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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缰

2025-07-23  本文已影响0人  007a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章

那是夏天端午前,山中最闷热的日子。太阳高挂在头顶上,玉米还匍匐在地里,黄瓜还是手拇指大的瓜蒂,桃未熟,但杏已落完。劳作的人已经喝完早上装在塑料瓶里的凉水,便到了要回家吃午饭的时候。

砰 砰 砰

三声落地炮在山谷中响起,惊飞在闷热中不停聒噪的蝉,竹林中成群叽喳的麻雀一齐腾飞过杉林树梢,落到山背后的阴凉处去了。山中的人们也快速动了起来,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寻着炮声的方向聚集。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人都能读懂的默契。

一栋砖房挤在两棵大椿树中间,陈老二家的大门洞开着,里面黑洞洞一片。那盏炙热的太阳高悬在头顶,椿树枝叶的气味混在聒噪的蝉鸣中,笼罩在热气腾腾的平房上空。

“是哪哈老的?”提前来的人小心翼翼议论。

“不晓得,我一听到炮响,我牛都不有拉就放在石门坎那里了。”

“我前几天还看见他在村子里走动,哪晓得这才过去几天……哎……”

“是啊……”

“我也是来这地里放牛,来找口水喝,在院子里叫不应,看见了。”亡者的弟弟陈老三一头莹白,发丝像是故意染的。身手却还不算老态,一双布鞋穿在脚上跑前跑后。他从怀里拿出半包烟递给他们去抽,自己去几个房间翻找东西去了。

大门进去的堂屋没有灯,坑坑洼洼的地板搁在凉鞋底下,脚板生疼。一张黢黑晶亮的八仙桌立在堂屋神龛下,格格不入。

他们揭开堂屋右边的半张门帘。

“硬了吗?”

“不硬。”第一个上手的人用手指在他的脸上连连抹搓了几下,细细看着皮肤的反应,时间不长,不会很难处理。

“总别软了。”

“没有。”

许多人都等在门外,听到这样的结果都松了口气,于是退出去大半。只留下主家亲近的在里面。

陈老三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终于找足了要穿的衣服,一并又找到封好的580块钱,两条烟。他装好钱,把烟给外面的稍显跳脱的人,转身拿着衣服去到了里屋。

那是一个完全干枯了的老头,连头发都失去了颜色,干枯、凌乱,稀稀疏疏地挂在皮包骨的头顶上。他的两颊深陷,以至于嘴巴始终微微张开,胡茬一根根刺破皮肤。他躺在印着大红花的魔毯中间,双手蜷缩在胸前,像一具巨大的缺少填充的劣质娃娃,有的地方干瘪,有的地方鼓鼓囊囊,任由人们将他的双手掰到身体两边。脖子佝偻着,放平之后还是不听话地往天上翘,一位年轻人将柜子上的被子折叠压实垫在他的脖颈下,将头扶正往下压,通过这种过弯调直一根木条,过弯后再次恢复就变平展了。原本穿衣都是亡者的后代子女,但如今山里一下子找不到年轻的后代,也就由着那几位,或是弟兄堂兄,姑侄老表的代行。

门外拄着拐棍的老者坐在凳子上,很快摸清楚情形,熟练地安排事情。主要的棺材放在牛圈楼上,人们像蚂蚁搬食一样一人搭着一双手递到院子中,又顺着拿下来每家都会有的黑漆漆的长条凳,丢下来长了霉的干蕨草,又当掸子,又是垫子,掸子掸去那些物什上的灰尘、泥土、蛛网,然后放回到蕨草堆上。棺木里装满了白纸,也都翻到蕨草的垫子上铺开,晒去润气。清理完的物什都搬到堂屋中,用石块垫平了长凳,将棺木摆稳当。

堂屋中那张八仙桌终究被搬到离门口更近的地方,供折纸用。

白纸叠成长方条,像编竹筐一样将棺木底和侧面铺平三层,又叠一张大过面部的纸片拿去附在亡人脸上,又叠一张更大三四倍的盖了堂屋最里那道神龛。

他蜷缩在崭新的衣服里,被人抬手抬脚地入了棺,又被一条一条白色方块纸编织成密封的被,端端正正躺好了,抬来棺盖上棺盖,又呷开一角,由他的弟弟最后揭下覆面的白纸才合上。

