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外婆

2018-05-17  本文已影响0人  元丰九年

我对于童年的记忆,大多来自外婆和外婆的村庄。

外婆的家,在浙南西部一个原始而闭塞的山沟里。这是一个叫做包岙的小村子,星星点点几十户人家,如世外桃源般质朴和纯净。村子四周被云彩缠绕的山峰包围,只有一条小路迤逦通往外面的世界。村子里头地势却颇为平坦,有漠漠的水田、浅浅的小溪、青青的石板桥,还有一株生长了上百年的大杨柳,枝繁叶茂,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围拢起来。

那时父亲在部队当兵,母亲带着妹妹作为家属一起跟着到处流转,我则被托付在了外婆家。一直到九岁,父亲转业,我才离开外婆和她的村庄。现如今,那片原来鲜为人知的穷乡僻壤修了水库,通了公路,从城里驾车过去,个把小时便一路直达村头。但在当时,每天仅有的两趟公交车只能勉强通到山脚下的镇上,若再往山里去,只能凭借一双脚板爬山路,往往一大早从城里出发,太阳落山才赶得到外婆家门口。

外婆家三世同堂,子子孙孙合住一处,外婆最疼爱我这个“城底的外孙”。村里稻米产量少,主要用来换钱或酿酒,一般农户家主食都是土豆、番薯之类的粗粮,要是做饭时再往锅里撒几粒大米,算是很奢侈了。而每次,我都能单独分到一整碗香喷喷的白米饭,惹得表哥表弟们个个眼馋。进城前,我在村外的学堂念书。有一天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就慌慌张张跑去上学。外婆特地在供销社买了两个甜饼,走了四、五里地送到课堂上来。在老师和同学们齐刷刷的惊异目光下,我很是觉得难为情,心里反倒责怪起外婆“多事”来。父母有时会邮些钱来补贴家用,但外婆舍不得花,全都一张张小心翼翼地存好,自言自语说这是“城底外孙”的钱,别人不能用,以后要还给外孙儿。若是有人问她“城里女儿有没有寄钱给你”时,外婆会赶紧摆着手说:“没有没有,哪有这么孝顺啊?有就好啦!”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后会将钱抢走似的。

山里的冬天是一年中最没有生气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萧瑟,到了晚上,更是寒冷和寂静,农田、树木、屋舍还有四周的峰峦,全都藏在了黑暗背后,天地间仿佛空无一物,更无一丝声响。这时唯一可做的,便是围坐在厨房间土灶前烤火取暖。若有亲友不约而至,舀上一壶老酒,热了,对着暖暖的火苗边喝边聊,不用酒菜,便很开心。而我通常是倚靠在外婆怀里,一边看柴火“噼啪噼啪”的响,一边听外婆东拉西扯。外婆讲我母亲小时候的事,讲我更小时候的事,从来不讲自己的事。只是有时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叹息起自己“命苦”,黯然落泪。我抬起头望着外婆,很认真地安慰道:“阿婆不哭,长大了我会对你好的,会让你过好日子的。”这时候,外婆赶紧用手背和手心擦拭眼角,嘴里连说“孙儿真乖”,并将我搂得更紧了。此后好些天,外婆逢人都要不厌其烦地说“我外孙很懂事的”,显得非常开心和自豪。

与同时代大多农村妇女一样,外婆的一生是在辛劳中渡过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似乎就没出过远门,也很少去邻近的村子走动。她的全部生活,就是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做家务,烧饭、洗衣服、喂养牲口,烧饭、洗衣服、喂养牲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做不完。村子是外婆眼睛里的全部,家是外婆生命里的全部。但不幸的是,外婆珍爱和为之操劳一生的这个家,竟然在短短三年里,遭遇两次重大火灾。虽然所幸人都平安无事,但全家老少仍然说不出的悲伤。每当此时,外婆却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墙角边,轻轻安抚扑倒在自己身上痛哭的女儿。我不知道这是坚强还是麻木。虽然有时候外婆也会念叨起“命苦”,但最终还是坦然面对眼前的一切,包括种种苦难,包括种种不幸。父母回城后,曾颇费周折地把外婆从老家接到城里来住,想让她过一段安逸的生活。但没多久,老人家就嚷嚷着回乡下去了,说是外公一人在家,没人做饭,放心不下。或许,这就是外婆常说的“命”吧。但是,外婆的内心世界,又有谁真正能知晓呢?

相较于外婆,我对于外公的印象就模糊多了。只记得外公都不说话,是个忙人,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起早摸黑,戴着箬笠、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干活;若是哪天在家,则必定会是在院子里,或砍柴,或打草鞋,或编竹篓。外公脾气不好,经常同外婆吵架,甚至为了一点点琐事也起争执。有一次外公从田间回来,责怪外婆做饭晚了,火气上来,竟顺手操起屋角一把榔头就要奔外婆去,幸亏被众人拦腰死死抱住。不过,吵归吵,吵完之后便又都相安无事,照样一桌子吃饭,一起过日子。

外婆患有哮喘,身体一直不好。农村缺医少药,上城里大医院又绝无可能。先前,父母隔些时候会寄些药物过来,但用后不见多少改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病情越发严重,甚至整夜都难以入睡。那时候还没能够通上电话,消息传递只凭偶有往返两地间的同村人的口信。在我回城后,就不断有外婆时好时坏的消息传带过来,让全家人牵肠挂肚。担心而又不敢去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突然老家来人,行色匆匆,神情凄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走掉了”。接下来的情形,现在回忆起来竟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父母因为担心我误了功课,第二天并没有让我跟着一起回乡下。

外婆走后一年,外公也离开了人世。听人说,那几日外公似乎自己有预感,每天一早便到外婆坟前哭。哭完后,仍旧下田干活。一个下午,外公在院子里砍柴,猛然间头往后一仰,就这么倒下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抬到屋里时,竟已没了气息。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外婆,想起外婆的村庄。越是怀念,心里头就越觉得愧疚和难受。外婆离去得太早了,我没来得及实现对她的承诺,没来得及让她过上好日子。这是永远的痛。人生如白驹过隙,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到那时,我会回到外婆的村庄,回到外婆身边,做她的乖孙子,安慰她,照顾她,让她快乐,让她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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