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 榴花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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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阳把西边的云彩与群山染红,像绛红的染缸,那绵密的云层就是红色的纱衣,要是能把它穿在身上,那得多美,小枝如此想着。娘早就说等过年的时候给她扯一身红布做袄,但现在才刚刚入夏,还早着呢。
一群鸟从红霞里飞过,小枝数了几次也没数清,又掰着指头想了半天,还是弄不清。
“小枝,下来吧,吃饭了。”爷爷在院里喊道。
小枝应了一声,从房顶看他们在院中摆饭,小碟小碗像玩具一样。
华北平原农村都是平房,屋顶平得好晒粮,小枝家与别家更是不同,一字排开三间大院,中间拱门相通,爷爷住中院,伯伯与她们家分列东西,三座大院被一带粉墙包裹,东北、西北两扇角门,正南面是黑油木大门,大门口端坐着两只大狮子,门檐大匾上是“康宅”二字,大门前有照壁、荷花池,村里没有哪家是这样的。
可小枝只觉得自己家屋顶更广阔更好玩,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枝顺着梯子下来,几场雨后,小院里青苔滋生,她伸出小手去抚摸那绿莹莹的小绒毛。
“小枝,快洗手去,你看月亭都已经坐好了。”母亲远远地说道。
月亭是她的堂兄,今年七岁,生得白白净净,像伯父一样板正。
大方桌支在院中央的石榴树下,各色菜肴都摆了上来,母亲与伯母正端饭布筷,爷爷奶奶坐了上首,伯父与月亭居右,小枝洗了手悄悄爬上左侧的高几,母亲与伯母这才齐齐坐了下首。
立夏过后天气日渐一日热了,爷爷奶奶都嫌在屋里吃饭憋得慌,便让把饭布在西院里。
西院只有小枝和她的母亲,太冷清了,他们都过来吃饭添添人气,免得晚上闹鬼。
小枝的爹很少出现在这个家里,小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只见过他只次,以致于他长什么样子她都记不清了。反正有娘和爷爷奶奶疼她,爹在不在都不打紧。
“月亭七岁了,该开蒙了。”爷爷说,“明儿你打扫间屋子给他做书房,我找了个先生,过几天过来教月亭念书。”
“让父亲费心了。”伯父说,“我正有这个念头呢。”
伯父就喜欢念书,东院里每个房间都摆着书,如今月亭也要念书了,就像流水一样自然。月亭的眼里果然放出了光,连声说:“谢谢爷爷。”
爷爷哈哈大笑:“我年纪大了,不图什么,就图家里能多出两个读书人。”
“爷爷,我也想念书。”细嫩的声音从一旁钻出来,小枝捧着饭碗,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爷爷。
爷爷的笑声更大了:“行,到时候你和哥哥一起读书,有个作伴的也好。”
“我不要她作伴,她是个野丫头,什么也不懂,净给我捣乱!”月亭气得小脸也通红了。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伯父一巴掌打在月亭背上,月亭扔下筷子大哭起来。
“你有啥不能好好说,就动手!”奶奶不干了,丢下饭碗去管月亭。
奶奶和伯母把月亭团团围住,母亲在一旁尖着脑袋挤不进去,一搭又一搭地陪着不是。
小枝缩在饭桌旁,一面看他们闹腾,一面把饭扒了个精光,顺手又捞了几筷子肉吃。
一顿饭草草收尾,只留下兵慌马乱的盘碗,小枝默默和母亲一起收拾。
石榴树下摆上大铁盆,盆里兑上碱水,能去油。油花子在水面上浮了一层,是碎裂的斑斓,小手伸过去却只有粘腻的脂衣。
“你别沾手了,一边玩去吧。”母亲说,又叹了口气。
天已昏黑,那树灼灼的石榴花也失去了风姿,小枝最喜欢这个能看见石榴树的房间,窗户上糊着绿窗纱,窗边一张小榻,她经常坐在榻上就着窗台玩耍,一抬眼就能看见石榴树。
听娘说石榴树十六岁了,正如十六岁的少女,可现在她渐渐沉入暮色之中,小圆叶子成为焦黑色,花骨朵吐出深蓝的蕊芯,像小蛇闪闪的信子,不好看了,小枝干脆闭上了眼睛。
“困了?早些睡吧。”母亲端着煤油灯过来,碧绿的瓦灯汪着油津津的黄光。
小枝一头钻进母亲怀里,小枝从没意识到母亲是个干枯瘦小的女人,她抱着她很有些力不从心:“睡吧,炕都铺好了。”她轻轻拍着她。
纱窗外是风过树梢的索索声,细风打着绺钻进屋来,摇乱了灯光,像怪兽毛毛的爪子从后背心挠过,小枝一个激灵,将身子团得更紧了。
“睡吧睡吧,猫来了狗来了,吓得小枝睡着了……”在母亲轻柔的声音里,一切都消失了。
也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时候,小枝听得有人在悄声说话,使劲张了张眼睛,煤油灯豆大的火光在墙上投下了巨大的摇摇晃晃的身影。
“爹——”小枝不禁喊了出来,又疑是梦,便使劲揉了揉眼睛。
宽大的手压在她的头上,沉沉地将她按回被子里:“嗯,睡吧。”
声音深浓,如同暗夜,小枝不再怀疑,却也不敢出声,她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听他们说话。
“你老不在家,别人都欺负我们到家门上了……”母亲带着哭腔。
“老大看着人模人样的,还真不是个东西!”
