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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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

今天是3月14号么？白色情人节吧。

……是啊，怎么了。

十三年了吧，得有。

什么十三年？

我俩认识十三年了——2003年3月14号到今天，刚好十三年了。

嗯。

北方的寒流让人实在难以抵挡，我们在这座小城的外三环已经绕了好几圈了，夜色深得似乎吞噬了整个宇宙，阿泽困了，扶手转着方向盘，不时用手捂嘴打着哈欠。我用眼角撇了下他的侧脸。他还是那么迷人，一如当年。

当我说完这是认识的第十三年后，气氛更是尴尬，我本想缓解下气氛说要不找个地方庆祝一下，他一个“嗯”，让我欲言又止，硬生生把那句话连同回忆咽了下去。车内狭小的空间里，传来一股一股地暖气，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车外深沉的夜和凝固的寒。

十三年，不长不短。该开始地早已落幕，该结束地也无影无踪了。

我很希望此时能说点什么打破这份死一样地寂静。是说好久不见？还是你过得好吗？思来想去扯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不仅没有刺破这份沉寂，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如同今晚的夜一样深沉。

我送你回家吧。阿泽说。

好。

这离你家远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你先到前面掉头，应该不算远。

气氛逐渐舒缓下来，我却有点不自然。往事们如凝固的冰此时纷纷融化汹涌而来，不可阻挡，让我一时摸不到头绪。2003年那会，正是非典蔓延的特殊时期。我遇到了你。

你还去过那个网吧吗？

哪个？

就那个。

哦，可能早就改装了吧，听说开了个咖啡馆。

是啊，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变化，什么都很快，一生不够只爱一个人。

我刚回北方的这个小城没几天，还没从这股寒流中舒缓过来，收到了一条信息。来自于阿泽。他说，我出差路过，想看看你。言简意赅。我回了一个字：好。

2003年那会我读高中，学校附近有一个网吧，那时我们学校是市里的重点高中，我从小是家里的乖乖女，每次回家的路上都会路过那个网吧，可是我从来也没进去过。一次也没有。当时非典蔓延全国，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弄得沸沸扬扬。

当时我们学校一个男生突然高烧不退，咳嗽气短，送进医院后直接就进了特护病房。后传出消息说该男疑似感染非典，他女朋友也在这个学校，于是两栋宿舍楼被圈起，上千名学生被强制隔离了两个礼拜，吃掉了几吨的鸡蛋牛奶，打爆了若干张电话卡，最后……最后那个男生只是肺炎。

我记得我当时抱着板蓝根，看到电视里各地记者的纷纷报道，我吓得吃了好几袋。至今想起都让我胆战心惊。害怕归害怕，但是当所有人都不敢出门时候，我却决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那天我带着口罩进了那家网吧。

整个网吧空间并不大，可是冷清得让人窒息。我抽了抽鼻子，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掏出消毒水猛喷了好几下才安心开机。突然对面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吓得我立马站了起来。"怕就别来，装什么清高"。

我想，我一生胆小谨慎，那时恐怕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也是最可笑的事了，我缓缓地说"我是非典患者，我是怕传染到你。"

后来才得知他是这个学校校长的儿子，比我大俩届，但是从小不学无术，整天打游戏，泡网吧。不过父母为他已铺好了未来的光明大道。

没有太多的曲折情节，后来他和我表白，我答应了。那个时期，充满了青春期叛逆的气息。

也许是为了挣脱对循规蹈矩的生活的束缚，我开始疯狂的逃课，经常和他在城市里东游西荡，吃喝玩乐，那年我们一起走过了非典，所有恋人打电话都要屏声屏气，我们在街头拥抱，接吻。像一对自知时日不多的年迈的夫妇，疯狂地享受剩下所残留的美好。

