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时值深秋,凉风瑟瑟,让人感觉到几丝寒意。不过一向都熙熙攘攘的天港码头此时还是热闹非凡,有扛着包袱的旅人,把船票叼在嘴里匆忙行进,像是生怕赶不上自己那班客轮;有操着各地口音的小商小贩积极叫卖,想趁着收摊回家前再多赚一点;还有在拥挤的人群中弄丢了孩子的母亲焦急的呼喊,以及分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儿童的啼哭声……
沈若轩看着走在身旁的她渐渐舒缓起来的神情,总算也宽慰了许多。这一路上,她始终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让旁人错以为是她不愿意回来,但是只有沈若轩知道,这里有她放不下的牵挂——三年了,本来以为会随着时空的迁移而慢慢褪色的,却不断深刻起来。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恰好国内的形势发生了大的转变,给他这样的留洋学子们提供了崭新的发展空间,所以在他最后一次祭拜了客逝异国的母亲之后,便带着她——这个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回来定居。
“你看,福生叔已经在等我们了。”沈若轩轻轻拍拍她的肩,愉快地说。于是两个人加快脚步走向前去,上了那辆车身锃亮的黑色伏尔加。伺候过沈世海大半辈子的老司机福生一边忙着把两人的行李装进后车厢,一边热情地询问他们旅程是否舒适。等到一切安排妥当,福生上来启动了车子,沈若轩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我们先去江公馆吧。”深谙人事的老司机只简短答了一声“好的少爷”,车子便朝着那个熟悉的方向开去了。
楚笑微感激他的安排,她没有想到他把自己洞察地如此彻底,竟然清清楚楚地了解她此时此刻、或者不如说是一直以来的那个最深念想;虽然,当听到“江公馆”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身子还是微微颤了一下。沈若轩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回应着她说谢谢的眼神。
三年前,当楚笑微第一次踏进江公馆的大门时,就已有了令许多人羡慕不已的身份——江仲宇的新婚妻子,江公馆的二少奶奶。
江家的祖辈靠与洋人合作,倒卖那些稀罕的西洋玩意儿起家。到江仲宇的父亲这一辈时,已经发展成为拥有十几家铺面的著名商行。他的母亲为江家生下了大哥江伯宇和他两个儿子以后,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他的父亲则始终没有续弦,一手把他们两兄弟抚养成人,可这样一个人既要主外又要主内的劳心劳力也最终过早地夺去了父亲的生命——在江仲宇满十六岁的那一年,江家历代积累下来的不菲产业就已经落在了他和大哥江伯宇的肩上。因为当时尚未毕业,父亲遗嘱上留给江仲宇的一众商铺就都暂且全权由兄长代为辖理。不过待到他靠着这个唯一的亲人从国外学成商科归来,也并没有即时要回自己名下的财产,而是和兄长一起,以顾问的身份参与管理着江家的产业。所以,虽然江伯宇已有妻室,这份兄弟情深倒也让二人没有什么分家的念头。倒是江伯宇的太太席氏对此颇有微辞,总想着彻底不受江仲宇这个有学问的小叔子的牵制,由自己掌控财政大权。只是,但凡江仲宇一天还是单身,她便一天找不出合情合理的分家借口。当然,一旦机会来临的时候,她也自然是绝不松手的。
楚笑微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进了江公馆。知情人都说,是因为他的父亲楚远洋原本也经营着一家极有实力的大商行,但在和江家竞争的过程中自己无意间被对方抓住了一点把柄,于是江伯宇把握时机,要求做一桩足以吞并他大半产业的不平交易。谨小慎微的楚远洋为着不让自己辛苦创立的家业眼睁睁落入他人之手,竟畏罪自杀了。他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可是万没想到江伯宇的背后还有一个奸猾的席氏,瞅准了这个机会,力劝丈夫要谨记斩草除根的道理,恐吓楚远洋的后妻齐氏答应江家开出的条件:让和自己无亲无故的继女楚笑微嫁入江家。齐氏很清楚,如此一来,楚远洋留给亲生女儿多达百分之六十的楚家产业也就一并归江家所有了。但事已至此,她不想连带把自己的那份身家也都搭了进去,竟也别无选择,甚至连继女的婚礼都不曾参加,就匆忙地变卖自己的一切远赴异国,去投奔他的亲生儿子沈若轩了。
想到这里,楚笑微侧过脸去看了看沈若轩。他正和福生聊着沈家的近况。她定定神,用力握紧手边那只挎包的边沿又再松开,试图从汹涌的回忆中醒过来,却无奈触碰到了更多的过去。楚笑微心绪杂乱地从包里取出那个封面陈旧、与她穿着打扮全不相符的日记本,不知是第多少回,又那么胡乱地翻着……
2月17日
这里的人好像都还亲切,我该快乐一点迎接以后的新生活吧。倒是江仲宇的态度有些冷淡,他大概和我一样,也是不得已罢,只说了一句“你在这好好休息”,就去外间的书房了。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其实也因此而对他有些感激……夜已深……爸爸,今晚可以梦到您吗?