“不,大哥大嫂什么也没说……家里人都挺好,就是……”
“行了,你别哭了,净给我添堵……”
小枝不喜欢父亲,要是父亲能像伯父那样该多好,虽然父亲跟伯父长得很像,但却完全不同。伯父像穿堂圆润的廊柱,而父亲却是永远也打不直的铁棍。
小枝胡乱想着,又飘飘乎乎地睡着了,睡着睡着,一声凄厉的哭声划破黑夜。
“你别拦我——我也没脸活了——”
小枝猛地睁开眼睛。父亲铁塔般的背影黑沉沉地压来,母亲跛着一双小脚跌跌撞撞,撞倒了桌子,一片碎裂之声。
父亲喘着粗气,拎起母亲的衣领:“你别以为能唬得着我,要死你现在就死给我看!”
他抡开另一只手,抓起了小枝,一左一右拎着她母女二人走出了屋子,小枝尖叫着,初夏的夜风如一只冰冷的手,直掏进她的心窝子去。
“站这儿!”父亲将她们甩开,小枝踉踉跄跄地站住,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腿,眼前一片黑暗,只晃荡着一泓深深的月光,她才知道她们正站在井沿上。
“今天有你们娘俩没我,有我就没你们。”父亲隐没在黑暗中,冷笑两声。
母亲停止了哭泣,缓缓蹲下身抱起小枝。小枝感受到她的心跳,突然没那么害怕了,母亲说:“我不怕死,怕的是给你落个辱名,既然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了,只可怜了小枝,她是无辜的,以后初一十五记着给她上炷香,真心实意地祈她来世幸福……”
娘似乎在和空气对话,小枝听得稀里糊涂。
黑色的风冰凉地流过,母亲又向前迈了一步,小枝看到井底那明亮破碎的月亮时,心里一惊。
“你个孽子,混障!”院门“咣当”被踹开了,爷爷披着外衣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爹,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父亲说。
爷爷怒吼道:“你这个畜牲!”劈头就是一巴掌。
父亲一个趔趄,缓缓站定慢慢说:“爹,儿子今儿回来晚了,没过去见您,您老人家别动气,明儿一大早我带冬梅小枝过去给您磕头。”
“你别给我磕头,我受不起,你这是干什么?”爷爷指着井台边的小枝母女。
“爹……”母亲凄凄地哭着,长跪于地,小枝也赶紧跪下,像小鸡一样紧紧挤在母亲身边。
“张五,王四!” 爷爷一声厉喝,“把这逆子给我绑了!”
两个长工闻讯赶来,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为什么不动,连你俩也要造反吗?”
二人只得向前,将父亲钳制住,父亲满口唾骂:“爹,你是老糊涂了……现在什么世道了,你还在这当缩头乌龟,你想打我,你早就想打我了吧……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是多么可笑!”
父亲被绑在院中的大槐树上,依旧胡言乱语。
“逆子!我再老再糊涂,‘廉耻’二字还是知道的,我教你念书,念了这么多年,你把书念狗肚子里了,我养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今儿晚上要了她们娘俩的命,我明儿把你皮剥了!”
