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梓馨：

每年提筆給你寫信，暮然回首，才發現時光太匆匆。從一位中年人的角度回看，時間仿佛被折疊，是如此的短暫；從另一位少年的角度前看，時間如同被延長，是如此的漫長。我們站在時間長河的兩端，視角不同、期望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正如暮與朝、夜與日、黑與白、悲與喜，都是人生長河沿途的風景，有對比才有希望。如果將我們兩人的視角連續播放，人生代際延續就呈現重合，一定程度上也在輪回，我想，生命最大的意義也在於此，真的很美好。

正式迈入11岁 成吉思汗·方

因為你的緣故，對於秋天有著特別的感受。每年你過生日，都是深圳桂花飄香的時節，天空高遠、天氣晴朗，雲朵在藍色幕布上隨意遊動，也在釋放遊子思鄉的情緒。

秋天，總是富於變化，承夏啟冬，冰火相接，註定百般輪回，冷暖交替。南方的秋天尤其有韻味，色彩豐富又轉瞬即逝。無論是悠悠然自在落下的一枚，抑或是施施然逕自挺立的一枝，皆有著旁若無人，睥睨天下的氣質和風骨，落也落得怡然自得，敗也敗得清絕傲然。

秋山秋水秋蟲，山色多姿，水色微瀾，蟲聲迂回，秋天的每一分色彩每一波聲音，都渲染出別樣的情趣和韻致。長長的藤蔓在風中搖曳，枝葉在光影裡深深淺淺，你在聽落葉簌簌，我在看花枝蔓蔓。

時光總是這樣，一秒驚豔，一秒動心，一秒宛若停留舊時光，一秒卻又貪戀人間清歡。而這，都有因為有你，氤氳了我的夢。

按照每年的約定，今年想跟你聊聊「人生目標的實現」，有點過於宏大，但卻和你今年的許多點滴相關，我儘量細小地說，你也辯證地聽，畢竟你也會有自己的認知與觀點。

我們都是普通人，無論從歷史的角度，還是從世界的角度，都非常渺小，就像一粒粒飛砂，被歷史潮流的狂風裹挾著在空中飛揚飄蕩。這種風，也許會把我們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就會有一個小小的幸福人生；也許它會把我們吹到一個動盪的角落，我們的生活就會支離破碎。絕大多數時候，我們其實無法控制風的方向，只能隨風飄揚。那麼人生的價值究竟是什麼？我們如何與動盪的世界相處？我們又如何與自己和解？

今年一直在讀蘇東坡，從他的傳記、詩詞、散文、策論等，很受觸動，覺得可以幫我們找到一些提示。蘇東坡是在苦難之中完成自我的一個人物，從少年時代開始，他身上就有兩種特別的個性。一種是儒家用世的志意，這是所有中國傳統讀書人都有的，就是「士當以天下為己任」；另一種是道家出世的超脫，但並不是消極逃避，而是面對艱難苦痛的一種人生態度。

蘇東坡在新黨當政時被遷貶，下過烏台獄，幾乎被處死，被遷謫到黃州。後來新黨失敗，舊黨上臺，蘇東坡被召回朝廷，他與舊党司馬光雖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在論政之間，他不苟且附和，故此又遭遷貶。他在黃州做團練副使期間，非常貧窮，有人替他說話，才在東坡住地開出一片土地來，讓他親自耕種，過著艱難困苦的生活。可是，當他受到挫折苦難時，留給我們的是什麼樣的作品呢？《念奴嬌（大江東去）》是九死一生以後在黃州寫的；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哪裡寫的？也是黃州寫的；更不要說《前後赤壁賦》、《黃州寒食帖》等光耀千古的作品了。蘇東坡能夠做到無待於外而有待於內，這是他能夠最終完成自我、實現超曠的原因。

回到今年的主題，人生的目標從整體上來說，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外向型世俗的目標，另一類是內向型精神的目標，合理的目標設置方式是內外結合。

絕大多數人的選擇都是有待於外的世俗目標，但往往因為階層固化等原因無法實現。正如電影《長安三萬裡》所呈現的真相：歷史上那麼多的大人物總是懷才不遇並且每每悲劇收場，核心原因在於儒家幾千年對單一價值觀的塑造與固化，俗世的成功僅有一種衡量標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事實是階層上遷的通道其實是封死的，且絕大多數情況是單向的。因此，客觀上的不得意，還能不落於迂腐消極，還能夠有積極的生活志趣，能夠對於宇宙萬物採取一種喜愛的態度，同時還能夠有所持守，這才是「無待於外而有待於內」的真正應有之意。

總結一下，「人生目標的實現」，關鍵在於要設置一個合適的「目標」，既要能體現外在的社會與群體價值的要求與評判，也要有碰到困難時的不憂不喜。更多的時候，我們要傾聽自己內心的呼喊，努力地傾聽風的聲音、理解我們在風中飄蕩起伏的去向，最終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絮絮叨叨這麼長的篇幅，其實很多方面我自己也做不好，只是希望你內心堅定，能夠保持對外界一切的喜愛與好奇。下面就讓我們一起推開十歲這年的門楣，回味你成長中的那些點點滴滴。

