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年少轻狂
新奥尔良的夜,受冬季风暴影响,冷风嗖嗖。走在French Quarter,虽然Mardi Gras的疯狂游行已经结束,但人群狂欢的气息似乎并未散去。
酒吧里表演的乐队一个是新奥尔良的传统的爵士乐队,一听着就忍不住想跳swing,最后老派乐队来了一首down to the river side。乐队主唱老爷爷的声音跟Louis Armstrong挺起来很真像,沙哑低沉,又富有表现力。
Jonathan烟瘾大,在酒吧里听着现场演出,一会儿就得出来抽根烟。他对新奥尔良的老乐队倒是不太感冒,他在等“The Business”乐队出场。我们一路拿这个乐队的名字说笑,当乐队成员自我介绍是总是会说“we are the business” ,听起来就特别刁炸天的样子,可以睥睨众人的感觉。
当乐队来了的时候,也确实是气场够强的。尤其是女主唱,看起来很年轻的黑人妹子,丰满圆脸,萨克斯风和鼓点一来,她慵懒的声音就悠悠唱起来,蓝调飘着,前排站着的都跟着音乐摇了起来,但铺垫够了,萨克斯风炫技般加快了节奏,变得激昂,女主唱从声音到身体都在演绎着歌曲中的悲欢离合。我问Jonathan,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showmanship”。他赞同地点点头。
我注意到边上有个矮个子的黑人小号手。他在前一个乐队在的时候也在旁边伴奏,现在也给the business伴奏。Jonathan介绍说,在新奥尔良有蛮多这种不从属于某个乐队的乐手,他们常常会帮乐队伴奏,乐队最后也会分一些活动费小费什么的给他们。但他们靠这为生就比较辛苦。
Jonathan也有一个乐队,他从小学萨克斯风,回家路上还给我放了他作曲的一些作品,是Funk Music的风格。我也注意到他家的DJ打碟机。我一路追问,他说起了大学毕业时候的故事。当时他在另外一个乐队,他们一队人希望到西岸发展,其中一个成员还联系了几家酒吧,打算做一个巡演。当时他们的前几场表演算挺成功的。不过随着成功而来的,是乐队某些成员的贪婪和乐队的分裂。乐队解散之后,他搬到了科州,谁都不认识,开始找餐馆工打,想在那开始新生活。半年之后,他觉得撑不住,重新搬回了自己出生成长的新奥尔良。家里的DJ打碟机是那个时候买的,他开始自学做DJ,在酒吧、餐馆上班,当DJ挣钱。后来他找到了在杜兰大学的工作。今年已经是他工作的第10个年头。他在工作期间,因为学校的政策优惠,他无需付学费,读了学校的MBA学位。
他说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这些经历,虽然他的许多朋友都已经结婚成家,但他觉得自己的年轻时代的经历很值得。现在也在业余时间跟朋友们组乐队,继续创作。他喜欢现在平静安稳的生活,无需担心房租饭钱,可以继续拥抱音乐。他喜欢新奥尔良,一切都很平缓安静。
第二天,我请他在南方艺术博物馆,听一个海地非裔女生的小型演奏会,也算是答谢他多日以来host我。那个女生的演唱我很喜欢。海地的黑人也是当时奴隶贸易时期从非洲来的,所以海地的民歌风味都很有非洲民歌那种味道,唱大地、唱蓝天、唱丰收,有的轻快欢乐,有的如泣如诉,虽然海地语也听不懂,但就是觉得旋律美好。女生弹的是大提琴,还有斑鸠琴。弦乐的翁然清亮在博物馆的大空间里荡开,本应该最贴近大地的音乐,反而笼上了一点神圣的味道。
但一路上Jonathan的反应倒是蛮有趣的。他赞同我对音乐的判断。但对于这个姑娘对自己的故事的叙述,却有点不太买账。姑娘自称家人是海地移民,在纽约长大,一直学习大提琴,在纽约大学学习古典音乐,但她想到新奥尔良发展,到了之后在街上表演挣钱,但没人喜欢她的古典乐,经过了煎熬挣扎,于是她从自己的背景中寻找新的灵感,最后发现了适合自己声线的民歌风味,开始了自己作词作曲的创作。
Jonathan却认为这个姑娘在粉饰自己的故事。他说能从海地移民到美国,家境必然不俗,自小学习大提琴,还能够在贵族大学纽约大学学习古典音乐,更是佐证了她不愁吃穿的事实。
我觉得他较真的样子挺逗的。路上想想,我突然觉得我有点理解他这种感觉。
这个世界,太多会讲故事的人了。我们喜欢听那些逆境中顽强拼搏的故事,喜欢那些小人物对抗大世界,为自己的梦想争取一分一毫的立足之地的励志鸡血,喜欢看那些在一个舞台上闪耀着希望之光的人,让我们感到前路明媚又阳光。
人生里,发现生活是爬满虱子的美袍子的时刻,实在是太多了。也许Jonathan的牢骚只是对自己没有那样戏说自己励志故事机会的小小的妒意,也可能他早已到了欲说还休,只到天凉好个秋的时候,对于过去的经历,不愿提起,而当别人用那些在他看来小痛小痒的事情当做天塌了的故事来说时,他反而反感。
在离开新奥尔良很久之后,有一天突然听到程璧的歌: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
一生都在半途而废,
一生都怀抱热望。”
想起与Jonathan的争论。
那些充满遗憾的、没法轰轰烈烈燃烧的人生,想一想,也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