太阳一个转背的时间,就落到门前的山尖上,阳光终于从大门射进去,照在堂屋坑坑洼洼的地上。苍蝇也凑上热闹,嗡嗡声不绝于耳,一个个急咻咻的黑影在阳光中穿过大门,跑到堂屋的天花板上盘桓,寻找落脚之处。

几个人从陈老二睡去的那间屋子里抬出一个半人高的篾条捆扎了保护套的细腰酒罐,罐口被层层熟料袋子覆盖着,再由胶筋紧紧捆扎着。

“这是他自己打的酒。”陈老三从伙房里拿来几个碗,用碗盛了分出去。

“你说这人,哎……”老人双手撑着拐棍,转换了另一个情绪继续说:“像这种爱酒的就是好,也不用别人操心。”

陈老二自己几乎准备了一应需要的东西。前屋里还堆在着尿素口袋装着的土豆;伙房楼上上挂着的几年的老陈腊肉;新鲜的蔬菜都种在房子后面那块偏坡地里。至于这满院子帮忙的,也是他用一辈子的时间早早交换了的。

“要抓紧办。天气太热了。”老者说。

“是啊,当时就怕软了,一旦软了,就离臭不远了……”

第二章

陈老二在村里人的印象中,年纪大些或跟他相仿的,大概都会记得那件事。那是一个黑夜,偷牛贼在月光里进村,悄无声息地将几家的牛都拉出圈门。陈老二和村里丢了牛的几个人躲在进村的高坎上,一连蹲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抓到偷牛的那几个,他们摸着月光一路追着出村。别的人找到牛之后都放弃了,只他一个人穷追不舍,终于将其中一个偷牛贼抱摔在山沟里。那次战果颇丰,一连邻村几天的牛都重新被追了回来,但代价是他的脖子从此直不起来了。

陈老二曾经有个比他年轻20岁的老婆,也有一个四十二岁才得的儿子。老婆在某一天夜里跑了,有人说她去了江西,但陈老二不在乎。对他来说,那是一个生活里的叛徒,是败下阵来的糊涂蛋和懦弱鬼。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陈超身上,像教那些牛牯子一样。在村里的孩子都跟在父母身后干活时,陈超独自一人去邻村的小学上课。后来上学的人渐渐多起来,那些跟他一样大的孩子已经远远落在他后边。

陈老二养牛。一群一群地养。两头母牛,其余都是很小就骟了的牛牯。牛牯上一岁的时候就要拉到地里教犁地,一般新的小牛都跳脱,陈老二手掐着牛笼头,跟着他在门前那块大地里奔跑,他那矮小的身子像只猴子般紧贴在狂躁的牛脖子上,拽着牛疯跑。累了之后还要不停激它跑,跑不动才给它架上牛鞅,慢慢拉着它走直线,接着再是直线挨着直线,再是慢走、转身、回头。最后才是从地的坎边开始,一沟紧挨着一沟,将泥土翻开。等门前那块大地全部露出新鲜的泥土颜色,牛也就学会了这辈子唯一的技能。那些春天万物复苏的早晨,陈老二总是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教完之后的牛,要多卖三分一的价钱。那些牛一旦长大了,但还是生瓜,就成了整个牛场上的拖尾巴。也正是陈老二懂得选好时机,在牛还不甚大力的时候开始,使得事半功倍了。那些牛牯子等长到两岁半三岁的时候,就能拉出去卖了。不到卖的时间的他也将牛主动借去给人家耕作,时刻受着鞭子的催促,才不至于慢慢变生。

他每年都会卖,有时候是一头,有时候是两头。然后看母牛的下崽看情况补齐小牛。

养牛的心得让陈老二十分自信。孩子的学费在一头一头地积攒,十分可观。至于孩子,他始终乖巧地耕耘在属于他的梨沟里,他早就用荆竹条的威力完全教会了他该怎么走路,什么时候走直线,什么时候转弯。

