老师的父母,干嘛非要什么缎子被呢?没缎子被不一样吃饭睡觉,一样过温暖日子么?这下可好,一床缎子被,死了一个,蹲监狱一个,难道这就是母亲常说的,人作有祸,天作有雨么?

我不想再见到田羊倌了,他不值得我当朋友,然而,我内心却并没真正做到,脑海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浮现出他的形象,在我眼里,他似乎并不是个纯粹的犯人,而是一个单薄、孤独、总是寒冷的人,是个买不起缎子被的可怜兮兮的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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