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暴风雨
那是个盛夏。
天色阴沉,乌云从东边一层一层盖过来,我歇息的长亭半点凉意也无。湖面泛不起一丝涟漪,很多青蛙在岸边草丛里此起彼伏地鸣叫,叫得人心里烦乱,当真不堪其扰。
汝宁是那个时候闯进我视线里来的——闯进我视线,也闯进了我从今往后的生活。
他看见了我就先拢手行礼,人十分地儒雅。“小生刚进京赶考回来,路上见乌云压城,欲在这凉亭避一避雨,不成想扰了姑娘的兴致,还望姑娘莫怪。”
我略略福身回礼,用着一贯礼貌疏离的微笑:“公子折煞小女了,长亭又并非为小女而建,何来扰乱小女兴致一说?”说着便移开身子到另一边坐下,将靠近他的石凳让出来。
他再行礼,还未落座便听见亭外“轰隆”一声惊雷,接着划过一道白亮的闪电,瞬间照亮天地。我望着那闪电雷鸣,欣慰地笑道:“闷了这么些天,几声惊雷真令人心里痛快。今年雨水丰沛,百姓的庄家应当也有个好收成。”
他意外地望了我一眼:“姑娘胸怀宽广,心系天下百姓令在下佩服。”不知他是真的钦佩还是变着样暗讽,但他言语恳切,不像是格外低看女子的男人。
我对他有了兴趣,便主动问:“敢问公子贵姓?”
他愣了一下,失笑:“在下第一次遇见这般大胆的女子,不知可否有幸获知小姐芳名?”
“哎,这是我先问的,你还未答倒是反过来问我了。”我撩起罗裙衣袖掩唇而笑。这人长得周正秀气,希望为人和学识也不负这张好皮囊。
他露出惭愧的神色,又是一拱手:“是小生失礼了,在下姓周,单字一个隐,字汝宁。”是个好名字,处处隐忍退让,不抢不争使人安心。
我颔首:“小女姓林,闺名巧樱。”
“幸会,林姑娘。”他展开折扇,雪白的一面,寥寥写了几行诗,我没读过,当是他或他朋友赋上的。
大雨如期而至,从天空倾盆浇下,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安静。蛙鸣停了,电闪雷鸣也停了,我们没有再交谈,静静聆听着这雨水洗涤着万物、击打在砖瓦上的声音。
鼻尖缭绕着泥土芬芳的气息,我闭上眼睛细嗅,顿时心神安宁再无烦恼。
回过神来,那人正凝视着我。
我从未被这样注视过,即使是父亲和哥哥们也如此,不同于对女儿或姊妹的关怀,那是一种我陌生的眼神,带着没有隐藏好的温情,还有柔柔的宠溺在里头。
我吓了一跳,仔细想来却也没记起以前认识过这么个人,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此温和亲切?
“周公子,以前曾否偶遇过?”
“未曾。”他答道。
他把头侧过去,眼帘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疑惑的我让他有些微慌乱。周隐抿着一双薄唇,似乎叹了口气。
“公子有烦心事?”
我说完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真是的,多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人家烦心不烦心干我何事?我又算人家什么人?
