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字-谈皇帝

中国人对待鬼神有所区分，像瘟神火神那样凶恶的，人们奉承；而土地神和灶王爷那样老实一点的，人们就欺侮。对待皇帝也有类似的情况。军民本是同根，乱世的时候就只记得成王败寇，而平日里依旧皇帝是皇帝，平民是平民；皇帝和平民之间思想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皇帝和大臣们有愚民政策，百姓们自然也有愚君政策。

以前我家里有一个老仆妇，告诉我很多她知道的事情，比如他们坚信的对待皇帝的办法，她说：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椅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所以给他的食物也很有考究，如果给他那种很不容易搞到的吃的，万一他吃了又要，就很难办——比如他冬天想吃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的话他就生气要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菠菜，一要就有，一点都不为难。但是如果你直接告诉他是菠菜，他又要生气，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就不跟他讲菠菜，给他说另一个名字，红嘴绿鹦哥。

在我的故乡，确实一年到头都有菠菜，根很红，就像鹦哥的嘴一样。

这种连愚妇看来都很呆笨的皇帝，似乎不用要了，但并不是，她觉得更应该要，而且要任凭这傻皇帝作威作福。至于说有什么用处，似乎是要靠这傻皇帝来镇压那些更强暴的人，所以任凭这傻皇帝随便杀人，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如果轮到需要自己去侍奉这傻皇帝，好像又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此只能更给这皇帝练成了傻子，终年耐心专注地吃那红嘴绿鹦哥。

其实利用皇帝的名位，挟天子以令诸侯，和上面提到的老仆妇讲的办法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让这皇帝又弱又傻。儒家所谓的靠圣君行道不过也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要“靠”，所以需要这皇帝位高权重；又因为要便于操纵，所有又需要他老实听话。

皇帝只要意识到自己有无上的权威，那就麻烦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皇帝们肯定就会胡作非为了，还说我自己得到，自己失去，我愿意你管着吗？于是圣人们只好继续请他吃红嘴绿鹦哥，这就是所谓的”天“，因为既然是天子，那做事就要合乎天意，不能胡闹；而这天意，只有儒者们知道。

这样就得到一个结果，要做皇帝，非请教儒者们不可。

然而不安分的皇帝又胡闹起来了。你跟他谈天道，他却说我就是天道！不仅不顺天，还要逆天、背天、打天，简直要把国家闹完才罢休，这让靠天吃饭的圣贤君子们，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他们就只好去写书，把皇帝大骂一通，预计百年以后，他们都死去很久了，他们的书被世人大举奉行，自认为这就很了不起了。

但那些书上，顶多也就是写些愚民政策失败了，愚君政策也失败了，而已。

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