一道清脆的鞭声闪过,父亲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声。
“爹……我今儿最后叫你一声爹,从此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鬼子占了东北,如今都打到天津了,仗迟早要打,您还妄想偏安,做那春秋大梦,该醒醒了……”
“仗打不打是国家的事,跟你康志民有什么关系?你上山当土匪下山逛窖子,把老婆孩子往死里逼,还有脸跟我说打仗!”爷爷的鞭子一下猛似一下。
鞭梢飞舞,沾起串串血腥。
“爹,别打了,别打了……”母亲颤微微地相求。
“冬梅,这没你的事!”爷爷喝道。
母亲只得背过脸去,也捂上了小枝的眼睛。
鞭声一下下响起,父亲的呻吟声越来越低。
“儿啊——”奶奶一行行哭着奔了过来,她穿着宽大的绸缎睡袍,像满载的船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父亲身上,“老爷子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他是你的儿啊!你要打连我一块打,我们娘俩去西天还能作个伴……”
“娘……你不用管我,我是个土匪,死有余辜……”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爷爷巍峨地站着,手一哆嗦,鞭子像条死蛇般滑落。
奶奶的哭喊声也被黑夜淹没。
(二)
又是一个可人的黄昏,小枝在屋顶看鸡蛋黄般的太阳一点点下沉,西山戴上了辉煌的光环,像天主堂的圣母像。
鸟群飞过,西山静静地暗了下来,太阳光收尽了,山间起了灰色的雾气,不好看了。
“小枝,下来吧,吃饭了。”母亲站在院子当中笑盈盈地说。
院子里干干净净,母亲通身上下也干干净净。饭只摆了一小桌,爷爷奶奶不过来了,伯父伯母自然也不过来。小枝与母亲对坐着吃饭,石榴花坠地,砸在青苔上。
掉下来的石榴花都是尖肚的,空花,长不出果实来。
“爹是不是不回来了?”小枝轻声说。
父亲被打后伤得不轻,可还没养两天他就要走,临走还跟爷爷大吵了一架,爷爷把客厅的一只青瓷瓶摔了,全家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父亲却掉头就走。奶奶呼天抢地地相劝,爷爷却吐出一口气道:“让他走,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母亲握住小枝的手:“你想让你爹回来吗?”
小枝摇摇头。父亲不在,家里虽然冷清,但是安静。
“他是你爹……”母亲攥着她的手,只说了这么一句。母亲的手指瘦长腊黄,指甲没有光泽,深深地凹陷着,那扁瘪的指甲壳里是她这么些年的煎熬。
小枝想起油灯下父亲坚实的脊背,他高兴时拍着大腿哑着嗓子唱歌,生气时斟出烈酒,想起了他火一般的暴怒、山一般的沉默。
母亲时常在针线笸箩前怀揣着父亲的衣服修修补补,一遍又一遍比划着,对着窗户照光,似乎在给隐形人试衣。
不知为什么,小枝突然有点想念那个陌生的男人。
一天下午有人拍门,拍得山响,小枝正在院子里玩,她心下纳闷,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粗鲁的客人。
王四开了门却进来一队兵,他们身着鲜亮的草绿色制服,手执长枪鱼贯而入。
“军爷们有何贵干啊?”王四一头雾水,拦也拦不住,赶紧回屋去喊老爷。
爷爷从容地走出正房,向军官们拱手致意:“各位长官造访寒舍,有什么事吗?”
