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与恨
001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走了,我愣怔片刻,唏嘘不已,但没流一滴眼泪。
我问母亲我要不要回去,母亲说不用,不办丧事,因为没人来吊唁。
我本以为对父亲已没了任何感情,但那晚还是失眠了,我辗转反侧,睁眼看天花板,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母亲娘家穷,那边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母亲有个弟弟,外婆把所有爱和物质全倾注在弟弟身上,加上母亲本就贪玩,读完小学二年级就没再上学。
辍了学的母亲整天被外婆呼来喝去干农活,割草放羊,不听话就打,好在外公疼母亲,外婆打她,外公就护着,常偷偷带零嘴给母亲吃。
母亲十六岁时就出来打工了,后来认识了我爸,我爸年轻时高大帅气,长得神似金城武,能说会道,会讨女孩芳心,我妈对他死心塌地。
可外公外婆并不同意母亲跟父亲在一起,原因就是父亲家穷,当时父亲只是厂里普通工人,爷爷在外地卖力气,奶奶没有工作。
彩礼父亲自然是给不起的,但母亲非常倔强,直接跟家里失联两年,然后生下了我,生米煮成熟饭,把我带回了外婆家。
外婆差点哭瞎眼睛,她知道穷日子有多难熬,不想母亲也穷一辈子,可惜木已成舟。
当时父亲信誓旦旦在外公面前发誓,这辈子只爱母亲一人,会把她视若珍宝。
一旁的母亲笑靥如花,父亲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她觉得他跟父亲的感情会天长地久,情比金坚。
可惜只是她以为。
贫贱夫妻百事哀,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跟父亲开始争吵,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父亲跟母亲性子都非常倔,吵起来谁都不让谁。
爷爷在外地做工,很少回来,但只要碰见父母吵架,他都会责备父亲,毕竟当初结婚,彩礼,酒席母亲都没要。
可惜爷爷大多数时候是不在家的,奶奶一直不喜欢母亲,因为母亲是外地人,且没有贤妻良母的样子,老是折磨他儿子。
每次父母吵架,奶奶从不调和,冷眼旁观,只关心父亲有没有被母亲打痛,小小的我在父母的吵架声中提心吊胆。
在我十岁时,家里房子摇摇欲坠,下雨时还会漏水,家里倾其所有加上跟亲戚借的钱,在集镇上买了房子。
当时的我开心坏了,在新家里不停蹦跶,伸长脖子踮着脚左看右看,还常邀请同学来家玩,虽然只是毛坯房,但同学还是露出了羡慕之情。
母亲已怀了妹妹,只是当时一家人不知道是妹妹,都希望母亲能生个儿子。
也是在那一年,父亲有了别的女人。
002
母亲悲痛欲绝,嗓子嚎出血,眼球猩红,眼皮浮肿,把家里能摔的都摔了,对父亲歇斯底里,父亲受不了她的雷霆之怒,抓脸揪发,整天不归家。
看不到父亲人,母亲又六神无主,自言自语,后来她不闹了,心平气和让父亲回来解决问题,父亲犹豫再三,还是回来了。
母亲提出离婚,然后把孩子打了,父亲舍不得,但心里又念着那个女人,踌躇万分。
外地的爷爷得知此事后,火速回了家,把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还扇了耳光,让她跟那女人断干净。
父亲最后还是决定回归家庭,等母亲生下孩子,一家人好好过,爷爷见父亲表了态,才安心去外地上班。
