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当陈太太还不是陈家太太的时候,她是周家的三小姐,闺名梦云,在家排行老三,头上还有一姊一兄,所以外面的人都称呼她为周三小姐。
周家乃是书香门第,虽然有些守旧老派但时代不同了也开始接受新派的思想,女孩子们上女子学校读书,也放任她们外出交际。
梦云18岁毕业后便由姊夫安排去了家银行做文员,在银行工作的姑娘们个个都时髦的很,不久后梦云也剪短了头发,烫了大卷贴在脑后,摩登极了。陈浮生第一次见到梦云时是在一场酒会上 ,梦云穿着一件宝蓝色滚边绣花旗袍,一条白色的长流苏披肩摇晃在不盈一握的腰间。陈浮生隔着人群呆呆的望着她,朱唇轻启与人说话的样子更是迷人。陈浮生不知为何心脏感觉漏掉了一拍,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有点惊喜又有点慌乱。
同参加酒会的罗先生向梦云介绍了陈浮生,两人简短的寒暄说了几句场面话,陈浮生每说一个字都思考良久,生怕哪个字说得不好惹了小姐不快。
宴会厅里乐声响起,周围的人都活泛起来,结着伴到舞池中跳舞。
“周三小姐可会跳舞?”罗先生问。
“在学校倒是学过,就是跳得不好。”
梦云说话的声音很轻,像跟羽毛似的挠着陈浮生的心,一时间心思飘远竟没注意罗先生递过来的眼色。
“我们浮生的交际舞可是跳得很好啊,是不是浮生?”
陈浮生如梦初醒般的点头,小心试探着:“周三小姐可否请你跳支舞?”
“是我的荣幸。”
梦云羞涩的将手搭在陈浮生宽厚的手上,低着头任由他拉进舞池。陈浮生的舞的确跳得很好,舞姿轻快而又优美,不慌不乱的。梦云任由他领着,把整个身心都托付给了他在肆意的在舞池旋转,她不明白为何才第一次见面就会对他产生这样一份安全感。她心中有惑却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灯红酒绿中的男男女女个个都谈笑风生,仿佛这才是该有的样子,男人取悦着女人,女人取悦着男人,唯独他俩都小心翼翼的,好似对方都是自己手中的一件珍贵物品,害怕一不留神就给碰碎了。
车在弄堂的巷口停下,陈浮生下车打开车门,一条浑圆白净的小腿迈了出来,两人就站在橘黄的灯光下,灯光像倒扣下来的大碗将他们二人扣住。梦云看着地上一长一短的两条影子,心里生出一样的感觉来,感觉像两口子,忽的脸一热,暗骂自己不要脸。
陈浮生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张玉盘缺了一半,月光朦朦胧胧的,看似平静的心里却紧张极了。
微风拂来,梦云拢了拢披肩,不过才刚入秋,竟有了些凉意。陈浮生轻咳一声,道:“夜里凉,我送你进去吧。”
梦云点点头。
“我以前都不大去舞会的。”陈浮生也不知为何会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梦云一丝暖意涌上心头,“我也是。”
没走几步便到了周家大宅,梦云住了脚,道:“我到了。”
陈浮生抬头便望见门庭上的周宅二字,生生的把它们记在了心里。
梦云回家时见客厅里亮着灯,便知是母亲在等她,蹑手蹑脚的进去果见周太太半靠着沙发打盹。
“姆妈”梦云轻轻唤醒周太太,“夜里凉,回屋睡吧。”
“回来啦”
“嗯”
“怎么这么晚,虽说现在时兴洋派作风,女孩子也能工作应酬,但女孩子该守的礼节还是得守,下次可不敢这么晚了。”
“知道了,姆妈。”
周家虽说是大户,但家道随着周老太爷的过世而中落,周老爷虽说也有一肚子的学问却没什么建树,便坐吃山空起来。梦云打小就接受的是新派的教育,一毕业便想着出去工作,一来可以见些世面,二来也能帮衬帮衬家里,好说歹说还请来了姊夫做说客,这才勉强答应。其实她这份工资是帮衬不了家里多少的,不过能养活自己罢了。
梦云回到房间洗漱后更换了一套丝质的长袍睡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凄凄的月光,忽而一笑。
刚下班回家便见客厅坐满了人,就连大姊和姊夫都来了,阿爸坐在正堂之上铁着脸不说话,
祖母和姆妈在一旁叹气。梦云心中一紧,定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上一次家人这般还是祖父病种的时候。梦云悄悄进去拉住立在一旁的下人荷香问话,荷香摇头。
“你给我跪下。”
周老爷大喝一声,吓得梦云一激灵,只见二哥周梦熊“嘭”的一声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我和你阿爸含辛茹苦的将你养大,就是让你去送死的?”
