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密:中国密码战史(3)
第三节 密码破译活动与甲午战争
甲午战争,是改变近代亚洲地缘政治格局和东亚各国历史发展的重要转折点。关于此次战争已有诸多研究论著发表,而有关日本在战前破译清政府电报密码的事实也多有披露,日方的密码破译活动在战争中特别是战后两国谈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时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即承认,“在中日马关条约谈判之际,对于我国最为有利的莫过于我政府获得了中国政府的密电码”。
伊藤博文赠给中田敬义的书法作品-支那政府暗号电报事实确实如此,日本方面从战前即破译了中方使用的密码,而这一密码直到马关谈判期间仍在使用,从而使得中方大量外交机密为日本方面取得,日方在谈判中据此获得了主动权,使得中方权益受到极大损害。但是,有关日本方面是如何破译中方密码的经过,以往普遍认为是日本方面通过递交中文版本的《第一次绝交书》照会,清政府驻日公使汪凤藻通过电报将原文呈报清政府,日方据此电报直接还原了中方的密码。不过,历史的真相却远不是如此简单,日方的破译工作也远没有那么轻松容易。
由日本外务省于1894年6月22日发出的《第一次绝交书》,只是甲午战前中日密集的外交沟通中的一份公文。据时任日本外相的陆奥宗光在其回忆录《蹇蹇录》中记述,因为当时两国之间已经通了有线电报,驻在对方的使节在接到驻在国的外交文书后,往往很快就能发回国内求得指示,并根据国内指示作出相应的回应。《第一次绝交书》就是通过两国间的有线电报被传送回国的。
《蹇蹇录》第八章中引用了大量中方的电报内容,而陆奥宗光撰写该书是在1895年,《马关条约》是当年4月签订的,其时清政府也尚未倒台,陆奥宗光由何得知中方密电内容呢?显然,他是得自于密码破译。《蹇蹇录》在不同时期曾有多种中文版本在国内印行,各种译本都根据日文转译了书中收录的《第一次绝交书》的主体内容,却都并非当时日本方面交给汪凤藻的用作破译密码的中文版“诱饵”。
日本政府发出的后来被称为《第一次绝交书》的外交照会,是由日本外务省顾问、美国律师亨利·威拉德·丹尼森以英文起草的,然后由伊藤博文的幕僚伊东巳代治译成日文,由陆奥宗光的秘书中田敬义译成中文,日方向汪凤藻递交的是中、日双语照会。这些语种的版本都保存在日本的外交档案中。
其中文版本正文部分共359字,现引用全文如下:
贵政府训令不容我政府所拟剿定朝鲜变乱以及办理善后事宜等语至于朝鲜国现在情形我政府不能与贵政府同见甚以为憾惟征之既往事迹朝鲜一邦洵为朋党相争内讧踵起之场其惨状可见而究其事变所以屡起必乎于全其自主之责之道有所阙如又就疆土相接与贸易相通而言之我国之于朝鲜其利害甚切关系尤重我政府终不能将该国如此惨状附之拱视傍观且情形既我政府尚措而不顾则不啻有乖于与朝鲜交邻之素谊亦未免有背我国自卫之道之诮我政府所以百方措画以求朝鲜国安之要业经陈明在前我政府不能附之默视今而迟疑无所施为以旷时日则该国变乱弥久弥大是故若非设法办理以期能保该国将来邦安而图政得其宜我政府竟不能撤兵卽我政府之不肯轻容撤兵之议者非止遵照天津约款之旨而然亦系善后预防之计也本大臣既经披沥意衷如是设若有与贵政府所见相违我政府断不能饬撤现驻朝鲜我国之兵也为此照会须至照会者
而汪凤藻根据日本递交的《第一次绝交书》照会发回国内的电报,李鸿章曾全文呈报朝廷,也全文收录在由故宫博物院编撰的《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中。兹录于下:
顷外务文称贵政府不容我剿定朝鲜变乱及办理善后我政府不能同见甚以为憾惟朝鲜朋党相争内变踵起究其事变必于全其自主之道有所阙如我国于朝鲜利害关系尤重终不能将该国惨状付之膜视如推而不顾不啻有乖交邻之谊亦背我国自卫之道所以百方措画以求朝鲜国安今而迟疑则该国变乱弥久弥亟故非设法办理期保将来邦安而政得宜竟不能撤兵我之不轻撤兵非止遵照天津约旨亦善后预防之计本大臣披沥意衷如是设与贵政府所见相违我断不能撤现驻朝鲜之兵等因谨电文祈转署俄使谓倭派兵本孟浪苟可收场彼必自撤俄京尚无电至
