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他
似乎是他
我的代号是14,有些时候也难免想,既然叫十四,那之前应该还有十三个,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现在是否还活着?但我也知道,这显然不是我能知道的,苏青也不可能知道,或许处长会知道,但他知道也不会跟我说的。
我就像一头忠诚的猎犬,有时候你明明不饿,也不需要捕猎,但一旦主人松开绳索,你就只能向前冲刺,咬死仓皇的兔子或是野鸡,当然,要是碰上更为凶猛的野兽,也要做好受伤或者死亡的准备。
还有件事,我也一直都没怎么想明白。我曾问过苏青,问她觉得我能活多长时间。毕竟按照俑的研究,我杀了这么多人,寿命应该极其漫长。
苏青反问我,假如她死在我面前,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是个可能送命的问题。好在苏青善解人意,她不待我回答,就自己说,不管怎样,可别太快忘了她。
这怎么可能呢,我自然不会忘了她的。
但这个想法像根刺,让我不舒服。我不断猎杀那些杀人获取寿命的人,但我自己却也因此获得漫长寿命。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哪怕现在还不是,也终将要变成一个怪物。政府会允许我这样的怪物存在吗?这是一个死循环,一个解不开的结,自以为正义的执法者,却干着和那些罪犯一样的事。
我与苏青很少见面,但好在日常任务不少,基本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说实在话,我这几年杀了不少人,没人承认自己是为了寿命而杀人,都把自己包装成理想的殉道者。有的为了自己的事业,有的为了所谓艺术,像苏青的爷爷的爷爷,说是为了思考世界的本质。
有些时候啊,这样的话一次听、两次听觉得是再浅显不过的谎言。但听得次数多了,就觉得心里有些东西松动了,具体也很难说清。你会开始怀疑一些本来极其相信的东西,就像一道高高蓄水的堤坝,闸门一旦打开,便势不可挡。我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些想法,连苏青都没有,这只能烂在自己心里。
我还是喝只加八粒珍珠的奶茶,我记不清到底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很多事就像印在脑海一般,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我们通常把这些没有原因没有理由的事归结为习惯或天性,因为我们习惯去逃避想些没有结果的事,哦,这又是一种所谓习惯。有些事也着实没办法去深究的,就像两面镜子对着放在一起,镜子里还有镜子,镜子里的镜子依旧还有镜子,适可而止是种折中的妥协。
人的记忆总是那么飘渺。我对有些记忆模糊得很,甚至压根没有,但对有些事,却似乎永不磨灭。
做我这一行,有项特质是必须的,那就是忠诚。忠诚的建立基础,往往是仇恨,而仇恨的来源,往往是切身的痛。
我的记忆中有一团火,火如此热情炽烈,以至于吞没了我熟悉的一切,我的小火车玩具,我的小熊玩偶……火苗慢慢蔓延,好像死神的镰刀缓缓挥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清晰记得那是我七岁时发生的事,但却有些不大能确定,我目前到底多少岁了。
那时Q城的局势趋于好转,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不像现在,为有权有势的人服务的猎人虽然有,但绝不敢那么张扬,一切罪恶,起码在黑暗中进行。但那时候,还经常出现光天化日绑人的情况。
我记得清楚,火不是闯进我家的那些歹徒放的,是我妈放的,她点燃了家里的燃气,大喊着让我赶快跑。
大火在我身后肆虐,我向黑暗中跑去,我听到身后火焰吞噬的声音,也有咒骂、厮打的声音,我不敢回头,只一直朝前跑,一刻不敢停。
似乎每次苏青的电话都在我喝奶茶时响起,我早已习惯了。
我划开手机,简短问道:“在哪?”
苏青的声音像海水轻抚着沙滩,:“北郊的天河化工厂,目标吴崇山。”
我有些意外。“郊区?化工厂?”