先說說今年生日的事情。其實你今年過生日，媽媽提前許久就在暗中準備，因為去年你明確提出要和同學聚會。臨至你生日前的那個週四，媽媽忽然對我說，「娃大了，週末她約了同學去過生日，我們不用參與，只需要給錢。」然後在微信中附了一個「偷笑」的表情；我當時有點發懵，十分鐘後給媽媽回復，「這一天終於來了，莫名的傷感……」記得去年給你的信中還說我們成為你聚會的背景，哪知道剛過去一年，連成為背景的必要性都不存在了。爸爸當時想起一句話，「並非別處，從此殊途」，知道和你是一場漸行漸遠的相逢和別離，但還是挺失落的。週六這天，你和兩個同學看了動畫電影，喝了奶茶，逛了「雜貨社」，買了禮物，吃了大餐；我和媽媽不放心，一直在你附近等待，結果真的就只是等待。媽媽安慰我說，換一個角度，其實也挺好，只是我還是有點失落。

今年之所以在開篇給你絮叨，是因為爸爸發現你對待外界的人與事直來直往，容易被別人引導，所以告訴你要有自己的「定力」和「目標」。

起因是「奶茶羅生門」。那天我因為腰間盤凸出，在家臥床休息，中午吃飯時你沒有回家。因為平時難得中午在家，我就一直等你，結果到了中午一點，你還是沒回來，我開始著急。姥姥安慰我說你可能在學校吃食堂了，因為之前你向媽媽要了50元錢，說自己希望每週能夠有一天在學校和其他同學一起吃飯，我們也同意了，當然是你要提前告知。我實在疼得厲害，雙手使勁叉腰、走幾步蹲一下地到你學校門口，然後蹲下，因為確實沒法長時間站立。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校門口陸陸續續有同學出來，但卻沒看到你。這時有一個男生，痞痞地綴在一個女生旁邊，糾纏不休，女生很無助也有點慌張，路過我身旁時，看了我一眼。我一下站起來，心裡非常惱怒，呵斥那個男生，「鬍子都沒長齊，就這麼下作！」男生嚇了一跳，馬上跑了，我跟女生說她得告訴家長和老師，不要害怕。說實話，這時我更擔心你了。又等了十分鐘，你還是沒出現，我就忍著疼痛，去旁邊的彩田公園找你，那段距離真是漫長，然而還是沒有找到你，整個中午都沒有你的消息。媽媽一上課就聯繫了老師，知道你中午去了同學家吃飯，但怕我們說你，就沒告訴家裡。

下午我去深圳骨科醫院看病，因為中午找你的原因，幾乎走不動路，真的是幾步一蹲；下計程車時，門打開了，我連側身下車都做不到，大概過了十分鐘才艱難地下了車，等開始針灸時，護士還給我優先了，因為發現我滿身大汗，說「疼得這麼厲害都沒有家屬陪你，你也心挺大的！」我就回答說，「本來沒這麼嚴重，結果中午碰到另一個心更大的，沒辦法……」看完病回家等你放學，媽媽還一直給我電話，讓我一定要心平氣和地跟你溝通，我也答應了，結果那天放學延時課後一個小時你也沒回家，所以當你回家時，我就直接動用了戒尺。

晚上，媽媽又跟你講了女生要有警惕性、要學會保護自己、可以有自己的安排，但要讓家裡知曉，你也答應了。我們以為這件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結果媽媽接到了你同學家長的電話，投訴你們下午放學時幾位同學一起去梅林的購物中心玩，結果沒有等人齊，幾個人就自己先回家，留下她女兒一直找你們。然後就是你們幾位同學各自描述下午事情的經過，家長們進行比對，因為發現這個過程中有同學撒謊、並且後面上學時還找你們統一口徑。這種行為當然是不能允許的。之所以說是「奶茶羅生門」，是因為你們喝奶茶的錢沒法說清楚來源。一開始你們以為是那位同學請你們的，她也說是別人還她的50元錢，後來又說錢是你的，但你一直又說那天你沒帶錢……蹊蹺之處在於，媽媽確實給過你50元錢，你給了那位同學保管，結果下課時她告訴你找不到了，還讓你看了看她的書包，你也沒告訴我們經過，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掉了，當時媽媽其實沒在意。最終確定，買奶茶的錢是你的，但你並不知道；放學去梅林購物中心玩也是別人叫你，但你說自己不好意思拒絕；沒有等齊同學也是有同學先走了，但你跟著就走了……

這件事引起了媽媽的憂慮，覺得你總是不會琢磨事情，很多時候也分不清好壞輕重。寫這封信時，我專門問過媽媽，要不要記錄這件事，我們覺得人生中會發生很多事，並不都是非好即壞的，這也是你成長過程中需要學習、面對的，所以爸爸事無巨細地記敘，也希望你能真正成熟。