而奶奶对于父亲的不忠,没表任何态度,在一旁隔岸观火,不发一语。
父亲虽然回归家庭了,但日子并没有安生。
母亲心里始终咽不下那口气,揪着父亲错误不放,让自己活在过去的痛苦中。
她觉得他跟父亲是两情相悦,真爱到永久的,所以父亲的不忠成了她的心蛊,如鲠在喉。
母亲的怨气与不甘发泄在了日常生活里,父亲晚归五分钟,她就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指着父亲鼻子问他去了哪里,父亲接电话必须开扩音,不然就摔手机,有次父亲手机被母亲摔了,没钱买,母亲联系不到他,直接冲到父亲单位,挺着肚子大骂父亲是负心汉,陈世美,让父亲当众难堪。
父亲最后在单位抬不起头,辞了工作在家,母亲看他是哪哪都不顺眼,就算父亲坐在沙发上什么事也没做,母亲也会生出无名火,两人吵得天翻地覆。
父亲最后骂了母亲一句泼妇,愤然离家,母亲看着空荡荡的双人床,又开始后悔,因为她识字不多,让我发信息给父亲相好。
“他是有家室的人,大女儿已经十岁了,我肚子里的二宝已经五个月了,求你不要破坏他家庭。”
结果那女人回了句:“只要他不主动找我,我就跟他断。”
母亲看着那条短信,发了很久的呆,在这段感情里,她真的是卑微到尘埃。
后来父亲整个心思都在那个女人身上, 甚至把工资全交给了那个女人,家里没有一点经济来源,爷爷的工资是一年才结一次,家里无比拮据。
当时妹妹已经大了,母亲舍不得打掉,而且她还奢望,说不定孩子生出来,父亲就会回来。
为了生计,我们一家人搬到了一个阁楼,阁楼下面一层是门面房,奶奶也跟着我们搬了出来,因为母亲不能上班,只能在一楼卖些水果和零食。
当时的日子是真难过啊,我睡觉时总有老鼠在脚边蹿过,阁楼还有很多蜘蛛,我夜里常常惊醒。
杂货摊赚不了几个钱,交完我的学费,所剩寥寥,因为没钱,母亲跟奶奶白天会去菜场捡菜叶,夏天阁楼热,买不起电风扇。
没钱买新衣服,我常穿湿衣服,捂了一身湿疹。妈妈压力非常大,没钱做产检,心里实在苦,就喝一点点白酒。
母亲快生时,爷爷从外地回来了,直接冲到父亲相好那里。
爷爷以死相逼,把父亲又拉了回来,我跟母亲关了杂货铺,又搬回了家,父亲耷拉着脸坐在沙发上,母亲见父亲回来了,喜极而泣。
她挺着肚子,在厨房做饭给父亲吃,结果饭烧到一半肚子开始疼,父亲若无其事看着电视,说才开始疼,还早呢,最后母亲疼得跪地,父亲才扶她去医院。
结果母亲生了个女儿,奶奶一脸不高兴,当场就回家了,母亲忍着下身撕裂的痛给妹妹擦身子。
母亲月子期间,父亲跟奶奶都没给她做过一顿饭,还是爷爷临走前给了钱给邻居,让邻居给母亲做了几天饭。
003
等母亲出院回到家,父亲又不知所踪了,母亲再也没有精力去管他,妹妹要吃奶粉,我上学要钱。
母亲没出月子就去打工了,当时我真恨自己不能快点长大,替母亲分担一些。
奶奶在家带妹妹,她并不喜欢妹妹,因为妹妹是女孩,但母亲要赚钱养家,她不出去,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
妹妹百日那天,外公外婆从外地
来了,大包小包拎了很多营养品,当他们看到瘦骨嶙峋的母亲时,哆嗦着手,把母亲从头摸到脚。
得知父亲的行为后,外公外婆又气又难过,劝母亲离婚,毕竟她还年轻,而且母亲能吃苦,离了婚也能养活自己。
母亲那天中午陪外公喝了一瓶白酒,脸泛红,嘴角含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她从小就跟外公亲,所以什么话都跟外公说。
“离婚,两个孩子怎么办?男人能接受我,会接受我两个娃娃吗?”