3月3日
楼下吵吵闹闹的,是大嫂的朋友来家里玩牌。初次见面,我必须尽量去好好表现。大嫂似乎很满意,以至于破天荒地让几个丫头都去休息,把我留在一旁说让我“学习”。可显而易见,我得不时地给她们端茶倒水递烟缸。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是当我在各人有些奇异的眼光和笑声中感到不安的时候,江仲宇不知何时回来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已在那里——他站在楼上用简短有力不容谁辩驳的话语喊我上去,说有话要讲。我看到大嫂的脸色是有些变化的,不过仍旧堆满笑容对她的牌友们拿我和他开着玩笑。红着脸快步上楼的时候,又听到身后大嫂在用比平常愈加严厉的口吻在呼喊丫头们的名字……那些阔太太们毫不避讳抬头瞅他,大声称赞着他的外貌。我抬头看他,依旧是面无表情,不过真的很感激他帮我解除了尴尬,进了房间他只说让我好好待着,晚饭时候再一起出去,语调比刚才温和了好多……今天,我似乎看到了不一样的江仲宇。
4月12日
最近一段时间,大嫂好像总会出些难题给我,所幸每次江仲宇都适时出现替我解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开始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希望他一直像现在这样常常待在家里,有他在的时候,仿佛总能安心许多。虽然我们仍是分别在里外间活动,可是渐渐地,气氛却在变化着。我偶尔替丫头们端些吃的喝的到书房,然后在他的建议下从布满西墙的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读……
5月20日
今天傍晚,仲宇回到房间的时候,显得非常烦躁,向来待下人们很好的他甚至把来送糖水的丫头也斥退了。我矛盾着该不该说些什么,可假借找书在他身边徘徊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让他单独思考时,太意外地,他竟然从背后拉住我的手,记忆中,这是我们第一次触碰到彼此的温度吧。可是却并不陌生,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亲切。那个晚上,我们在书房里坐着,有沉默,也有倾诉。我知道了大嫂想要分家的意图,其实就是让他带着我从这个家出去。不过,直觉却告诉我这并不是让一向冷静的他如此烦乱的全部原因。
7月6日
若轩哥回来了,我的身边多了一个亲人,真好。可也知道了妈因为我的事一直愧疚,去他那里没多久就过世了……其实,我也没有怪她,毕竟现在我仍有依靠……不过若轩哥并不常来看我,唯一的一次也让我感觉到他对江家上下以礼相待背后的敌意……仲宇对我很好,应该说,是越来越好。只是他的眼神为什么始终若即若离,总是有意回避我们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呢?我想不明白……
……
“少爷,前面那个是老爷投资兴建的中学,原来的陵园整体迁到南郊去了。”福生忙里偷闲用手指着窗外示意沈若轩。
“哦,是吗,那很好,”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下意识地去看一言不发的楚笑微。她合上日记,朝着刚才福生所指的方向,出了神……
楚笑微当然忘不了那个八月的夏日,她嫁人以后第一次单独出门,是来到父亲的墓地前痛哭。怎么也没有想到江公馆这个原以为给她带去了安慰和幸福的地方,正是那个无情夺走了她一切的幕后黑手。她为父亲的离世伤心欲绝,也曾为他们以为的、他错误的行为独自忏悔着……可是直到亲耳听到家里的下人议论从江伯宇夫妇那里偷听来的消息:所谓的把柄是他们对楚远洋的嫁祸,她的出嫁更是这场商战的牺牲品;再到当面得到沈若轩的证实,他的突然回国其实就是因为从母亲那里发觉事有蹊跷,要回来查出真相——楚笑微才恍然大悟自己有多天真。然后,她也终于明白从某天开始一直在困扰着江仲宇的到底是什么了。
这天以后,楚笑微的眼神也开始无尽的游离。两个人都小心翼翼,默契地谁也不愿意碰到隔在双方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她只知道沈若轩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江仲宇也不常常待在家里了,而是每天都在各个商铺之间奔波忙碌着。
直到年底的一天,沈若轩告诉楚笑微,事情在他生父沈世海的帮助下,就要有结果了。她知道沈世海富甲一方,官私两面都有办法;他的参与会让江家得到什么惩罚呢?楚笑微想不到也不愿去想,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江仲宇。虽然沈若轩保证不会牵涉到无关的人——毕竟在这场最初因交易促成的婚姻当中,他们都曾是受害者——但是她深知江仲宇和大哥江伯宇间的手足之情。“或许明天一过,所有的事都将改变了”,她想,该是时候和他谈一谈了。