每当村里有人站在那栋石房前面经过,透过深深的房间看见陈超时,总不免竖起大拇指来,“陈老二终究捡了个宝,这将来是要当大官的啊。”

夜校开始在村里出现的那个夏天,是陈老二家最热闹的夏天。

村里不认字的人从夜校下课之后,都纷纷坐在陈老二家的院子里,陈超捧着那本夜校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们读。他俨然一个老师模样,诚实而机械地教着每一个人。陈老二在旁边扇着凉风,自得地笑着。没有人看出来那个坐在他们面前的孩子,正在以一种无法知道缘由的变得老成,在他那张脸上里看不出一点活泼的模样,那或许被骂为书呆子的样子,当然不会出现在人们的口中。那就像是一头在春天一直徘徊在地头的老牛,在中午的间隙里站在牛圈边,无神地看着经过的劳碌的人。一切都与他无关的。

也是在那一年,从远处东线公路那里开始,具体来说应该是那辆从遥远的城市出发,串联着途径的每一个乡村的弯角中巴车开始的。带着彩色祥瑞的流言渐渐像涟漪一样在山里传播开来,惊醒那些劳作在地里的年轻人,惊醒那些已经即要成年,辗转在土地和学校之间的大孩子。

很快,第一个啃下螃蟹的人在冬天回来,他们衣着别样的光鲜,背包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塑料瓶包裹着的神秘物品,他们不再用刺眼的洗衣粉洗头,而是从一瓶精致的塑料瓶里挤出香喷喷的粘稠液体。年轻的十八岁女孩们终于从没有办法读书的孩子中搬回一局,她们衣着紧身的牛仔裤,从后袋里掏出一匝一匝的钱,将黝黑的头发拉直,散发着芬香飘在空气中。

从那时开始,人的消失不再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他往往预示着一年之后,这些人将完全洗去乡土的气息,带着山里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钞票,光鲜靓丽地重新回到山中。

渐渐地,更多的人在鸡叫东方还未见白时便在村里聚集出发,背着背囊爬上村子太阳西路的那座高山,穿过长长的另一个村的山槽子,去到东线公路上等待那辆充满幻想、吹响美梦号角的弯角中巴车。

也是在那一年,陈超从初中考入城里的高中。他们也是赶在东方还没发白的早晨出发,陈老二一路上照样没什么话,他只反复叮嘱这个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而这个前几天还在受着藤条的孩子像羔羊一样用温驯的眼睛透过黑夜,盯着前面的父亲,默默地答道:我知道的,爹。

那辆中巴车在从晨曦里来,停在转弯的地方,开门,上客,然后将那个佝偻的矮老头甩在身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带着这一车的梦想直奔远方。等到他回过神来还想要叮嘱些什么,话梗在喉头,只有身后从瓦房里传来的公鸡高亢的鸣叫穿过八月末微凉的村子。

起先中秋节都放假,村里的大孩小孩都回了家跟着上了山,唯独不见陈超。他只独独觉得学校学业繁重,陈超又是头一遭去城市里,诸多不便也是有可能。

后来后几个假依旧不见回来。他隐隐觉得不安,去村里安电话的年轻家问了几遍,都不见有陌生电话打来。

他也挤上那辆大巴。车在山中天旋地转,像是被拴在陀螺上被人用鞭子抽得呼呼打转不停,嗡嗡嗡堵在两只耳朵里,让他睡不着也不敢睁开眼睛。车将放在一个停着好一排大巴车的停车场就不走了。他不敢坐别人的车,等他一路问道孩子的学校,已经是下午了。

学校处在主街的树丛中,一栋很高的白色楼房靠在操场后面。

他还穿着昨天早上沾了露水和泥泞的解放鞋,头发上很多汗,再经过漫长的颠簸呕吐之后,眼窝深陷在蜡黄的脸中。他拉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问,引来了门口的保安,才跟他接通了高一某个管事的那里。

“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他叫陈超。今年刚来。”他站在那个如他房子一般高大的保安室后面,太阳从空中火辣辣的照着。许多如他孩子一般大的人在校园中进进出出。

“几班?”