当然，如青春年华中所有转瞬即逝的好日子，我们并没能走多久。

后来，我在南方小城里生活，手里有一台笔记本，再也没去过网吧，没听过情歌。有天陈奕迅的那首《陪安东尼度过漫长的岁月》传入耳中，那一刻，我没有流泪，也没有逃避，静静听完，突然想念北方的严寒，有关那座小城的一切应声跃入脑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像幻灯片有序整洁地放映着，温热的心冰冷温热，又冰冷了下来。

经常能听到别人说，在一起五六年——分了；在一起八九年，十几二十年——离了。我亲眼目睹过深爱对方俩个人如一个人似的，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我就在想，是什么能让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又是什么让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之后，还是分开了。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我从来没能和一个人在一起久一点。最多只能算个半年抛，年抛型吧。

阿泽家境不错，当时还没有富二代这么一说，出去逛街，吃饭他也从不吝啬。可是那也不是他挣得钱，靠父母逞英雄算什么本事，后来我也尽量不和他出去消费，他给我买的东西我也不要。他不理解，其实我就是不想让他破费。每次他打车送我回家我执意乘公交。

先不说我们花了多少钱，光是那段岁月让我们挥霍的，青春已所剩无几。

其实我还是想过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上进，要互补的。不是说相似的人适合疯闹，互补的人适合变老嘛。如果再这么下去是没有未来的。我们说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还要一起出国，说好了从现在起就要好好学英语，他基础不好，但是聪明，如果拼一拼高考考不上重点，也能上个不错的大学，可是他烂泥扶不上墙，高考那年还是落榜了，进了一个中等偏下的学校。

后来我看《匆匆那年》里陈寻为方茴高考放弃了十几分的大题，我嗤之以鼻。这些狗血的情节也只会出现在电影里。那年高考，我很平静。我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放弃我的未来。何况这个人在不在你的未来里还是个谜。

我和他在一起浪费了很多学习的时间，不过我基础还比较好，努力拼了一把，如愿考到南方一个不错的大学。在现实面前一切都是荒诞。

那时，他在大学里挥霍光阴，马上毕业了，他四级还没有过。这他妈还出什么国？

后来，回到北方，家里把他囚禁了，父母找人给他安排好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房子车子都是现成的，等他安稳下来，安排相亲，听说相亲的人都选好了，然后结婚生子……总之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标配人生。而我知道这些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他手机被没收了，我们彻底断绝了联系。

七月初七，情人节那天，满大街得都是恋人。我上完课，也懒得出去，窝在被子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就想啊，他从小家境优越，一出生未来的路就被安排好了，即使啃老，人家一辈子也有得啃，再说他这么不求上进，愿意平庸地走红地毯，除了念大学连家门都没出过，而且这么大了，自己都做不了主，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毕业了，英语连四级都没过，还谈什么出国，谈什么未来。我越想越懊恼，你一出生就有好的未来，可我没那么好的命，我得到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努力奋斗。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差了一个世界。算了，还不如各走各的，长痛不如短痛，我一生清澈明朗，不靠男人，耽误不起，我他妈还要去生活呢。

话说回来，当时也没有"女汉子"这么一说，当时做出这个分手决定，室友称我为"女强人"，第一次见嫌弃对方有钱分手的。

做决定之前，我逃课去找了他，他当时激动地像个小孩，还告诉我在家他做了很多计划，一天背多少个单词，还报了什么新东方，满怀欣喜地告诉我，等我毕业就出国。让我一时于心不忍，分手一句话像一个鱼刺梗在咽喉中，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后来转念一想，这样下去迟早害了我们。

"不用了，我们分手吧，我爱上别人了。"我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害怕再多停留一秒就心软了。说完我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他也没有追上来，那天下着大雪，雪很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我那么决绝，甚至没有回头。踩在雪上的脚步声覆盖了整个冬天，和所有的悲凉。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一个人在没有成为最好的自己之前，也不配拥有最好的对方"。但是，当时我自己的人生都是参差不齐，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