再說說其它事情。12月中旬，你起床高燒，媽媽幫你做了抗原，結果顯示陰性；因為臨近期末考試，你自己堅持要求到學校。結果上美術課時頭暈，老師帶你去校醫室檢查，發現高燒到40°，要求接你回家。回家後持續高燒，吃些退燒藥就退，但又會再燒；等第二天再測，抗原兩道杠，是我們家的「領頭羊」。然後你就在家隔離，那幾天，一看不住就會從自己房間出來，最後成功傳染全家。

疫情放開後，我們全家回雲南老家過年，好多年都沒回雲南、也沒見到爺爺，我們都很期待。在雲南，我們每天都去吃米線，每天都會放煙花，也去給奶奶掃墓，你們很開心，日子也過得飛快，轉眼就到初三，我們要返回深圳。那天上午，你和妹妹終於見到心心念念的雪花，雖然非常細小，爸爸教你們仰著頭，張開嘴等待雪花飄入嘴裡，體會那種冰涼的喜悅，你和妹妹都抱怨雪太小感覺不明顯。那天封路，我們沒趕上提前預定好的高鐵，一部分原因也和你有關：下了車後，如果你聽話，往車站跑，應該是能進站的，結果你吃妹妹的醋，覺得我抱著她跑、而你卻要拉著自己的行李箱跑，不公平，不緊不慢，結果我們就沒趕上，媽媽挺生氣的，我還安慰她說小女生有自己心思了，也挺好。那天運氣其實還挺好，居然撿漏買到了商務座，剛好能夠趕上下午的航班，可是，我們的囧途其實才剛剛開始。趕到貴陽，無縫銜接打車飛奔到機場，發現機場已經停止值機，大行李箱不能帶，只能在下一航班托運；過安檢時離起飛時間只有20分鐘，你的身份證一天前已經過期，爸爸又拉著你到一樓辦臨時身份證……最後有驚無險，順利登機，但我和媽媽都覺得你確實分不清輕重緩急，情緒上來了，就不管不顧，這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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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今年也有了很多的變化。比如，有了自己的主見，也很喜歡具有挑戰性的事情。你個頭長得很快，已經超過姥姥，今年經常換鞋。那天帶你去買鞋時，我讓你自己挑選，銷售人員很熱情，你也試了幾雙，我的建議直接被你忽視；然後你告訴我不喜歡這個品牌，希望我帶你去另外一個品牌。結果你選了一雙大跌眼鏡的鞋：鞋面是黑白色的，且以黑色為主，我還提醒你女生穿這種不太好搭配，你不回答，最後煩了，你就一句話：「又不是你穿，我自己喜歡就好。」雖然挺噎人，但其實很對，鞋是你自己穿的、路也要你自己走，這挺好。

暑假時，我們全家去了臨夏旅遊，看到大漠孤煙、見證長河落日，入住星星酒店、看到漫天繁星，體會橫渡黃河、體驗臨空飛行。滑翔機你主動要求要坐的，爸爸陪你一起，說實話，我自己有些緊張，途中反而是你在緩解氣氛；等和媽媽她們匯合，你才得意地告訴媽媽，「老爸可緊張了，他的胳膊一直蹦得很直，在空中時還在顫抖，都不敢看下麵的黃河，還是我安慰他的！」

紧张二人组起飞了 美术馆认真导读

對了，你今年因為舞蹈不錯，被選入參加高年級匯演；你參加學校組織的會徽設計，獲得了三等獎，這些方面還是挺有天賦的。

设计奖

今年你可以記述的事情還有挺多，也基本沒有提及給你輔導功課尤其是數學的情景，心情比較愉快，那就放到以後再說了。

最後照舊說說今年的主題。今年發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爸爸在讀《後漢書·範滂傳》時，深受觸動。當時宦官弄權，政風敗壞，志士仁人，共起抗爭，於是發生了黨錮之禍。範滂也受牽連，便親往縣府投案，臨行前，他母親趕來與範滂訣別，範滂說：「仲博（範滂之弟）孝敬，足以供養母親，我跟從父親于泉下，存亡各得其所，望母親割不可忍之恩，不要悲傷。」範滂母親說，「兒今日能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兒既得令名，複求壽考，何可得兼！」範滂再拜受教，回頭對他的兒子，說了一句傷心千古的話：「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而下場如此。」

當時我在想，究竟是什麼在支撐這些人的道德信念？答案到最後很簡單，但也非常蒼白：人只有一生，要活得美不要活得醜，要活在光明裡，而不要活在黑暗裡。直到看到蘇東坡，我才找到了道德以外的答案：無待於外而有待於內。所以就從蘇東坡《放鶴亭記》中引用作為標題，也和想跟你聊的主題契合，甚好。

構思這封信時，正是農曆八月，爸爸寫了一首詩，照例送給你。

秋思

八月露冷凝，綠變灰白，蒹葭蒼蒼

八月升桂月，夜涼如水，照影梳妝

八月起秋風，桂香落衣，西樓獨上

八月懷秋思，望穿秋水，雁聲悠揚

二〇二三年十月十六日於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