将两国各自保存的《第一次绝交书》中文版本作以对照即可发现,中方保存的汪凤藻来电与日本档案中保存的照会内容基本一致,但文字量要少了许多,其正文部分仅有231字,可见,汪凤藻并未原文转发日本人的照会,以往认为他原文照发日方照会以致造成清政府密码被破译实在是冤枉了他。
李鸿章转报朝廷的第一次绝交书过去很多人以汪凤藻原文照发日本人的中文照会,而认为他完全不懂通信中的保密,甚至将其归入清代诸多颟顸官僚中的代表人物。殊不知,汪凤藻在清末的官场中是出了名的西学高手,他12岁即入上海广方言馆英文班,同治七年(1868年)入京师同文馆,光绪四年(1878年)岁试,英文为全馆之冠,汉文及算学居第二,即以户部主事留馆任算学馆教习。期间,他致力西方政治、法律著作的翻译。光绪八年参加顺天乡试,中第二名。次年(1883年)会试,中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随后派赴俄、德、日等国任职。可见,汪凤藻的学历、资历是足堪胜任驻日使节的,其也是那个时代少有的掌握近代科学知识的官吏。
但是,根据日方资料,日方确实是通过《第一次绝交书》攻破的清政府密码。那么,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其根本原因即在于汪凤藻发回的电报过长造成重码太多,且日方事先已掌握电文的主体内容,这些都构成了日方破译活动的重要条件。
日方破译活动的主要人物是外务省电信课长佐藤爱麿。据中田敬义回忆,日方在向汪凤藻递交《第一次绝交书》后,次日,汪凤藻即通过电报公司向国内发回了长篇电报,因为是有线电报,电码完全为日本的电报公司抄录下来,“佐藤电信课长认为,这个电文肯定就是昨天之公函。经过多方研究,终于发现了其中电码编排规律之秘密。此种密电码,中国方面此后迄未变更。于是,彼方之电文我方便能完全解读,非常方便。我方发布宣战布告在8月1日,也恰因对方在同日发布。甚至在谈判之时,我方也运用得非常方便”。
中田敬义还提及,其实日本方面很早就开始关注中国电码的编制。1886年,北洋水师访问日本期间,水兵与长崎地方警察发生冲突,史称“长崎事件”,在这一骚乱中,华裔日本人、语言学者吴大五郎曾得到过一本中文电码本,后保存在外务省。虽然该电码本只是明码本,但日本人从中掌握了中文电码是4位数码对应1个汉字的编排规律。
佐藤爱麿是知道《第一次绝交书》内容的,同时,作为外务省的电信课长,他对电码自然也很熟悉。在汪凤藻发回的电文中,大量重复使用的电码成为破译的根本突破口。在清政府的档案中,汪凤藻使用的密码是专门发给驻外使节使用的“密红”,即名为“红”的密码本,其定名是因为电码本部首使用红颜色字。但无论该密码是前边述及的哪种编制方式,其根本还是同一电码代表同一文字,所以报文中的同码肯定即是同字。
下面,为了说明佐藤爱麿是如何破译汪凤藻使用的密码的过程,即以编制原理相同的通用中文明码来代表“密红”。
7308 1120 0523 2429 4468 6311 2398 1650 0008 1369 2053 0485 1353 2600 7639 6239 0052 0644 6586 3810 0810 0683 2053 2398 1650 0008 5174 0681 6015 3928 0110 3634 2013 1919 2600 7639 2590 8093 4161 3630 0355 6239 6446 6386 4496 0366 0057 6239 1801 0060 0356 0366 5261 0031 0037 6670 2589 2076 7067 1172 2053 0948 0060 2600 7639 0448 1364 7070 4762 1429 6850 4807 0008 5174 1412 6115 0948 1971 3692 0102 0037 5229 6018 