兵士们分列两队,站立齐整,个个威严肃穆。这时只听门外哈哈大笑,一个军官大步跨入:“康子义先生,好久不见了。”
小枝悄悄躲在假山石后面,看着这些人,她只觉那穿军装戴军帽的长官好生威严、又好生熟悉。
“逆子……你……”爷爷从牙缝里龇出了几个字。
小枝这才明白,这位长官,竟是她父亲,可她却更害怕了,把身子缩了一缩,又想看,又怕被发现。
“我?我如今是国军第三十五军,华北独立团的团长,这个,认得?”他说着,拔出腰间的驳壳枪,用枪管敲敲军帽上的徽章。
这是小枝第一次见到那奇怪的图案,蓝地白太阳,太阳明明是红色的呀。
从此之后,康宅的大门两侧挂上了青天白日旗,穿堂、正厅最中央也挂着这个旗子。
三座大院都住上了当兵的,听说他们家现在是“指挥部”。指挥部是什么小枝并不明白,她只知道父亲现在好神气呀,他天天穿戴齐整,挎着手枪,来回逛悠,每个人见到他都对他点头哈腰。
而爷爷奶奶、伯父一家还有母亲和小枝都被赶了出来,他们被安排在东北角门处的三间倒座房里。最可怜的是伯母,伯母刚刚小产,动弹不得,却只能躺在硬邦邦的土坯炕上,连一床像样的被褥也没有。
母亲拧了手巾给伯母擦脸:“都是志民,害了这一大家子,我对不住你们。”
“别说这话,冬梅,这些天不都是你在照料我吗,志民再不是东西,我们也错怪不到你头上,知道你心里比我们更难受。”
一句话说得母亲红了眼圈,她握着伯母的手说:“你好好歇着吧,我出去看看能不能要两个鸡蛋过来,给你蒸个蛋吃。”
“别瞎忙活了,我又没事,咋能让你去张这个口……”
母亲不听,扭身就走,小枝从门后悄悄跟了过来:“娘,伯母病得重吗?你咋哭了?”
母亲看见小枝,突然笑了,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小枝,你帮娘办件事可行?”
“行。”小枝点点头,眨巴着眼看着母亲。
“你去大院找你爹,跟你爹要两个鸡蛋。”
小枝舔舔嘴唇,她已经好久没吃过鸡蛋了。
母亲笑了:“是给伯母吃的,你没见伯母病得那样重,脸都黄成那样了?”
“好。”小枝答应着往大院走去。
一路上穿军装的人来回穿梭,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小枝终于在一堆人中间辨认出了父亲,他正叉着腰看一张图纸,与周围人说着什么,她不敢过去只在一旁静静等着。
等那群人散了,父亲要进屋时才瞥见角落里的小枝。
他一笑,走近前蹲下身来说:“你来干嘛?”
一股呛人的烟味迎面袭来,小枝没忍住咳了一声,她用尽全力说:“娘让我过来……要两颗鸡蛋……”
“志民,孩子哭了,找你呢!”一个女人出现在父亲的身后,她身量高挑,穿着光闪闪、紫荧荧的旗袍,肩上渔网般的披肩将圆润的臂膀切成一块块蛋羹。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粉团般的孩子,那孩子大哭着向父亲伸着小手。
父亲笑了,连眼角的皱纹也笑了,他伸手接过那胖孩子:“这么会儿没见,就想你爹了?”
女人睨了一眼小枝:“哟,这哪来的小妮子?”
“这是小枝。”
女人笑了弯下身来摸着她的头,小枝浑身哆嗦,这女人的嘴那么红,难道是吃小孩的妖婆子。
“小可怜见的,衣裳都破成这样了。”女人拿出两块糖递给她,她咽着口水慌忙摇头,“你找你爹干嘛呢?有事吗?”
“鸡蛋……我要两个鸡蛋……”小枝直着眼努力地说。
女人哈哈大笑,大红嘴大白牙更瘆人了,她接过孩子冲父亲说:“赶紧给她俩鸡蛋,你看都快把小妮儿急哭了。”
她扭身走了,一步一摇,闪闪烁烁地远去。
父亲凑近小枝低声说:“她叫欣美,你以后见了她叫她‘小妈’,她人很好。还有,你娘……有没有说起过我?”
小枝摇摇头。
父亲一笑,却更像是叹了口气。
小枝略一思索,开口说:“她跟我说,你是我爹。”
父亲这次才真的笑了,大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我当然是你爹。”
看着一筐子鸡蛋母亲笑得比蜜还甜。伯母也说:“志民倒不是个没良心的,想着你们娘儿俩呢。”
晚饭时母亲煮了六个鸡蛋,除了她自己,别人一人一个。
“志民出息了,以后还得往上升呢,面上六亲不认,心里还是记挂着咱呢。”伯母笑着说。
“不过是招安的土匪,国军这会子提拔他是用得着他,往后卸磨杀驴,走着瞧吧……”爷爷安上一锅土烟踢上鞋就走,“冬梅啊,把这个鸡蛋吃了,我吃不下,外头吸袋烟去。”
爷爷刚一起身,迎头撞上两个兵,是父亲那来的传话的,他们劈头就问:“哪个是团长的旧婆娘?”