“姆妈严重了,我报考军校是为了报效国家,早日将鬼子赶出中国。”
“哼,就你这身板,我看鬼子还没被赶出去,我们倒先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阿爸,您也是度过圣贤书的,又岂会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
“够了!”
“好了”
坐在一旁的周老太太突然出声,“倘若你阿爸在,想来他也会同意的。”
“姆妈——”
周老太太摆了摆手并不理会儿子,只对孙儿道:“你可知道这打仗并非儿戏,一旦开战那便是血海厮杀,若是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天人永隔。”
“祖母,孙儿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孙儿报考军校也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思考了许久的,国情如此,他日中日必有一战,身为中华好儿郎只当投身戎马,保家卫国,而不是在家做个只会混吃混喝的少爷。”
“嗯——你这儿子,比你有出息。”
周老爷老脸一热,自知自己无能,论学识不及父亲,论志气不及儿子,这内心是又羞愧又骄傲。
出门前周太太拉着儿子的手,泪眼婆娑,万分不舍,梦云在一旁轻声安慰,她又何尝舍得,但阿哥有此抱负,心里满是骄傲。
“三妹,我走了,照顾好家里。”
“放心吧,阿哥。”
自打周二少爷走后,家里冷清了不少,梦云的心也空落落的,时常回想起那晚路灯下的影子,心砰砰的直跳,那晚一别后就再也未见,有惆怅起来,转而又恼怒道:“那人与你是何关系,不过才见一两次面,怎的心就跟着去了,况且他又未曾许你什么。”
下班后,梦云远远的看见马路对面车子后面立着一人,梦云站那远远的看着,脸上很是平静,心却是咚咚跳着。
陈浮生见梦云在那傻傻站着,咧嘴一笑,阔步向前走去。
梦云上身穿的是白色的蕾丝镶边衬衫,下身穿的是湖绿色的长纱裙,轻风拂过裙摆扬起层层薄纱。陈浮生当即想到一句诗——脉脉眼中波 盈盈花盛处。
“你看我做什么?”
“觉得你好看,第一次见你穿旗袍的样子好看,现在见你穿洋群的样子也好看。”
梦云脸颊一烫,低头轻声问道:“你就是来看我穿什么的?”
“不是”陈浮生涨红着脸,“我是来请你去喝咖啡的,”
陈浮生这次来是鼓足了十万分的勇气的,那一次的咖啡也是梦云所喝到过的最好喝的咖啡。
回去的时候,陈浮生给她送了一束玫瑰花,梦云明白玫瑰花在西方的寓意,那一刻她快活的像一只鸟儿。她将花插在花瓶里,放在梳妆台上,夜里花就这微微的月光娇艳的盛开,花香乘着轻风一浪一浪的闯进她的梦乡。
陈太太打算给陈浮生说门亲事,是一个富商的千金。陈浮生拒绝了。陈浮生并不是陈太太亲生的,他的生母是已故陈老爷的二姨太,二姨太在陈浮生5岁的时候染了重病去了,是陈太太一手带大的。所以陈太太格外注意这个庶子。
“如今你也大了,也该给你说门亲事了,只是现在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自由恋爱,我且问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了?”陈太太轻声问。
陈浮生心思飘远想起那个宝蓝色旗袍的姑娘,那是他第一次见她,从此就再也忘不掉了。
“若是没有,我倒是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就是——”
“我有了。”
“什么?”陈太太惊愕的望着他。
“姆妈,我已经有意中人了。”陈浮生笑着道。
“哪家的姑娘啊?”陈太太问道。
“周家,周黎老先生的孙女。”
“原来是周黎老先生的孙女啊,”三奶奶抢着道,“这周家我倒是知道一些,是个书香门第,大小姐好像是嫁了一个世贸公司的老板,年纪轻轻颇有建树,剩下没出嫁的就只周三小姐了。”
“正是她。”陈浮生向三奶奶点点头。
“哼,不过是靠着祖上的荣光,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三奶奶暗地里掐了三爷一把,转头瞪了他一眼,三爷瞬间噤了声。气氛有些尴尬,最后二爷打了个圆场,揭过去了。