“我不认得,他没给家里电过话。”

“放假也没有回家吗?”

“出来就没有回去了。”

“你看是不是他?”那位年轻人找了好几个人,相互问询后,最后拿来一张半寸照给陈老二看。

照片上那人白白净净,衣服也换了,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第一次这么全面地看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不认识,而是一种奇怪的陌生。他只得细细端详了好久。

“你不认得你儿子?”年轻人有些不耐烦。

“认得的认得的,就是的。”

年轻人收回照片。

“他才来了一个星期,后面就不见人了。”

“怎不见人了?”

“不知道,行李一样也没留下。”年轻人说得很轻松,“大概是出门自己挣钱了吧?好多都是这样的,这门锁不住不像留的人的。你也不要找了,等挣了大钱,都会回来的。”

年轻人上楼走了。保安也叫他走出门去。穿着青白衣服的孩子哗啦啦从门里进出。他蹲在保安室的外面,从每一张娇嫩的脸上寻找他儿子的影子。他们各式各样,都生着一副好面孔。“出门了的不会回来的了。找也没有用。”保安跟他差不多年纪,也看着那些进出的面孔,“不如回家去,现在挣大钱的地方一大把,就说那关东,多少小年轻做梦都要去的。”

“等到人家再回来,钱一抓一大把,你就自个儿享清福才好呢。”

他只缩在那个保安亭后面,直到快要天黑时,才等来面包车。他也才意识到,如果一个人要是存心消失,那这个大世界里实在是不能轻易就找到。他想起那个年轻的婆娘和儿子,他们总能在这个世界里自由穿梭,却依旧将背递给他,忍受他的鞭子。

第三章

陈超最近总是失眠。远处夜班的冲压机咚咚咚地敲,从远处传来,穿过那块空旷的开阔地,一块很宽的鱼塘和芦苇围起来的菜地将那边在晨曦中透着冷冷的莹白的工厂和这座缩在满山荔枝园中的一长排小屋隔开,依旧能看见对面厂房上换气扇转动和呼呼的声音。第二天早上醒来,机器的声音还在敲着。很规律的响动,不疾不徐,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

他起了个大早,没有像往常一在家里吃早餐就去了工厂。路上鲜有人影,只有没有在黑夜里苏醒的汽车点着等,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刮起的风鼓吹着蓝色短袖,单薄的身体像是要随风而起。

一直到工厂都见不到几个人影。到了工厂时,大批在夜班的同事还拖着那张汗水裹挟着发丝的疲惫脸踩着冲压机。

“大清早,来伺候机器了?”同线的工友老乡嘲笑他。

“不晓得,心慌,睡不着。”

“想家了吧?”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没事给家里去个电话。”

他们也不好再长时间接耳。假意笑笑就分开,他搬动那张暂且属于他的高凳子挨着柱子坐下,靠着背后随着机器哐哐震动的柱子等待时间。

漫长。他靠在柱子上不小心睡着了。但似乎又是清醒着的。他感觉到自己站在那呼呼的吊扇上看着这一切,包括正靠在柱子上的他。他感觉自己正渐渐往上飘,看见这厂房的白顶,看见鱼塘对面那排长房子的黑色瓦,看见科技园无数的莹白的房顶,看见东莞这座城市长长的柏油马路,一层一层将白色的城市隔开,隔成一条一条的白色。再远些就变得模糊不清,连声音也变得嗡嗡嗡的耳鸣一样。但他还在飘远,却又渐渐听到稀疏的人声渐渐如雨一般落下。直到他听到清脆的高凳子的铁架砸在地上的响声。他恍惚从地上爬起来,警觉地往领班那个宽阔的座位看去。在入口的方向,几个早晨上班的影子拿着从厂门口带来的卷饼和豆浆,左右手相互倒腾着吃。车间顶上的吊扇和冲压机在换班这段时间获得小憩,安静而乖巧地躺着一动不动。

“谁让你在车间睡觉的?”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那架机器里传出来。

“我来早了,老大。”陈超转过身,弓着要想透过压锤的缝隙看见领班的脸来跟他说话,但只看见那件蓝色厂服上细小的纽扣。

“来早了就能睡觉了吗?”