母亲缓缓站起来问什么事。
那两人斜嘴一笑:“你从明儿起不用下田了,你就一个心眼儿在家伺候夫人和小少爷,把那院里院外都收拾干净了,团长有什么吩咐你随时应下。”
母亲面露难色:“军爷,这不合适吧,我这笨手笨脚的……”
“团长也是心疼你,才这样安排,大姐,咱就是个传话的,你也别让咱为难好吧!”
母亲面无表情地应道:“是,知道了。”
两人一笑,转身走了。
爷爷痛骂道:“这兔崽子,成什么体统,我找他去!”
奶奶撂下碗筷忙拉住他:“老爷子,你听我一句话,你这暴脾气过去不定准惹出多少事来,我去找他,我跟志民说去,这孩子从小就听我的……”奶奶说着打着唾沫理理鬓角,匆匆地出去了。
爷爷气得把烟袋锅子往地下一摔,火星四溅。
奶奶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据说一见了那大胖孙子就抱着不肯松手了,死活要帮着带孩子。奶奶手巧,会缝衣服会绣花,给孙子绣肚兜做虎头鞋,在那边热切切地忙活起来。
“她不回来也好,”爷爷说,“要让她下地干活,那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如今家里的长工都被强征入伍了,眼见麦收了,只得自己干,爷爷和伯父下田收麦,母亲帮衬,伯母在家里做饭,月亭拿着把镰刀也要去干活,爷爷却说:“你在家好好念书,看着妹妹。”
于是月亭果然丢下镰刀,拿起书认真读了起来。
小枝最佩服的就是伯父和月亭,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能安静地看书,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
“哥,你教我念书吧。”小枝晃着月亭的腿。
月亭极不耐烦:“走开,别烦我。”
“就教一句,一句就行。”
月亭看着小枝,将书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说:“明月别枝惊鹊。”
小枝眨巴着眼睛给这行字相面。
“月、枝,这就是你的名字。”
小枝的眼睛猛得一亮,脸上如微风漾过湖面般笑了。
(三)
小枝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那时刚刚入冬,地里上了冻,不用下地干活了,爷爷和伯父从早到晚谈书论文写字下棋,月亭的书已念得有模有样,字也写得端端方方,爷爷说到年根底下让月亭写几幅斗方。
伯父笑得眼角起了皱纹说,他的字哪上得了台面,不是折煞他吗。
小枝最无聊,自从入冬后,家门就牢牢地锁了,不让出去玩,更不让到大院里去,只能挤在几间阴冷的倒座间里,连炭火都不常烧。
小枝问爷爷:“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之前那样,住大房子,吃好吃的?”
爷爷的手放在她头上,十分沉重,声音像胡碴一般扎人:“以后啊……没好日子过了。”
小枝害怕,就连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她挤在母亲身边:“娘,是不是要打仗了?”
“不会……”母亲拍着她,“打仗也是让当兵的去,也打不着咱。”
“那爹会去吗?”
母亲迟滞了:“别管他了,睡吧。”
小枝浅浅地睡去,刚迷糊了一下就听见“嘭嘭”的拍门声,母亲从被窝出来,披上衣裳问:“谁呀?”
“冬梅是我,你快收拾东西,跟小枝赶紧跑吧!”是爷爷的声音。
母亲没有多问,沉声说:“我知道了。”便去叫小枝。
小枝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揉着眼问:“怎么了?”
“快点醒醒,咱得走了。”
走?去哪?
这里是小枝的家,除了这里,她们还能去哪?
小枝看着母亲端着油灯翻箱倒柜地倒腾东西,她把几件首饰放在旧衣服里,又垫了几件一齐包了,又另拿了包袱包了几身衣物。小枝早穿好衣服,却依旧困得睁不开眼。
收拾妥帖,母亲拉着小枝出得门来,天地间一片清寒,小枝猛得清醒了。
“爹!”母亲一见着爷爷赶紧磕头。
“啥也别说了,我找了个车,你娘俩赶紧走吧……”
母亲眼泪滚滚而下:“志民他……”
“别提他了,家门不幸,是我康家对不住你。”爷爷说,“本来指望他能干点正经事,结果,唉……冬梅,你就当他死了吧。”
母亲捂着嘴,哭得不能自抑。她拉着小枝跟一家人一拜再拜。
“走吧,赶紧走吧,到娘家捎个信过来。”奶奶和伯母说。
母亲点头,拉着小枝上了牛车,车夫扬鞭一抽,老牛迈开蹄子,车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夜像一团浓墨,车头那盏油灯像软溺的蛋黄,被黑暗紧紧匝裹着。
小枝有许多疑问,但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自己还小,什么都不应该知道,但是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那天爷爷和父亲在穿堂大吵了一架,她正在廊檐下玩泥巴,听见爷爷虽暴怒却竭力压低的声音:“我早就知道你小子迟早是个土匪,你赶紧走,我只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爹,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不抵抗,不抵抗,我他妈窝不下这个火!”