书房昏沉的灯光下,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是她常常和他一起静静看书的地方。楚笑微最后一遍在心里酝酿着措辞准备开口,不想却是江仲宇先出了声。
“你说如果我们没有相识,没有结婚,也都还是会幸福吧,”
“哦……”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是赞成,还是反对,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一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知道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这些都是免不了的……”他的语气故作轻松。
“不,没有……因为……有你……,”她的话里带着哽咽。
这样感情坦白的回答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江仲宇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替他们跟你说声抱歉,”
“你没有对不起……你是爸爸以外我最……”楚笑微停顿了几秒,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对我最好的人……”
“想爸爸了吧,”他也有些哽咽,说着轻轻抬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嗯……”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抬了抬身子靠得更近,扶住她抖动不止的肩膀,把这个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深深住进他心里的女人,紧紧地拥在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什么也没说——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各自预备好的对白;但其实他们又什么都说了,她知道。沈若轩看到她的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再次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快到了,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她点点头,尽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伏尔加转弯驶向进入江公馆的专道,一辆同款系的轿车从旁疾驰而过,溅起昨夜地上存留着的昨夜秋雨,惹得福生很是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少爷,楚小姐,江公馆到了。”
福生看着两人走上前去按门铃,心里寻思着还是应该早点回去给沈世海复命。他知道沈世海一生虽然有过不少女人,但心里最牵扯的却是唯一那个背叛过他的女人和她给他生的独子。正想着,却见沈若轩和楚笑微已经从公馆里出来了。他让福生先回去给父亲报个信,自己要了车钥匙带着她匆忙离去。
福生搞不清楚状况,只看到公馆里还走出来一个老妇,嘴里絮叨着,“一个是有心也不敢面对,远远地走掉,一个又解不开心结,等着想通了再急着去追,结果把自己的半条命也搭了进去……唉,何苦来的……有些人那是自食其果,可这俩苦命的孩子怎么偏偏就都死心眼地都把负担往自己身上揽呢,唉……快点开,希望还能赶得及哟……”老妇看着和刚刚来接江仲宇的汽车一模一样伏尔加飞驰而去,一边嘟囔一边摇着头慢慢回去了,福生还隐约听到她在念叨什么“明天……收房子……政府……乡下……”
夕阳染红了半面天空,天港码头因此而在秋日的凉意中有了些温暖的色彩,不过却也格外静谧:商贩们都已回了家,再也看不见忙着赶路的旅人,因为,最后一班客船显然已经开走了。远远地,只能看到它在海面上平静地航行,还有终于消散不闻的汽笛声……
码头的护栏处,一对着装西式的男女正在专注地看着客船远去的方向。楚笑微记起小时候被刺扎到手,她因为怕疼而拒绝让大人拔掉时,母亲跟她说过,如果不及时把刺取出来,它就会长在肉里,越来越疼……是这样吧——她终于感悟到了其中的道理——如果这是一把刀,你被它刺中,只有狠下心拔出刀子,血才可能止住,伤口才可能愈合。只是,她真的不知道,深入心脏三年却也像一辈子那么久了的这把匕首还能否再被取出,取出以后又是否还能够重生呢?视线朦胧间,楚笑微似乎看到远去的客船甲板上有个坐着轮椅的人,也在用力地望向她……
“古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大概不曾想过,其实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啊。”在这一天的最后一道日光即将消失的时候,仿佛听见了沈若轩的感慨,她若有所思,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