“不错。”苏青肯定回答。“我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上面传过来的消息。”
“好吧。”我对苏青有着绝对信任,这么些年来,她的安排从没出过差池。我们有着特殊的默契,我们了解彼此,了解彼此那些可说不可说的秘密。上次吃完饭后,我们依旧很少见面,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感情更进一步。
“包裹放在五云路13号大红袍茶馆靠门边的第三张桌子下。”苏青有条不紊。
“明白了。”我轻声道。
“一切顺利。”苏青照例叮嘱,声音像阳光落在柳梢头。
我听着手机里嘟嘟的盲音,有些走神。我承认,最近我有些心神不宁,想得也格外多。尽管苏青曾叮嘱我不要瞎想,但……我不知道别的特工有没有这种渐渐怀疑一切的感觉,尤其是自己明明想要制止罪恶的发生,到头来,自己却有可能成为罪恶的根源。这真他妈是种操蛋的感觉。
我甚至有跟处长提出辞职的打算,但我也明白,这是条不归路,尽管我的劳动合同上也没有明确写出,但入了这行,想出去就难了。不说我知道的那些秘密,其实我也算身上背着多条人命的所谓罪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也不能保证,到底能不能抵挡住漫长寿命的诱惑。调查处绝不会放任我们这些特工离开的,若我现在辞职,恐怕后半生都要在看守中度过。
我站了片刻,将没喝完的半杯奶茶连同八粒珍珠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骑着我的单车,套头衫的帽子带着,穿过繁忙的街道,穿过高耸的大楼,穿过密集的人流,我先到五云路13号大红袍茶馆靠门边的第三张桌子下取到包裹,随后朝着Q城北郊行去。
Q城经历俑之乱后,城市设施遭到极大破坏。随着政府建立人口服务局,以强力手段进行镇压,秩序在缓慢而艰难地建立。俑的研究带来的混乱直接刺激了科技的发展,因为政府想通过技术进步,来弥补Q城伦理大厦的崩塌。
天河化工厂属于俑之乱前的工厂,在混乱中也遭到了破坏。不过新的秩序建立后,这里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如今这里是Q城最大的化学制品供应基地,有着完整的供应链,从漂白粉、盐酸、硝酸盐,到各式各样的药品、香料,都在这里生产出来,送到Q城的各个商场,或是再进去一些小作坊,进行二次加工。
我其实也觉得困惑,到底什么样的人,会躲到这样的地方。以前我所接触的罪犯,非富即贵,要不就在半山别墅里,要不就在乡野庄园里,像化工厂这样的地方,那是从没有过的。
不过,这也不打紧,我的任务是杀人,而不是去追问为什么杀人,在哪里杀人,为什么这个人要躲在化工厂……要真这么追问起来,事情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我很轻易就发现了吴崇山,在化工厂那台小山般大小的巨型搅拌机前。化工厂里工人并不多,尽管天河化工厂属于俑之乱前的产业,但混乱后,政府对这里进行了升级改造,多数设备已经实现智能化,只需少数工人留下处理些突发状况。吴崇山正查看闪烁着红灯绿灯的仪表设备,边上的巨型搅拌机正搅拌着像橡胶的黏稠物质,我分辨不清。
我靠近吴崇山时,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觉得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调查处的处长,我的上司。我不知道处长的名字,他裹在防护服里,露出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威严的冷光。
吴崇山也转过身,手枪对准我,凭我多年经验,我知道里面用了强腐蚀弹头。随着处长出现,隐在化工厂里的其他人也都走出来,他们手里都带着枪,对准我,将我围在正中。
我脱掉身上的防护服,将手中的枪扔到地上,看着处长,没有说话。处长难得笑了一下:“很识相。”他示意其他人收起手枪。边上的巨型搅拌机发出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吱呀声响,好像大鼓被一下又一下敲打。
处长说:“很奇怪吧,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奇怪的,因为这样的情况,我已经遇到了十三次。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完美的作品。”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有一点我是明白了,我问:“之前的那十三位特工,都死了?”
处长点了点头:“你是支撑时间最长的一个了,这证明,我们的研究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研究?”我又问道。
“不错,就是研究。我监测到你最近可能出现一些问题,所以,觉得要处理修正一下。”
“我能有什么问题?”我说。“我从来没有失手过。”
“你最近有了一些危险的想法。”处长直言不讳。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有些意外。
“当然,你是我的团队的作品。”
“作品?”
处长轻声笑了下,他接着道:“我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人,我也不想触犯城市的法律,你最好自己了结。”
“自己了结?”
“不错。”处长干脆利落。
“为什么?”