“你是当兵的,上头说不打自是上头的事,你窝火?你窝火就往土匪窝子里钻?要我手里还有家法,早打烂你这狗腿子!”
“不是土匪,是共产党,是真的打鬼子的……”
“你甭扯这有的没的,我早看出来了,这国、这家,早晚得败在你们手里……”爷爷说着突然泣下。
“爹,我是为国为家,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这事,虽肝脑涂地也要干。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你教我的。”
爷爷不再言语,只吭吭地哭着,这是小枝第一次见爷爷哭。
小枝还知道为什么父亲刚一撤走国军就追了过来,全是因为那个叫刘欣美的女人,小枝坐在屋顶时在巷子里看到过她和另外一名军官鬼鬼祟祟。
那个军官身材高大不输父亲,他把她挤在墙上,用嘴拱她的脸,她却乐得哈哈笑说:“看你这猴急样,这还是在人家地盘上呢。”
“姓康的早就反水了,私下与共匪联络,只是现在还没捏住他的把柄,不然……”他狞笑一声,凑到刘欣美耳朵边说,“跟着我吃香喝辣,不比那土匪头子强么……”
刘欣美轻轻打他一耳刮子:“你别这样,不怕被人看见……”
那男人的目光像利剑般斜刺过来,小枝赶紧躲开。
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沉甸甸地令人窒息,小枝跟着颠簸的牛车左突右撞,却撞不破这茧一般的黑暗。她闷着头使劲往母亲的怀里钻,企图钻出黑暗、钻进梦里去,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梦,她要从这茧一般的、黑色的梦中钻出去。
(四)
沟岸村离康贾庄不过十几里,却是不同的县界。康贾庄多水,生长于兹,口音绵密细软,而沟岸村多土石,人们说话生硬直率。
小枝母亲生性和婉,又兼在婆家那些年,更出落得不像当地人了,她带着小枝回了娘家,一大家子人都少不了开玩笑:“看这娘俩,跟吃不饱饭似的,说个话都有气无力的。”
小枝被他们说红了脸,却仍不敢高声说话。
姥姥姥爷都待她极好,舅舅妗妗人也随和,小枝又成了一家人的掌上明珠,虽然姥姥家吃穿用度与自己家相差甚远,但如今能吃上一顿饱饭,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眼看到了年根底下,姥姥扯了几尺红布让母亲给小枝做新衣裳。可把小枝高兴坏了,她喜欢大红袄,那么鲜亮、那么好看,母亲又给她扎了红头绳,更美了。
大年初一还吃上了饺子,饺子有两样,一样红的、一样白的,红的是榆皮面,小枝看着好看要吃,吃到嘴里才觉得难吃,还是白面皮的香。
姥姥笑着说:“傻丫头,白面饺子就是给你们包的。”
孩子们吃白饺子,男人们也吃几个,而女人们全都吃的红饺子。
这个年过得可真开心,虽然没有爷爷奶奶在身边,但是有母亲、姥姥,有新衣裳,小枝也就满足了。
年都过完了,小枝的新衣裳还是不肯脱下来。
母亲喊她出去捡柴禾:“把红袄子脱了吧,别弄脏了。”
“不要,不然我就不开心了。”她说着,背着小背篓高高兴兴地出去了,看着自己的影子那两个一跳一跳的小辫子,仍觉得美极了。
她捡了满满一背篓柴禾回到家,进到灶间,姥姥正蹲着吹火。
“姥姥,我把柴禾捡回来了。”
“搁这吧,好闺女,能干活了!”