“好的,老大。”

今天的不安,或许就是要被挨骂。他觉得。

一连几天,屋里嗡嗡转悠的蚊虫,远处咚咚咚的冲压机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的明显,渐渐地又变得烦躁起来。脚边的电风扇呼呼地摇着头,连这呼呼声也让他躁动不安。

他还是披上了衣服,出门去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一连打了十多次,都只听到嘟嘟嘟的声音,没有人应答。他站在那间玻璃电话亭,看着旁边隔间里面的人对着话筒,不停的动嘴。笑笑,又停着歪着头听,又笑。那一排都占满了,大家都在动着嘴巴,第三间格子那个女孩却是在哭。门外等着的人敲了门,他出去了。无数的车从马路上飞驰,灯光很亮,完全盖着楼下这一排超市的招牌。马路对面年轻人进进出出,那道亮晶晶的不锈钢铁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农忙时大概到了。他想,这个时候没有人有空天天守着电话。

那晚上他做了很长的梦,第二天还清晰记得。他看见自己在屋后那片竹林里不停奔跑,他捡起掉落的杉树枝,抱得满满当当一抱,他把那些杉树枝都放在身后的空地上,又奔跑着去捡,每次都满满当当,正当他心满意足地看那一堆大获全胜的杉树枝的时候,背后却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只看见身后那栋石房在孤零零的往下沉。他站着在岸边朝里面拼命呼喊,房子里没有人应他。最后只剩下他脚上站的那一小块地悬在半空中,周围全是漆黑的一片。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刚微微亮。他起身出门,等在还没有开门的电话亭,直到老板穿着稀松睡衣,迷着眼睛将卷帘门推上去。他换了一把硬币,等在第一个电话亭的门口,等老板开电。

响了两次之后,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喂……”那个女声也是没有睡醒的模样,张嘴打着呵欠。

“我是陈超。我想找我爸爸接电话。”他一口气说完。

“我的天……”电话那头一下子清醒了,大喊道。

“小伙啊……你快回来了。你爸他走了。”

“走了……哪样走了?”他背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墙上,感觉脊背冰冰地,像是沾了凉水。

“就是不在了。昨天还问我找你电话,那去哪找嘛……”

陈超靠在电话亭里,不知何往。不知何从。

街市渐渐从早晨的冷清中热闹起来。人们从一地去到另一地,出发地和目的地相互交叉,最终走进一座座银灰色的建筑里,接上夜班那批人手中的机器,短暂十多分钟的间歇后,哐当哐当又响起来,和着马路上呼呼穿过的车,一齐组成这盛夏模样。马路中间的那排花园的路灯上,不知何时挂满了彩色旗子,在早晨还未熄灭的灯光里摇曳着,顺着马路长长的大弧弯,一直排到看不见的远处。阳光从远处地平线上的厂房顶上升起来,在对面那座全是玻璃的厂房上拉出很长很长的耀光,迷得眼睛恍恍惚惚。

城市独有其存在的齿轮,他们不会因为何人何事而停止。

第四章

陈超刚逃离出来的即将过年的冬天,又一次站在工厂门口那一排电话亭旁边,看着满满当当的玻璃电话亭,每一个格子门口都排着好多或喜或哀,或乐或悲的人,他们趴在玻璃门上,盯着里面的人,抢一样地拉开门,关上后,就只看见嘴巴动。有人会哭,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往下流淌,那条看不见的电话线将遥远拉近,让距离在顷刻间化为乌有。那时,两地遥遥不相见跟冰冷的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家人声音一样是稀罕事,然而人总会慢慢习惯,然后接受那些早预设好的生活。