1172 2236 5079 0008 7357 0008 0804 2589 0041 0074 6775 0037 6146 0076 5154 2053 0948 5261 5898 0037 6670 2076 0110 4102 2455 2238 3973 0110 3061 2600 7639 0948 1344 0093 5079 6688 3992 0463 6115 0948 6239 0052 1736 0036 1736 0069 2399 7236 6080 3127 6586 3810 2601 0202 1412 0171 6721 1344 5079 2398 1779 1355 4544 0008 5174 2327 0365 2053 0037 0008 6535 2327 0365 7236 2972 6690 3564 1131 3160 4766 2482 0076 0810 0683 7315 7089 0037 6060 2609 1129 5256 2126 3468 1942 5907 1172 2508 6080 5280 6311 2398 1650 2076 6015 4161 6672 2053 2451 0008 5174 2327 3807 7465 2600 7639 0037 0365 4583 0936 6210 7193 2429 4362 6567 5002 0192 0169 6182 0244 3175 0365 2609 1322 3186 5384 0668 2392 1034 1764 1801 5261 2327 0192 0079 1424 2477 7193 5267
(此处略去我推测的佐藤爱麿的破译方法,今天是愚人节,诸位如有兴趣不妨自行试着破译。我提示两点,一是该电文中重码即重字,二是该电文与原版《第一次绝交书》密切相关)
经查对宗泽亚所著《日清战争》一书引用的日方档案中保存的《第一次绝交书》破译文本,在日方的231字破译电文中,仅有7个字译错了、1个字未能译出,显然,些小之处并不影响全篇内容。而贯通了这样一篇200余字的电报,后续从日本发给清政府的密电又继续使用同一密码,日方自然就能够破译中方电报了。
前边已经证实清政府密电被破译,并非汪凤藻原文照发日本的“诱饵”照会所致,可以为汪凤藻洗去冤屈。但话又说回来,照会这种外交文书,本就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保守的,特别是在使用有线电报的时代,而且既然日本人在递交照会时,是同时递送的中日文版本,那么汪凤藻完全可以是用中文明码报送朝廷的,如此一来,虽不一定能够阻止今后日本人的破译活动,但至少会给日本人的破译工作制造些麻烦,为自己的密码安全起到一点保障作用。看来,汪凤藻还是过于拘泥于清政府电报保密的规定了。
而在日本的档案中,保存着甲午战争前后破译的清政府电报达2万余字,据说当时日本的国际电报价格是每字0.3两白银,清政府这些花费6000余两白银的电报,竟然因被日本人破译而造成国家权益重大损失,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日本破译电文与中方电报对比之一例历史有时也爱和人们开玩笑。1931年,美国密码学家雅德利出版了他的破译工作回忆录《美国黑室》,第一次披露了一战后华盛顿裁军会议期间他通过破译日本外交电报,从而使得美国在谈判中获益的史实。这本书在日本引起极大的轰动,从电报中“泄露”机密的外务省成为众矢之的,而此时,外务省通过破译中国清政府电报在甲午战争及马关谈判中获利之事尚在保密之中,外务省只能尴尬地面对各方责难。
对于这样的事情,或者可以用以彼之道、还使彼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来置评吧。
破密:中国密码战史
第一章 密码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