不久后,陈太太便带着三奶奶去了周宅提亲。
“周先生,周太太,我们陈周两家在上海也算是门当户对。我这四叔虽说是庶出,但自幼是我们太太养大的,和嫡出的没什么分别。这周三小姐将来嫁过去自然是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周太太暗道,这三奶奶好生厉害,明里暗里的说四少爷是姨太太生的,若不是她早见过陈浮生,这婚事恐怕她还真得好好考虑考虑。
周太太笑了笑,道:“现如今,这年轻人都自由恋爱,我们做父母的自然还得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思。”
“那是自然,若不是见他们俩感情好,我也不会来说这事,这孩子的姆妈走的早,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拉扯大,如今孩子大了,我这个做姆妈的能不替孩子张罗着嘛。”
“那是当然。”
上车的时候,陈太太瞪了三奶奶一眼,三奶奶讪讪的不作声。
送走两位贵客后,周老爷和周太太在老太太房里讨论此事,最后一致决定先过问梦云的意思。
梦云和陈浮生约会回来,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档子事儿,一进家门就被父母叫去跟前。梦云涨红了脸坐在那听周太太说话,竟然满心期待起来。
婚期就定在的了12月份,两家热热闹闹的把婚事办了。进了门就正式做了陈家的四奶奶。
陈浮生自是知晓家中的情况,婚后不久便请示了太太在外面另立了门户,梦云也辞了银行的工作,专心做起全职太太来。
新家就在法租界,是一套三层带小花园的洋楼。佣人是从陈家老宅带来的,既勤快又机灵。家里从装修到家具物品都是梦云精心挑选的,看着从无到有的家,心里满满的欢喜。偶尔也会下厨房做几个拿手的小菜,每次陈浮生都会吃的赞不绝口。
陈浮生照例和二爷陈宝生去乡下盘账,这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分开,临走时,陈浮生紧紧抱着梦云耳鬓厮磨了番,突然说:“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等我回来了,你做给我吃,可好?”
“好,等你回来。”梦云抱着他,突然不舍起来,又暗暗安慰自己不过是去半个月而已,很快就回来了。
在路上,二爷取笑他粘妻,陈浮生嘿嘿一笑。
陈浮生这一走,梦云觉得家里顿时没了生气,望着床上空了的一边,思念如潮水般涌来。
近日天气不好,陈太太染了风寒,梦云去侍了几天疾才慢慢好转。梦云坐在陈太太房里用核桃钳子夹核桃,一群孩子围着桌子转圈,嬉嬉笑笑的,陈太太喜欢看孩子们热闹,梦云也爱和孩子们玩。三房的小子抓了一大把的核桃往嘴里塞,梦云给其他孩子也分了些。
“好了,好了,就先吃这么多吧,剩下的要给祖母磨核桃糊了。”
“哈哈,让他们吃,让他们吃。”
三奶奶打着帘进来,见一屋子的孩子和快见底的核桃,笑着说:“你们四婶好不容易夹的核桃,倒便宜了你们呢,都出去玩去吧。”
“没事,吃完了我再夹就是了,只是姆妈要久等了。”
“小孩子哪有个够的,可不能由着他们来。”
“梦云倒是喜欢孩子,什么时候也自己生个!”陈太太今日心情大好,拿着梦云逗趣。
“姆妈,又拿我开心了。”梦云红着脸。
“就是,要生不也得等四弟回来不是!”
三奶奶说完都哄堂大笑起来,梦云的脸又红了几分。
梦云将夹好的核桃交给丫头锦绣去磨粉熬成糊,伺候太太吃完,稍坐了下,就和三奶奶一道出去了。
刚走到花园回廊上就听见东院吵得厉害,梦云侧耳听着,只见三奶奶甩着头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说:“咱们这位大爷可真真的厉害,做生意不行,姨太太倒是讨了不少。”
“大嫂不管的吗?”
“怎么管,不玩女人,就得玩这个——”
三奶奶翘着大拇指与小指在鼻前比划着。
梦云心中了然。
清晨,梦云披着大衣正准备出门去陈家老宅看太太,只见梁妈慌忙的跑回来,
“四奶奶,不好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梦云脑子里“嗡”的一声,怔在那。
“您是没瞧见那租界外面都乱成什么样了,到处都在打枪,死了好多人呢!”