他站在那个玻璃电话亭前面,熟悉的声音像一把温热的刀,将记忆硬生生剖开。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他感觉自己又重新坐在家门的院落里,晚归路过的人重新抬起头,远远唤他。他暗暗数着从表哥家到自己家的来回距离,想着那条记忆中沿着山包往村子里去的小路,父亲弯腰,总是背着手走路。

身后马路上,下午的日光还没有完全退去。路面上很多修路的工程车停在扩宽,但还没有铺油的路上。天气很干,比起老家的冬天,依旧暖和不少。三个月前,他在照相馆老板的帮助下,依旧沿用父亲给他的所有信息,将年纪增加了符合劳动的年级办了张假身份证,在马路对面那个工业园里很轻易就找到了工作。此刻工业园银白色的矮层建筑趴在更加矮小的常青绿植里,人像蚂蚁一样穿梭在树下。

他看着这些,或者可以跟父亲分享。于是又拨通了那边的电话。

“喂……”电话接通后对面一直没有声音,他先说了话。

“他在跟你说话,你说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声,大概是表嫂。

“我是……陈超……”他说。

“……”

“我在外面了……爹……”

“我不是你爹!”陈老二说。

“你好好讲嘛……不要吓他……”旁边的声音说。

“不得哪样好讲的,我不是他爹,我不得这样的忤逆儿……”电话声音离得远了,然后是喊他的声音。

陈老二往家走时,便后悔了。他终于等来了这个电话,而他也不知道,这个电话之后,他那握在手中的牛僵绳才彻底地脱了手,从此化成了空气一般,再也找不见了。而他自认为的那朵裹满希望的花朵从此被人拦腰掐了去,那黑夜中的灯一灭,一切都全黑沉沉地下去。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求而不得,放又不下。漫长的黑夜总也不亮,白昼又总是不黑。冬天太冷,那些归来的热闹又很刺耳,春天里全是绝望,大山锁住了一些人,于是让那些逃脱显得格外扎眼。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像是一个监狱,人们羡慕那些每年回来一次的人。老人伺候着庄稼,地里总是空荡不再热闹,而孩子在等着长大。

然而那个孩子,正如当初一声不响地接受着父亲的教育,如今他也一声不响地从这个世界消失。自从那个电话之后,不管陈老二怎样后悔,终究没能等来新的电话。他大概知道,这一次牛僵绳得那头已经不在他手中。而他反而成了往复在梨沟里的老牛。

那是陈老二最痛苦的五年。这并非是思念之苦。当那朵鲜艳的希望花朵消失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种超脱于现实之外的解放。那就像是终于跑脱了的牛牯子再也找不回来。而只要在你还能见到它的时候,用尽全力去追过,如果定数是割掉那块肉,那也是没有什么法子的。

令他难以忘怀的是生活没有了支点。卖掉那些牛之后,他也曾一度打起精神,想要重新在养一批。然而养了做什么呢。黑夜和漫长终究浇灭了所有希望的可能。他命绳的那一头系着的那个宝贝如今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不会动的疙瘩,那做什么也就没了意义。他偶尔会想起好些年跑掉的那个媳妇,或许有她在,有些事情就不会长成这样。然而地里的庄稼一旦种下,你除了勤劳除草之外,就是等待收成。但在这个收成之前,你没有办法避免哪一天的大雨,哪一天的风替你收掉它,这是冥冥中的定数。

他的生活很快从山上缩减下来,种的地减少到门前那块大地和屋后的一块斜坡菜园,他一年只喂一头猪,许多肉依旧存着挂在偏屋的火灶上。他很少做饭,足够的粮食精油让他飘飘然的同时,也获得了足够的饱腹感。他感到过去的陈疴旧疾又重新在身体里发芽,那些在大山里奔跑、在地里和牛犊打架落下的病根让他的手脚不自主地发抖。那一年秋天,他请人坎下7岁时种在山里的那棵杉树,第二年请人打了棺材。过了一年,又上了黝黑的树漆。他每周都要赶集,扛着那个已经被划得花里胡哨的锡壶,打一壶酒,喝够了开始歪歪倒倒回家。等棺材上好漆之后,他请人把它抬到牛圈上。每次赶集都带上一刀白纸回来,第二天早上清醒的时候,呷开棺盖一角,把白纸整齐地叠放进棺材中。他感觉像是往自己身上一把一把抓那些土,盖上,直到堆垒起来鼻头一样的坟茔。或许他也曾想起过那坟茔渐渐长满草,然后又被上山的牛羊踏平,再次被荒草覆盖,最后消失。