我当时听了心如刀绞,但我知道母亲心里对父亲还有一丝希冀,她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记起她的好,当初不顾所有人反对嫁给一无所有的他,只因爱他。
没几天,父亲回来了,母亲匆匆从厂子里回家,兴冲冲跑到厨房做饭,父亲椅在厨房门框,小声说了句,离婚吧。
母亲炒菜的锅铲掉在地上,然后抱着父亲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父亲也哽咽,他说他感谢母亲当初不嫌弃自己穷,跟了自己。
但是他又说,他跟母亲真过不下去,因为母亲心底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不忠,爱愈深,恨愈切,即使在一起,日子也是无止尽争吵。
母亲垂手直立,她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
泪水总有流干时,俩人开始商量分家产的事,父亲愿意净身出户,房子给母亲。
父亲最后弯腰恳求母亲,让奶奶爷爷继续跟我们住,因为他那边房子是相好的,他现在还没办法把父母接过去,正好奶奶可以帮着带妹妹。
母亲点了头,俩人去领了离婚证,出了民政局,父亲步伐变得轻快起来,脸上重新焕发神采,门口有个女人挺着大肚,静静等候父亲,嘴角扬着胜利者微笑。
父亲小跑过去,小心翼翼扶着女人,俩人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母亲愣了很久,仿佛看到当初的父亲和她。
回到家后,母亲静静坐在床上,翻着泛黄的照片,把跟父亲的唯一合照抱在怀里,这段辗转多舛的爱情,最终还是落幕了。
我扒着门框偷偷看母亲,母亲倚着床一动也不动,十几年的青春,错付了一个心里没她的男人。
母亲三天没吃饭,我不知该如何劝她,我蹲在母亲床边,一边哭,一边用勺子一口汤一口汤往母亲嘴里送。
母亲喝了两口,又吐了出来,我放下汤碗,抱着母亲,边哭边说,妈妈,爸爸走了,你还有我跟妹妹。
母亲大概是哭多了,已流不出泪,喉咙里发出沉沉的呜呜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最后艰难挤出笑容,对我点了头。
004
第二天母亲收拾心情又出去做工了,白天在厂子里上班,晚上去工地砸钢筋,我都难以想象母亲瘦弱的身躯哪来的力气。
过日子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钱,母亲没有奶,妹妹渐渐长大,喝的奶粉越来越多,奶奶有时候买奶粉还会克扣母亲钱。
母亲心里都知道,但她不说,日子已经这么苦了,她没有精力再去想这些。
自从父母离婚后,奶奶脸色就很难看,饭只做自己的,衣服只洗自己的,还常伸手跟我妈要钱。
我每天放学回到家,不仅没饭吃,还要干很多活,实在饿得不行,就喝水,大口大口喝水,胃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没敢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我不想体力透支的母亲再担心我,母亲一直以为日渐消瘦的我是因为学习太刻苦。
有次我放学回家,隔着门听到奶奶在抱怨,说母亲各种不是,然后说是母亲把家里搞得家破人亡,越说越激动。
然后我就听到了妹妹哭声,我破门而入,看到奶奶龇牙咧嘴,使劲捏妹妹胳膊,妹妹胳膊都青紫了。
我跟奶奶大吵一架,奶奶只对着我冷笑,嘴角都能结出冰渣,后来妈妈回来后,我把看到的告诉了她。
母亲立马跑到奶奶房间,跟奶奶吵得天翻地覆,奶奶一直责怪母亲,若不是母亲蛮横强势,脾气倔强,父亲怎么会找别的女人?
母亲无言以对,是的,男人不忠不是男人骚,而是家里女人太刁。
母亲那晚喝了半瓶白酒,一边喝一边哭,妹妹就趴在床上吮手指,眨巴着眼对着她咯咯笑,她看到妹妹青紫的胳膊心如刀绞。
她不放心奶奶带妹妹,可是她真没办法,第二天她又穿上厚重工作服,出去上班,每天晚上回家会仔仔细细看妹妹身上有无伤痕。
时光如驰,倏又一春,我读了初中,妹妹也学会了走路和说话。
父亲一直没接奶奶回去,爷爷每次回家会偷偷塞给母亲钱,母亲心存感激。
有天晚上我晚自习回到家,家里黑灯瞎火,刚打开门就听到妹妹哭声,我赶紧打开灯,只见妹妹抱着电话机,哇哇大哭,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妹妹当时还小,够不着开灯,黑灯瞎火,她害怕急了,只能抱着桌腿,正好母亲打电话回来,妹妹踮着脚接了电话。
她磕磕绊绊跟母亲说,奶奶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很黑,她够不着灯的开关,奶奶走时说,天黑了就会有鬼到家里来吃她。
母亲在电话那边努力安慰妹妹,妹妹只是哭,她从小就怕黑,奶奶走时故意不开灯。
我不知道母亲当时听妹妹说这些话是什么心情,应该是万箭穿心吧。
后来母亲告诉我,奶奶走是因为母亲钱给少了,奶奶说母亲已经跟父亲离婚了,她帮她带孩子,要钱是天经地义的。
母亲也一直支付奶奶钱,但人心都是不足的,奶奶要的越来越多,母亲实在负担不起,俩人电话里大吵一架后,奶奶连夜回了她娘家。
我看着哭花脸的妹妹,心底生出对父亲和奶奶深深的恨意,仿佛妹妹不是他们的亲人。
004
当时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打电话给父亲,让他把妹妹接过去照顾,她要赚钱。
父亲只淡淡说了句,别做梦了!