不料周隐并未将我是陌路人这事放在心上,他望着荡起涟漪的湖面,“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一手将我抚养长大。如今母亲身患顽疾,我不仅没足够的钱带娘亲去看郎中,还不能侍奉在左右,心里实在是苦不堪言。”
我心里一颤,不动声色地多打量了他几眼。也许是他实在太出众,或坐或立都有几分松竹的气节,竟让我忽略了他袖子上颜色略深的补丁。腰上甚至未携配环,人却一派淡然。
“公子,或许我可……”
“多谢林姑娘。”他拱手,颇为文雅地阻止了我即将说出口的话:“周某虽出身贫寒人家,却也懂得不受嗟来之食。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是真的不必。”
我噗嗤笑了:“您不必多虑,小女只是想载公子一程罢了,公子高洁,小女自然之道您不会平白无故受人恩惠。”
他罕见地露出了尴尬之色,方才义正言辞的婉拒仿佛成了笑话。他有些郁闷地盯着我,神情中少了几分成熟,多了几分年轻人的赧然。
“林姑娘不是在拿周某取乐吧?”他面皮比我想象的还薄,红着脸低声道:“周某只见过一个似林姑娘般伶俐的女孩子。”
“怎样一个女孩子?”我来了兴致,将丫鬟留在这里的点心和茶水往前推了推,示意他请用,自己做好了听书的准备。“茶水想是有些凉了,公子莫见怪。”
他道谢,以袖掩杯饮过我让去的茶,垂眸想了想才道:“那是我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五岁,调皮好动的年纪却不会凫水,跟着两个大三四岁的堂哥去湖边玩耍祛暑。那湖水就和现今眼前的一般澄澈明净,连条鱼的影子都看不见。
岸边栽满了垂柳,风一吹窸窸窣窣煞是悦目,宛如岸上也泛起了青绿色波浪。
他们在树荫里踢蹴鞠,玩到大汗淋漓衣衫湿透,堂哥叫周隐去把蹴鞠捡回来,周隐跑过去,只见那蹴鞠被踢得太高太远,挂在了一棵柳树的枝桠上,离水面很近因而十分危险。
堂哥说,汝宁你去捡,捡到了我和大哥买麦芽糖给你吃。
周隐家贫,堂哥家也并不富裕,能吃到麦芽糖当是重要节日时。小孩子大多都对零食没有抵抗力,他用力点点头,三两下爬到树干上,伸长手臂试图把蹴鞠勾回来。
大哥见周隐落脚的枝桠已经不堪负重,忙连声喊他下来,让他别管蹴鞠了。周隐却较劲似的坚决不肯,结果当然是“咕咚”一声栽进湖中,在三四米深的水里扑腾着。
最让人后怕的是,两个堂哥也不善凫水——只能急得在湖边拼命打转。
周隐听着咕噜咕噜气泡破裂的声音,哥哥们的呐喊像水波一样被推开,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天是蓝色的,垂柳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真是好看,如果是死在这样醉人心神的地方……
可惜阎王并不收他。
一条纤细的手臂在胸前横穿过去,把周隐侧向圈在自己怀里。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意识混沌,只觉得窒息感突然减轻,他被对方按着几个穴位呕出许多水来,慢慢清醒后才发现救命恩人是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挽着的发髻湿透了,几绺碎发黏在额头和脸颊上,唇红齿白生得非常美丽。她比他高多半个头,应该比周隐大上几岁。
“不会凫水还逞强,阁下当自己是鸭子呢一下水就会游?”
她柳眉倒竖,样子气势凌人的。
周隐忘了他后来说了什么话,可能是许多谢辞,也许是很不礼貌的顶嘴。总之回过神来时,人家已经系上披风走远了。那披风背后绣着两只猎鹰,从他看来英姿飒爽。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是怀念的模样。“那女孩子眼睛明亮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她的衣着,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样子。”
我笑了几声:“周公子莫不是心悦人家?”说完自己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得太欢快以致引来周隐异样神情,宛如在看一名智力低下的儿童。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我只是很怀念她鲜明的身影。”
我沉浸在他往日时光的回忆中,似乎看见那个狼狈不堪却很倔强的少年,迎风目送女孩子走远。光斑投在她脚下,仿佛是从周隐未知的世界里铺展出来的路,她从何处来仍归往何处。
那的确是他尚未触碰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青砖白瓦高墙,用昂贵的石料砌出一方方灰蓝色的天空,仰起头来只能看到有鸟雀飞过——就在这样的地方,一天一天地,度过她所有的童年时光。
“公子,”我唤他:“您瞧,暴雨已经停了。”
他像突然从梦魇中惊醒,四下环视,看到我时微微一愣。
“姑娘,我们是否曾经相遇过?”