小枝把背篓往下取时,只觉得后背一刮,只听“哧啦”一声,红袄子被划开一道口子。
“哎呀……”小枝尖叫道,比划了肉还疼,她脱了袄子,看着那道长长的口子,红色布丝细细渗着,仿佛能滴出血来。
小枝哭成了泪人,即使母亲用红线把那口子缝好了,穿上不细看也看不出来,小枝还是哭个不住,她伤心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难过的事。
从此她把这件红衣裳压了厢底,再也不敢碰它。
一天母亲绣花的时候,小枝凑了过去,盯着细细的针脚在雪白棉布上绣出的美丽图案,小枝轻轻说:“娘,你教我绣花吧……”
母亲把针在头发间抹抹,笑着说:“是该教你,你心明眼亮,一会就学会了。”
于是小枝把布箍好,小手拿起针,学着母亲的样子绣起来。
她的心里有一幅明亮艳丽的图画,如果不把它绣出来,她的心就像豁了道口子一样难受。那是一扇绿纱窗,窗前枝影横斜,石榴花绽开,喷霞吐艳,每一朵都是燃烧的火苗,灼灼的、滚烫的,那是她的家……
绣着绣着,手指肚一阵尖疼,红豆般的血珠子落在白布上。
“刚说你别扎着手,可小心着点……”母亲说道。
“没事,我把这儿绣成一朵花,更显得红,多好看。”小枝吮着手指说,她细细端详了片刻,继续埋头绣了起来。
临晌午了,小枝搁下针线:“娘,我出去走走,买点线去。”
母亲从灶间探出头来:“到村东头二嘎子那去,别的地儿的线都不好使!”
小枝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跑。
“冬梅你别让她去,外头过兵呢……”姥姥在院里笸着豆子说道。
母亲说:“去吧,又没多远,哪那么赶巧呢?”
小枝却已经跑了出去,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尘土飞扬,小枝一路小跑到了卖线的二嘎子家,二嘎子的店闩着门,她拍了几下,门才吱呀开了。
“我的闺女呀,拿了线赶紧回吧,这地界儿如今乱着呢!”满脸皱纹长着络腮胡子的二嘎子说。
“是在过兵吗?”
“是呀,这几天都有兵从这过,你可千万别走大路,沿着小路回去啊。”
“知道了,谢谢爷爷。”小枝说着就往回走。
小枝没走多远就见不远处的大路上尘烟弥漫,几辆大卡车开过,卷起房来高的尘烟,又一队大兵穿着长靴、背着明晃晃的刺刀,如碾盘石一样从大路上轧过,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小枝悄悄凑近了,蹲在一堵土墙后面看,这些人的军装上满是灰尘,帽子也不挺廓,软塌塌的布条像两只长耳朵。小枝想,这些人和父亲他们不一样,不像好人,她刚要往回走却听身后有脚步声,小枝混身似串过一道闪电。
她一回身,一个拎刺刀的大兵正站在面前,他身形高大,面如倭瓜,小胡子小眯眼,大厚唇呜啦呱啦地说着什么。
小枝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后退两步,却贴在墙上。
大兵似是在笑,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伸出一只手来,黝黑的手心里是一块透明的方糖。
“给我……的?”小枝哆哆嗦嗦地问。
他又呜啦了两声,像一只黑猩猩。
小枝忙忙摇头,蹭着墙根:“我不要……我要回家……”她避着他的视线,像躲避机枪的准星。
那兵大喝一声,大手向小枝伸来,小枝魂飞魄散,尖着嗓子惊叫起来。
“混障东西!”不知从哪里冲来一道黑影,直劈大兵面门。
小枝瘫坐在地,见那兵被一个男人抵在土墙上,犹呜里哇啦地挣扎着,那男人如猛狮一般将其钳制,又错手拔出短刀,直刺大兵腹部,一下两下三下……那大兵目眦尽裂七窍迸血,还没来得及呻吟就断了气。
小枝木木的,人都傻了,她肚子里像有只手,跟着那刀一下下地攥她的肠子,她禁不住干呕起来。
“小枝,你没事吧……”那男人蹲在她面前,他溅了满脸血,更添了一丝邪性。
“爹……”小枝一撇嘴,大哭起来。
父亲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起身就往回走,刚进姥姥家的巷子就见母亲着急忙慌地出来了:“你……小枝,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父亲说。
母亲见着他立时红了眼圈,扭头就走。
“冬梅,你听我说一句话。”父亲跟上前来。
母亲拿衣角揩着眼睛说:“你甭说了,我只当你死了就是了。”
父亲说:“你这样想就对了,我迟早要死的,今儿就是来跟你娘儿俩道个别。”
母亲扭过身:“你还知道有我们娘俩?你道别该去找你老婆孩子去,找我们干嘛?”