“一个特工开始问为什么,证明你正变得危险,实际上,你已经超过了我们给你设定的危险阈值,所以我不得不处理你。”处长摆了下手,有人拖着苏青走过来。苏青昏迷着,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我自嘲笑了一下,看着处长:“你希望我怎么自己了结?难道你不希望增长一些寿命?”
处长说:“放心吧,不会的。一来,我会严格按照城市的法律行事,二来,杀了你,我的寿命也不会增长。其实你也不必一直担心的,你不会变成怪物,俑的发现并不适合你。身为城市管理者,我们是不会允许在猎杀怪物的同时产生新的怪物的。你杀了人,你的寿命是不会增长的,或者说,寿命长短,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瞳孔有些放大。“不管怎么样,你是不会告诉我更多的是吧。”
“不错。”处长道。“现在该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你一定会死,区别在于你到底想不想救苏青。”处长叹了口气,他捡起我的枪,将里面的强腐蚀弹头去掉,递给我。“你可以留具全尸。”
我接过枪,看着处长:“我可以带着疑惑死去,但我想得到你的保证。”
不待我说话,处长就道:“放心吧,我说到做到。”
处长话声未落时候,子弹从我的右侧脑袋穿过,从左侧冲了出来。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处长的后半句话。“你也不会真正死去的。”
我看着14号特工的尸体,我身边是Q城公立大学的陈教授,他是我团队的一员,研究的方向是人体记忆。除了身为人口服务局下属的异常人口调查处的处长外,我还负责一项系统的研究。
我对身边那个略有些发福、对眼前血腥有些不适的中年人道:“陈教授,你的那个关于忠诚的记忆研究课题,还需要深入啊,这已经是第十四个了,事实证明,你这次编写的记忆程序,依旧还是不能带来绝对的忠诚。”
我用匕首切开14号特工的后脑勺,从人造脑浆里摸索出一个铭牌,上面有个雕刻的14字样。我把铭牌递给陈教授:“回去好好研究记忆晶体里的信息,对我们下一次试验应该会有帮助。”
陈教授忍住心头的恶心:“明白的,李处长,我回去再跟老何、老徐、老关他们碰一下,这本来就是需要一次次试验的。诶,本来好好的,只是一旦产生怀疑的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可惜。”
“嗯。”我点了下头。“第15号记忆样本,需要尽快做出来,我们要进行下一次试验。还有,通知方教授,第15号样本的身体需要做得更坚韧,我们做不到的事,15号要能做到。听说他的基因及人体复制优化技术最近又取得了突破,你的记忆研究这方面,也要抓点紧。”
“明白。”陈教授显得有些局促,裹着手套的手摸了下头上的头盔。“她怎么办。”陈教授突然指了一下苏青。
“我们一切都按照城市的法律办。”我说。“作为执法者,我们在不能逾越法律的时候,一定要恪守准则。你回去将她的这段记忆抹掉,然后让她休养一段时间,到时候再带到调查处,看看情况,这个小姑娘办事利落,想要再找可就难了。而且她与实验体不一样,我们要保护每个人的生命权。你的记忆删除技术,后遗症控制得怎么样了?”
陈教授道。“目前已经基本上可以保证不影响正常生活了。”
我走进玻璃旋转大门,看着大厅那面巨大的旗帜,总觉得这里有种熟悉的感觉。我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我想抓住那种感觉,但每当这时,我的脑袋里就会有刺痛。
我走到这栋大厦第三十七层,敲开那个挂着处长牌子办公室的门,一个身着军装的严肃中年人抬头看了我一眼。
“李处长,苏青前来报到。”我故作严肃地敬了一个礼。
严肃的处长竟然露出温和的笑意:“苏青啊,来了啊,欢迎。”
我点了点头,有点局促。
处长说:“你的工作任务和性质都知道了吧,我也就不再强调了,希望你能适应这份工作。”处长向我伸出手:“欢迎你,蓝鸢同志。”
我的手还没来得及靠过去,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年轻人走进来,他朝着处长敬了一礼:“15号特工前来报到。”
处长笑着:“来得正好,蓝鸢,这是15号特工,15号,这是蓝鸢同志,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搭档了。”
我看着面前的15号特工,总觉得这张脸见过,我想循着这种熟悉的感觉往下想,脑袋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