母亲眼眶噙满泪花,失望透顶,后槽牙咬得嘎嘣响,指甲嵌入掌心。
她打了电话给千里之外的外公外婆,最后外公风尘仆仆来了,坐了三天两夜火车,跋山涉水,带着舅舅家小孩一起来的。
当时外公还在家带舅舅家小孩,舅舅舅母在外地打工,孩子是外公外婆照看。
外公不忍心看女儿受苦,最后跟舅舅商量把舅舅家小孩一起带过来。
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外公把妹妹照顾得非常周到,每天还会给我做饭,有空的话他还会带我跟妹妹去夜市买些零嘴。
后来母亲积攒了些钱,做了小买卖,家里日子稍微宽裕了些,我也读了高中,住在了学校,母亲每星期都会亲自送饭来给我吃。
此时的她脸上已没了年轻时的光华,脸颊脂肪渐渐褪去,脸皮往下挂,但还是有追求她的男士。
外公也劝母亲再找个男人,母亲总是不言语,她心里担心再婚,男人对我跟妹妹不好。
最重要的她已把所有力气和爱都用在了父亲身上,她对男人已不抱希望。
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不再伸手跟母亲要钱。
即将毕业那年,父亲找到了我,我不愿见他,可是他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说只见一面,别无其他。
当我看到他时,我心一咯噔,父亲头发白了一半,脸上尽是愁苦,身形单薄,衣服仿佛挂在身上,抖抖索索站在校门口,胡子拉扎,吞云吐雾。
他告诉我,他跟那个女人的孩子死了,因为自己酒驾,出了车祸,他侥幸保住一条命,那女人怨他,骂他,打他,他很苦恼。
我冷笑一声,关我什么事?母亲在工地大汗淋漓砸钢筋时你在哪里?妹妹在黑屋子里害怕大哭时你在哪?我饿肚子时你又在哪?
如今你年过半百,开始舐犊情深了,最后我扔下一句狠话,我妈当初真是眼瞎才会看上你,受了半辈子苦!
父亲骇然,嘴角抽动,我看得出来他有愤怒。
再后来,我结婚生子,母亲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但是依旧孑然一身。
突然有一天她告诉我,父亲病重,已是癌症晚期,被那女人赶出了家门,独自住在医院,她想去医院照顾他。
我听了火冒三丈,在电话里跟母亲吵了起来,母亲却看透红尘似的,语气异常很平静,他都要死了,陪他最后一程又怎样呢?
当时爷爷奶奶都已去世,爷爷临死前没见父亲,而是把压箱底的所有幸苦钱都给了母亲,他说父亲没良心,他有。
母亲大概也是念着爷爷的好,才会照顾父亲最后时光。
父亲躺在病床上,当初为了那个女人,抛家弃女,如今弥留之际,女人却狠心把他扫地出门,只有母亲冰释前嫌,鞍前马后。
不知父亲心里有何感想?
005
我问过母亲真的能放下父亲对她的伤害吗?
母亲眼角噙满泪水,我已经恨了他半辈子了,我累了。
我无数次想过死,可我死了,你跟妹妹怎么办? 你们还小,死容易,死是解脱,可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紧拥母亲入怀,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语凝噎,只想以后用尽全力温暖母亲那颗千苍百孔的心。
父亲火化那天,母亲把她跟父亲唯一一张合照也烧了,照片已泛黄,随之而去的还有母亲青春岁月里一路的嫣然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