梁妈双手合在胸前嘴里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梦云哪里听得进这些,心乱如麻的在屋里来回踱步,耳边远远的能听见外面的枪炮声,人们的哭喊声。浮生上次拍电报说就在这几日回来,可如今日本人打进来了,也不知他那如何了。梦云现下六神无主,慌乱起来。
“浮生和二爷还没回来,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不行,我得去陈宅看看。”
随即吩咐车夫送她过去,租界外的炮火声响彻云霄,不断有人涌向法租界,梦云坐在车里看着四处逃难百姓,眼前涌现出六个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姆妈”
一群人挤在陈太太房里,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要不要赶紧逃去乡下避难,一时间,陈太太的原本清宁的房间嘈杂起来。
“姆妈”梦云又唤了一声,轻软的声音夹带着恐惧的颤抖。
众人噤声转头望去,梦云披着藏青色大衣裹着寒霜立在门口,一双琥珀色的圆眼快要渗出水来。
“好孩子,快过来。”
陈太太向他招招手,梦云拉住陈太太的手,依偎在她的身边方觉得安心些。
“吓坏了吧!”
“姆妈。您倒是发句话啊!”三爷有些急不可耐,总担心一不留神一枚炸弹就响在他的头上。
“外面情形如何啊?”陈太太问梦云。
“租界外面全乱了,里面还好。”
众人又安心了不少。
“这会子看来租界要比外面安全些,毕竟有法国人守着。”大奶奶的一席话又安定了不少人紧张的心,大家顿时松了口气,稍坐一会儿又都各自散了,唯有二奶奶和梦云愁容满面,待外面平静些了又差人出去打探消息。梦云这几日都是新宅与老宅两头跑,怕浮生突然回来先去了老宅亦或是担心他直接回了新宅,期间又给周宅通了几次电话,得知家中无事又放下了一颗心。
梦云在老宅刚服侍完太太用药,就听见外面吵闹不已,佣人来报说是二爷回来了,梦云一颗心都快蹦了出来,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踩着高跟鞋跑了出去。
二奶奶抱着灰尘扑扑的二爷哭喊起来,二爷出门前穿的荣锦小幅字褂子破了一角,污渍斑斑,像是刚逃了慌来。梦云拨开人群,寻了一圈也没见着浮生,期待的望着二爷,张开嘴巴,最终也没问出话来。
二爷低着头,不去看梦云。锦绣扶着太太从房里出来,见儿子这般也大哭起来,其余的人安慰的安慰,抹眼泪的抹眼泪。
平静后,梦云方开口道:“二哥,浮生同您一道出去,怎不见他回来?”
太太听闻放醒过来,环顾一周,未见浮生。
“浮生呢?”
二爷看了看太太又看了看梦云,闪烁着眼睛,低声说:“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伙官兵在抓壮丁,四弟,被他们抓去了。”
梦云只觉‘轰’的一声,眼前一黑便昏过去了。
梦云至死都没有问二爷为什么只有他回来了,浮生却被抓走了。也许是因为愧疚,所以在分家时二爷帮了她。
深冬的上海凛寒裹着潮湿,梦云站在院外望着被薄纱遮蔽的胧月,朦朦的,那么不真切。沦陷后的上海依旧阻止不了租界的歌舞升平。空气中远远的飘来夹着洋硝气味的白雾,远远的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梦云怔怔地望着前方。
“四奶奶,快过年了,他们在放炮仗了。”
“外面尸横遍野,饿殍满地,里面却在放炮仗。”
“四奶奶,这世道就是这样,不管这仗打成什么样,有钱人依旧是有钱人,照样逍遥快活,真正苦的只有我们穷人。”
梦云没搭话,她想到了陈家继而又想到了浮生。浮生出事后,陈家人各个冷漠,事不关己,一颗滚烫的心被扔进冰窖里,如刀般锋利的冰霜一层层剮着她。
陈太太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走的,因为肺痨被折磨了些许日子。她走的时候,梦云很难受,她大概是陈家里最疼浮生的人了,以后陈家怕是没人会再想起浮生了。一想到这,梦云就感动无限的荒凉。
分家的时候,三兄弟盘算着家底以及该分给四房多少。
“老四人都不在了,依我看就不必分了。”大爷捏着烟鸭嗓道。这些年抽大烟抽得只剩下皮包骨了,洞大无神的眼睛像是被嵌在头颅上似的,晃眼一看甚是吓人。
“大哥这话就不对了,老四人虽不在陈家,但四奶奶还在这啊,毕竟是陈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这样做会遭人骂的。”
“二哥说得也有些道理,可是四房那东西不能多分,这万一老四家的改了嫁,还不把陈家的家产便宜了外人。”
屋内一阵沉默,梦云站在菱格子玻璃窗下冷笑着,“原来是为了这个。”
分家时,三房各持陈家的生意股份,唯独四房只分了些银钱和田地,梦云冷眼看着这些东西,道:“我记得当初浮生也是撑着家里的布匹生意,怎的现在没了?”