我展开笑颜:“公子,不曾。”
他满脸困惑,我心里却如明镜。
“时辰不早了,你看太阳已经沉下去半边,你我是时候就此辞别了。”我遥遥指向湖面,湖面被落日渲染成浓重的金橘色,华丽得如同一匹无价的丝缎铺展在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蛙鸣又响起来,悠长嘹亮,叫得人心烦,又有些继续听下去的渴望。我起来拜别,转身走向车夫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公子,就让小女送您一程吧。”
他似是挣扎过,但最终还是点了头:“那就,有劳姑娘了。”
我命车夫将马车停在最近的驿站,然后不咸不淡地又跟周隐聊了两句,这便正式告别了。
回宫后父皇果真还在生气,我蹭到他身边给他揉肩捏腿,试图让父皇露出一丝笑意。但是离家出走这事我从九岁到如今就没消停过,我以为父皇多少能释然些,但每次都是当头一通叱骂,这次也许是我离开的时间短,所以并没达到着火点。
“平鹤,你是不是从未把朕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我小声嘟囔:“听进去了,只不过又漏掉了而已。 ”
父皇气得满屋子找戒尺,还喊宫女们拿鸡毛掸子。我见情况不妙,趁着乱成一团找戒尺掸子的功夫偷偷溜去了母妃那里。
“巧樱,你已经十七岁了,早到了可嫁人的年纪。你父皇虽总恨你不争气,而你又是个公主,可却是打心眼儿里疼你的。”
我胡乱点点头,又想起不久前撂下的那位周公子,模糊地意识到我嫁的人必须有他一半以上的清逸出尘。
两个月后,殿试结果出来,我在榜上看到周隐的名字在第二位。榜眼第一是丞相之子覃忆。学识出众,风度翩翩,这是我从父皇口中听来的。覃忆完全没有浪到公子哥的派头,若不是因为周隐,我也会很高兴见此结果的。
那晚父皇说,已经和母妃给我定好了人家,就是丞相的养子覃忆。下嫁连丞相血脉都不是的男子,我真的可以幸福吗。我不知道,但看到周隐的名字时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驸马之位官不过三品,这也是覃丞相的意思,”父皇说:“这孩子太有慧根了,丞相是怕覃忆妨碍了他亲生子的前途。”
我没有权力拒绝,因为探花周隐的前途是光明的,他身边的妻子理应是身份高贵,声名端正的泺川姐姐。她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子嗣,从出生就享受着最优质的待遇。
我说,平鹤知道了。
新婚那夜,我坐在床边无聊地打着瞌睡,突然听见外面吵嚷的声音。我忍不住好奇心揭了帕子走出去看,竟是周隐在闹场,他脸色苍白,应该也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大声地冲我这边喊着:“巧樱,是你对不对!我五岁的夏天是你……救我上岸!”他踏着虚浮的脚步挣开众人的钳制,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为什么,你从来不等我。”他哭了,在我面前哭的一塌糊涂。“我早该想到的,都怪我软弱,又踌躇不决。”
“对不起巧樱,我负了你。”
我把帕子递过去让他抹脸,但是实现越来越模糊,好似起了夜雾,我揉揉眼,这才知道我也在流泪。
我用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不,你没有负我,从那时到现在,你都不欠我什么。”那个为捡蹴鞠掉进湖里的男孩,是我第一次瞒着父皇母妃离家出走时碰上的第一个人,他的眼神很纯净,这样的眼神,我以前从未在宫里见过。
“周公子……不,周大人,”我换了换称呼,努力扯起一个端庄大方的微笑:“您喝醉了,请回去休息吧。”
逐客令一到,立刻有两名侍卫半是强迫半是小心地讲他扶出了覃府。
覃忆把该敬的酒次第敬完,回到厢房里却见我已把喜帕重新挂在沉坠的头饰上,一副乖巧模样。他哂笑,低哑温和的嗓音传来,是与周隐完全不同的声音。
“新婚日被那帮家伙搞得乌烟瘴气,还请公主多担待,都是自家弟兄。”他参军已有三年,此前被封少将军,现在崭新的称号是六公主驸马。
我点头,意思是不介意,你们请随意。
“公主,天色已晚,我们歇下吧。 ”
那一夜极尽缠绵,我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后来慢慢地,我开始接受府中的各种事宜,覃忆有空便来帮我。
而别人都说,我和覃忆是对璧人,天造地设。
可我梦里出现的永远都是周隐。
他站在那片湖水外面,背对着我,我想呼喊他的名字,却因为怕枕边人听见我梦呓而不敢出声。每一次,都是远远看着他,看着他一个人在湖边踢蹴鞠,背影轻快,是那种简单的快乐。
大婚第十天,周隐和泺川姐姐的婚事也如期举行,我没有去,我怕去了像周隐一样酒后失了态,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对他仍有情意。我写了封信给他,祝他们举案齐眉携手白头。最后我在反面添上那句诗的整句,放在作贺礼用的陶罐中交给下人去转送。
那诗人想必也是爱过的,从轰轰烈烈走到两旁寂寥无人,最终回归了拥有之前的宁静。
我写:“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