每个人都会消失。在那些清醒的时候,他明白。

他背弯得更下去了。村里人也少了许多,每个人都更加忙。亲近些的人总会在清闲的秋天来院里跟他说话。秋风沙沙摇响头顶的椿树,已经老了的椿树失去了春天的活力,没有一点味道,只吧嗒吧嗒地隔一会儿掉几根叶茎。

陈老二从房间里拿出锡壶,各自倒一杯酒端着一碗坐在灯光下。他没有什么可说,只是笑笑,清冽的酒一口吞下,又笑笑。

那天早晨,他靠坐在檐下,抬头看着院落前面的庄稼,他偶尔觉得一个人不能像教牛那样,或许这是有问题的。他从屋檐下摸索着起身,走到前面那个村子去。走到村子最热闹的那个交叉口,路外面的庄稼已经有人高了。路里面,是他最可能见到儿子的地方。他顺着马路往上走到有电话的那家。

他等在屋檐下,等着人家从早晨的地里回来。

“我看看能不能给小超打个电话去。”他像是商量,又像哀求,又像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声音很小。

“没有他号码嘛二叔。”女人从背篓里一把一把掏出从地里割回来的猪草,“他们打的号码是座机,打回去打不通的。小超上次打来已经好几年了。”

“哦……是了……”

 “如果他再打开,你给他说让他回家……”

“他再打来我去喊你你来接……”他走回去了。两只手蜷缩着垂在两边,眼睛时刻鼓鼓的盯着前方,他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在马路坎边坎脚来回晃荡。没有喝酒之后,比喝酒更难控制了。

第五章

火车已经开了。六月从广东往南方边陲的人极少,车厢空空荡荡,见得最多的是那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售货员。她推着小车,慢悠悠在过道里,左看看又看看,也不叫卖了。车厢里只有铁轨哐当和窗外的风声。夕阳快要落山,挂在地平线上,在楼宇之间穿梭,撒了许许多多的金黄漫在天际。头顶上摇头扇关了一半,隔一个动一个。

陈超的座位只单单他一个,但还有很拘谨得按了座位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固定在属于他的那个座位的范围内,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狗猫在窝里,那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安分人该有的模样。他很憔悴,眼窝深陷在干瘦的脸上,那两颗珠子无力地朝着窗户玻璃外,茫然的任由一切从眼前消失。三十二个小时,这是最快的班列。然而当一个人已经预设好了前提,那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些事实沉重地毫无差别地强压给每一个人,在你接受之余,似乎还得感谢他们。如果,不然呢?

他只盼着自己只做一个梦,睁开眼睛时就是故乡那重重叠叠的山。看见那推开的门……

至于门里是什么模样,他不敢去想。这一天来得实在是太早了些,在前些天里,他依旧想着怎么打败父亲而整夜难眠。

窗外后退的城市高楼消失在窗户边沿,新的城市又飞进来,如此重复着,像厂食堂里卡顿了的电影,无人去修,就那样卡一个饭点的时间,或许下午回来,还是同样的景色。他闭上眼睛,心里堵着那块东西,像是一块比身体大许多倍的石头压在胸口。

售货员又回来了,依旧懒洋洋推着那辆车,一步一摇,一步一摇。陈超有时候觉得,那个售货员比他还要可怜。上次坐车时,人挤着人,地上包挤着包,孩子热得大哭,鼻涕在红脸上四溢。那时的售货员不用等待,时刻唤着过道中间挤满的人,等着坐在包上人的起来,将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压,双手高高举起口袋,小推车艰难地插在人群中,依旧还是有人不断地买她的东西。那时除了幸福的座位上的人,所有人都很忙,以至于时间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溜走。