二爷窘迫着,说:“浮生如今不在,我们也是念着你是女人,管生意不方便,这不都折成了现银,也够你过下半生的。”
“是啊,弟妹,你看,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体谅着你这个未亡人不容易,如今生意难做,到处都在打仗,还是现银方便,就算将来你要改嫁,我们也是绝无二话的。”
梦云听完,脸一变,道:“三哥这是什么话,如今浮生只是失踪了,又不是死了,我怎么就成了未亡人了,难不成你们都是这样盼着的!”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们这样盼着,你要知道被抓的壮丁都是要送去战场的,那是什么地方,去了还有命活吗?我们也是看着你年轻,不想看着你守活寡。”
“不必说这种话,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他,只因他是姨太太生的,但说到底那也是你们的亲兄弟,你们这边也太绝情了,今天我还就把话放这了,不管浮生是死是活,我都是他陈浮生的太太,陈家的媳妇,死了,我也得入陈家的坟。”
三奶奶突然在三爷身后笑道:“嗳,四妹你快别生气了,都怪你三哥不会说话,我在这代他向你道歉,我们几个媳妇哪个不是陈家八抬大轿给抬进来的,自打我们进了这个门,到死了都会是陈家的人,四叔虽然不在,但也没人不认你不是。”
一场闹剧过后,梦云是彻底和其他三房交恶了。余下的日子,只一心扑在寻找浮生的事上。姊夫的生意广,认识的朋友多,便托了他四处找关系寻一个叫陈浮生的人。战争爆发后,周梦熊也去了战场,周太太日日担心,每日焚香祈福保佑他平安归来。梦云去过几次打听二哥的消息,盼望着二哥能在战场上遇见浮生,不求他能立马回来,只求他平安就好。
邻居邱太太是个基督徒,想带着梦云一块信教,只是她每次都淡淡的,久而久之邱太太也就不来找她了。梦云只是觉得自己国家的神都救不了,更何况是外国的神呢。但她还是每日吃素诵经,这个是她仅存的信念,她想只要撑下去就还是有希望的,只要有希望就能活。
物价飞涨的经济使每个人都在恐慌中度过,梦云把多余的佣人都辞掉了,只留下梁妈和小桃。她在读书的时候洋文是顶好的,便在家接了些姊夫公司里翻译的活,日子过得也还是宽裕。
念君是在解放前的一个冬天捡到的,肉团似的小人被冻得通红,梦云瞧着可怜,自己又没有孩子便养着了。取名叫陈念君。
周梦熊终是有了消息,可惜不是好消息。遗体运回来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周老爷和周太太都老了,银白的头发好似一夜间长出来的。梦云木讷的站在灵前,想起许多往事来,那日梦熊跪在堂前壮志凌云,那时的二哥在她心里是那样的伟岸挺拔。梦云嘴里喃喃的念着:“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梦云这是第一次觉得有坏消息总比没消息强。
梦云到死的时候都在寻找陈浮生的路上,念君从旧金山的姨妈那得知在台湾有一个叫陈浮生的军官。
“姆妈,姨妈来电话说她在旧金山的一个邻居以前是军人,他正好认识一个叫陈浮生的人,姨妈打听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我们都觉得他最有可能是阿爸。”
“看,就是这个。”
“陈,复,生”
在档案馆里,梦云戴着老花镜拿着名册看了一遍又一遍,又让念君看了一遍。
“会不会是当时名字记错了?本来是陈浮生,却记成了陈复生?”念君问管理员。
“这应该不会,他一直都是叫这个名字。”
“他现在人在哪?”
“在宜兰。”
“念君,我们不去了。”
梦云站在宜兰酒店的客房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念君惊愕的看着母亲,关心的问:“怎么不去了,是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就是不想再找了。”
梦云静静的看着窗外,玻璃上隐隐约约的倒映着形容枯槁的老人,脸颊因为松弛掉在两边。她这大半辈子都在寻找,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
“我觉得他是,但我又希望他不是,我怕到时候见了真是他,我会怨他,怨他这些年不回家,连个消息也没有传回来,索性还是别去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明媚的少女了,她如今已是迟暮,如果这次是真的,她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他,她已经不美了。
梦云走的那晚闻到了窗外飘来的阵阵玫瑰的清香,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周家,那时她还不是陈浮生的太太,那时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想起了那晚的月亮,还有路灯下的那两条影子,一场一短,似近似离。其实有些事情早在第一眼的时候就注定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