“冬梅,我对不起你,”父亲说,小枝正在他的怀里,她听见了他沉缓的心跳,听见了他轻微的叹息,“欣美她出卖了我,孩子也被她卖了,我什么也没有,你们娘儿俩是我唯一的牵挂……国共合作了,我们被编入国军革命军第八路军,终于可以放开手脚跟他们干了,你别怕,我一定要把这群狗娘养的从中国大地上赶出去!”
母亲肩背瑟缩,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把小枝放下来,蹲下身抚摸着她的脸,一直看进她的眼底:“小枝,跟着你娘要听话。”
小枝说:“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回家。”
父亲笑了:“会回去的,迟早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
小枝从兜里掏出那块绢布:“爹,你看我绣的,像不像咱家窗户边那棵石榴树?”
父亲认真看了:“像,太像了。”他把那歪歪扭扭的刺绣攥在手心里,“小枝,把这个送给爹好吗?”
“好,那你可收好了,这是我绣的第一个花儿。”小枝说。
大手轻轻摸着她的脑袋:“我走了,以后听话不要乱跑。刚才那些……是日本鬼子,千万别接近他们。”
他说完转身就走。
“爹,我等你回家!”小枝喊道。
父亲挥挥手,没有回头。
(五)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小枝一家终于团聚了。伯父赶着牛车来接小枝和母亲,姥姥一家人抹着眼泪把她们送到村口。
“这么几年,总算能见着家里人了,都活着就是最好的……”姥姥说。
这么几年姥姥头发全白了,人也枯瘦了好几圈,仗打个没完,今儿东村被炸了,明儿西村被杀了,人心惶惶,没敢睡过一个囫囵觉,东躲西藏像耗子搬家一样,在这个洞窝几天,那个洞窝几天。
当日本天皇的声音在无线电波里响起,宣布无条件投降,全国人民都沸腾了,那无线电波仿佛能传几千里,连最偏远的乡村也听到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人们口口相传,鬼子投降了,撤了,这群狗日的终于被打跑了。
小枝和母亲坐在牛车上,那车晃晃荡荡吱吱呀呀,把小枝的开心也晃荡碎了,莫名的伤心像只大手将她握住,她又挤在了母亲的怀中。
如今的小枝已经十四岁了,大姑娘了,正因为大了,才更容易伤心。
回到康贾村,见到爷爷奶奶和伯父一家,月亭已是瘦瘦高高的大小伙子了,而伯母也如愿又生养了个丫头,如今刚两岁,正走得摇摇晃晃。
回到残破不堪的家,康宅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门庭萧索,荒草萋萋,只一片颓垣断瓦,已分不出屋子和院落,荷花池枯成了土坑,唯留那照壁映着斜阳,静默在晚风中。
小枝一处处看过,那院落在她脑海中一寸寸复活,她记得家里每一处的样子,分毫不差,她在一从蓬草间,看到石榴树的瓦池,她闭上眼睛,又看见那满树灼灼的红花。
父亲没有回来,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带回来的信儿,没有任何凭证,只一句话,他死了,就在我旁边。
母亲当场哭晕过去,救醒后又要跳井,几次三番终于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遗物是六十年之后,小枝已白发苍苍儿孙满堂,有一天村干部带着几个当兵的找到她,问,你是不是康志民的女儿?
她说,我是。
那几个当兵的向她敬了军礼,并递上一只盒子说,这是康志民同志的遗物,康志民同志是我党烈士,其遗骸已与牺牲的同志们一起安葬,这些东西,请您收好。
盒子里是一张破旧的党员证,还有一块旧帕子。
党员证上是父亲的身份信息,还有一张父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那年轻军官一身皆清朗,眉目若山河。
而那帕子,竟是她的第一幅刺绣,他一直带在身边,被鲜血浸染了一遍又一遍,连那针脚、图案一并成为一片黑红,难以分辨。
小枝哽咽了,家乡的石榴树从旧帕子里长了出来,倚在碧绿的纱窗上,榴花红透,明艳似火。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爹,山河已无恙,回家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