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人的福气

给我妈打电话，她分享了一则见闻：姑夫生日，爸妈得知后去了。席间姑夫感慨地对爸妈说：“别人都说你姐如何，我却觉得她在俺家是有功的，我们家少不了她。当年不嫌弃我是地主出生，逃难过来时，啥也没有。现在，孙子大学毕业后，家安在了省会，谁能料到我们家会有今天？”说着，还掉了泪。

他大概是想到，三年自然灾害时他几乎饿死，逃难到我们村后，依亲长大，才能娶妻生子，现在孙子也有了出息。是谁让他有了这个家？不就是他的妻吗？

可是，这个妻，也就是我姑姑，却不是天仙，不是解救了可怜的孤儿董永的七仙女，也不是美丽善良的田螺姑娘，而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村妇——目不识丁，不与人争抢，一生只会干笨力气活的村妇。人长得粗陋，似乎七窍都没有完全开窍一样，是众亲友的笑柄。兄弟姊妹们都把她当傻子，我们这些晚辈们常常引以为戒：千万不要像姑姑那样，脏乱差，让人笑话。

老实说，我们怎么能像姑姑那样呢？她近乎傻子，吃饱肚子后就无欲无求，我们，比她聪明十倍，不，无数倍。穿着时尚，伶牙俐齿，而且，也都接受了教育，都出去见过世面，不像她，一辈子没有出过我们县。呵呵，真的，对于这个姑姑，我们的心里都很不以为然。

但是，这个愚人竟被丈夫如此感念，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以前，我只知道她未遇到过家暴（俺们那个村，她那个年龄的女性，家暴、争吵，非常普遍），也没有争吵，那时我还想，只不过是姑夫不屑于和她计较罢了，却没想到，姑夫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感谢她。世人的风言风语，姑夫当然是知道的——他心智够用，有时还有许多常人不及的小聪明；村子里，到处都是比姑姑聪明灵巧、勤劳能干、好看的妇女，他应该也都看在了眼里。但这些似乎并未动摇他对自己这个愚笨妻子的信念，也没有“移情别恋”的想法。

也许，他是想到了这个妻子的好：她埋头干活，从不挑他的错；虽然不机灵，倒也能烧好一日三餐；她不漂亮，木讷，不会考虑家里的发展，不懂得教育子女，却能把孩子养得壮壮的，家禽养得旺旺的，他从地里干活回来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对他这个苦孩子，不是很好了吗？

也许，他还想到：妻子的兄弟们一直没有把他当外人，家里大事小非，找兄弟们总没错。上天已经极大地眷顾了他，还求什么呢？

几十年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被人指点也好，取笑也罢，他只管忙他的，乐呵呵地，昂首挺胸地，似乎谁都没有他自豪，谁都比不上他。村民们看他的样子都不解：这么热的天，大家都躲在屋里，只有他还在田埂上转悠，不是最可怜的人吗？瞧他倒是自豪的很呐！

他却不管不顾，依旧忙个不停。而现在，他终于可以笑了，就像他说的，他的大孙子把家安在了省城，还有了自己的公司，谁能想到他家能有今天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愚笨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家，一群儿孙，和为了生活而奋斗的希望。他能不感谢她吗？聪明漂亮的人很多，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这两个庸人，在我的眼里，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我经常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他们，心里常不免有些轻视，然而今天，我却非常惭愧：我真的比他们高一等吗？我的日子真的比他们幸福吗？我有珍惜另一半，同时也被珍惜吗？

在“聪明人”的世界里，更多地是在嫌弃着别人，也在被“聪明人”嫌弃，外表光鲜，内心痛苦。恰如张爱玲说的：“人生就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有多少人的袍子里没有爬满虱子啊。

他们的袍子很简陋，甚至是粗陋不堪，但里面却少有虮虱。他们是最卑微的庸人，却有着相互尊重的人性之光——也许，他们甚至不懂得什么是尊重，只觉得对于家而言，对方都必不可少，这就够了。

老子说：“能者劳而智者忧，无知者无所求”，也许真的，我们烦恼的根源就在于，我们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