等待会一点点将人撕碎,那蘸满希望蜜糖的等待,则更加恐怖。他开始想象终于抵达时的模样,或许电话是错的,他正在回家,父亲摆在八仙桌旁的藤条还在,他跪在坑坑洼洼的门脚下,他不敢哭,也不会哭。

他看着窗外。他想起来那张比自己大两岁的假身份证在买票的时候被没收了,还被买票的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说了一通,身份证也被没收了去。他要提醒自己,下次出门时一定要记得先去办身份证。现在自己的年纪已经不需要再用假的了。

这漫长的时间,是要找些什么东西做。但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做。他只想着那栋房子里,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

村里已经偏黑了。家家门口都掌了灯。好多人穿梭在小路上,全看不清脸。他只顾着低头拉着包包往林中去。远远看见密林中人头攒动,灯被稀疏的叶子挡着,晃晃悠悠。渐渐人越发多起来,他低着头,像是一个外来者,一直走到院子中。大伯已经太老了。他穿着那件有些别扭的旧中山装,侧着身子从门口的那道台阶上下来,看了他好几眼,才轻轻露出些笑容,试探地喊他:“小超?”

“你才到,小伙。”他们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等着他从人群中穿过。

院子中所有人都看向他。

陈超将包放在院子中,在堂屋里跪下磕头。

黑色棺材上落了许多香灰,棺材脚那个供盘里,放着照片。翠绿的椿树丛中,父亲坐在窄长凳上,双手拘谨地扶在凳子上。裹着头巾,骨骼凸起的脸皮皱皱巴巴,显得整个脸很长。老人被那张相框框住,有那么一瞬间,陈超想要透过那布满香灰的玻璃,去摸到父亲的手。但他终究还是理智,只顾磕头。

那张黑色的八仙桌依旧放在原地,和那棺材一个颜色。如今堆满的是先生超度的经书。或许曾经,那里堆的那些知识的书籍,也如同经书一样,裹挟着没法定义的改变,莫名奇妙闯进人的世界。

葬礼的主要场地设在房屋后面那块被竹林围着的空地上他无数次梦到过那里。他顶着白圆帽,穿着亲戚给他准备的白衬衣,和几个堂哥一起,一遍一遍围着那棵高大的幡跑圈。脚下半人高的玉米一次次陷在泥土中。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那栋已经消失的茅草房角落,他们偎在黄色的干蕨草堆里。父亲看着天空,问他关于当大官的样子。“到时候就去给你买一身西装,配皮鞋领带。要做好官。”那是父亲唯一的对读书的展望。当官,当大官。因为他爱吃才种的黄瓜爬满玉米杆,黄瓜一串一串缀着。当空的太阳穿过梨树稍,清风摇曳着叶子,间隙里的光闪烁成星光的模样,遮盖在他们前头。风又停了,空气里的闷热铺面而来。他迷路在高高的玉米林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父亲。他觉得他们永远不会丢,于是停下来了。但他又开始焦急起来。

读书,当官。

灯光高高挂在场地中央,有好多人,他们已经叫不出名字。他跟在先生队伍中,一遍一遍唱听不懂的经。人们一直到深夜,然后咻咻地走了。像是没有来过。

一切都很不真实。他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又不完全是梦。

最后,所有人都下山了。最后一个走的人站在垭口那边喊他。他盘腿坐在那堆土前。他这辈子终于第一次哽咽起来,泪顺着眼窝像水一样往下流。他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捂住脸,捂住呜咽的嘴巴,整个身体跪倒在泥堆前。那些无数的话终究梗在喉头,化成呜咽的响声,随着山下年轻人的喊山声,化为乌有。

他醒来时,火车停在半路,车窗外黑黢黢一片。车顶上的风扇全熄了,那闷热将超过他所经历的任何一个夏天。

后来,无数个在轰隆隆的车厢中醒来时,梦里都萦绕着相同沮丧的味道,那夏天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白花花地照在脸上,将他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那些冗长的等待时光似乎都带着同一种期盼和绝望,不管是逃离还是奔赴,都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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