如我所料，他没有再纠缠过我，也没有挽留，分手以后，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我的人生里从此再没有高低起伏，平淡如水。

后来我想，我的那句话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插进了他似棉花柔软的心口，没有痕迹，没有声音，也许会滴血，可是最终他吞噬了刀子，最后连刀子都陷进去不见了。

只是，我在那之后收到邮寄过来的一箱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全部都是我和他去过每个地方拍的照片，还有我送他的礼物，还有一封一封没有收件人地址的信。我打开，里面密密麻麻记载了我们在一起发生的每一个故事，包括吵架，和好等等。箱子底下夹杂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没你那么会写，但是你说得每句话我都记得。"

我看着那一箱子的时光，楞了好久好久，其实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我们还是那么深爱过对方，可是，分手一旦说出，就不可挽回。失去他我并不难过，难过的是，我再拥有不了他了。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忘记他，也不想忘，后来从他朋友那听说，分手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得了厌食症，消瘦得让人害怕。后来大病初愈，他父母打算让他相亲忘记过去的伤痛。没想到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放弃了父母给他安排好的工作，开始发奋图强，从一个四级都过不了的水平开始学习英语，并且和朋友合伙创业，花了将近两年时间，总共考了六次托福，四次GRE，终于被纽约的学校录取，并拿到了签证，而且和朋友开的公司也同一年上市，混得风生水起，在我刚刚快毕业时，未来一片迷茫时，他去了美国发展。

嚷嚷了半天，最终出国的是人家。

我在他出国后关注了他的微博，手贱点进去看到最近的一条动态，"分开后，我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可是时光不再。"我一边看他微博里这两年里的孤独和隐忍，一边掉泪。如果不分手我们也许从非典能走过汶川地震，如果不分手你也许还是那么不求上进，如果不分手也许我们会……想了那么多如果，最终也只有个但是。

"你等一下，我下车买瓶水。"阿泽说。

"嗯。"我把脸转过来又迅速转向窗外，如果不是他说要停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十三年了，该结束的也应该结束了，

他把车靠边，停车，进了商店，说实话他现在娴熟的开车技术让我心生佩服，以前他就会骑个自行车，连摩托车都不敢碰。时间真的能改变太多东西了。

等到他回来，上车走了一段后，正打算给我递水时，瞟了眼后视镜，吓得他一脚刹车，问，你怎么了？

我本想说句没事，可是，泪水混着鼻涕不听话地挂在脸上。算了，反正到这一步了，我就直说了吧。

于是，我说，阿泽，其实我回来之前就听说你要回来，所以给你发信息。你也一直没回，没想到今天你说想见我。

我们认识了都十三年了，现在都过得挺好，我也过得安静，整齐，每天写写稿子，常常也会想念你。看到你现在这么成功，我也很开心，觉得时间真的不饶人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想和你说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们还在一起。非典时期那会，我感冒了，你还喂我药，吻我，我记得当时我问你，"你不怕我非典患者传染给你吗？"你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怕，可是我更怕失去你。"一辈子能遇到这么信任你的人，挺值了。我想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回想以前，我自己也是一塌糊涂，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也在变得越来越好，你比以前更成熟稳重了，变得更优秀了。

……

我家就在前面，不用送了，我先下车了。有机会再见。

他低着头，沉默，也没有看我。

我赶紧仓皇而逃，像一个偷心的贼。下了车，身后没有声音，过了一会，我听到车子开动的声音，我停下脚步，认真分辨车子声音的来去，当我确定车从远离我的方向驶去时，我心底有些许失落，却又如释放重。没有什么偶像剧里的谁飞奔追上谁，大雪纷飞中拥吻，那是一个寒冷的分不清雪花与人影的夜晚。风咆哮着，我裹了裹外衣，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

回到家，换衣，卸妆，洗澡，护肤。贴上面膜后放了一首轻音乐。

从此夜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