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闪光的文字短篇小说故事

天裳的油画

2019-05-06  本文已影响66人  伊卷舒

文/伊卷舒

【1】
法官穿着黑色的袍子,大步走进法庭。他打开文件夹 ,抽出最上面的一张纸,高声宣布:“本法庭判定顾天裳和吴铜栓离婚案成立,即日起生效。”

整个法庭静悄悄的,只有人们等待判决,站起来,又坐回去,衣服碰到椅子发出窸窣的声音。法庭不大,中间是过道,座位分两边,天裳的家人坐在左边,铜栓家人坐在右边。一共十来个听众,除了我之外,都是当事人双方的亲属。

天裳的离婚诉讼已经前后一年了,因为铜栓不愿签字。他觉得天裳和她全家忘恩负义,现在回城了,她父母又当上了大学教授,就想把他甩了。他也舍不得两个孩子,儿子大宝六岁,女儿小芹四岁。如果离婚,孩子们就会跟着去城里了。

天裳的父母也不赞成她离婚。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离婚还是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况且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天裳是唯一特别坚持的人,她直接去法院,提交了离婚诉讼。法院派来了几波人,试图调停,可是天裳态度坚定,铁了心要离开铜栓。

最后说动法官的是,天裳在法庭上的自我陈述。天裳站起来,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后来,她干脆撸起袖子,卷起裤腿,又掀起脖子后面的头发,用沙哑的嗓音,冒出几个字,“法官先生,您看,您决定。”

在天裳的胳膊,小腿,脖子,那些细腻白净的皮肤上面,是块块的青紫,长长的红道,有新的伤,也有旧的。

整个法庭发出一片“啊…”的惊讶声。然而,听众席的两边的反应却不尽相同。我听见天裳家人这边传出低地的抽泣声,而铜栓家人低下了头,再也不朝天裳的哪个方向望过去了。

法庭一告结束,天裳和她家人就匆匆离开了。天裳的父母,顾教授和黄教授,天裳的姐姐天慧和妹妹天音,快步走到路边的公共汽车站,一见车来,马上登车离去了。

我却特别想一个人走走。刚才发生在法庭里面的一幕幕, 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五月初的江南,已经是花开柳长了。我挨着古老的城墙,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覆盖的人行道,慢慢地向学校走去。

忽然,我觉得后面有人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铜栓,在法庭上远远地看见过他。他跑的气喘吁吁的,和着重重的呼吸,他说,“我晓得你是谁,你去告诉我家那个‘屋里的’,我也不是故意要打她的,她天天吵着跟我离婚,我才恨死了她。她不要跟我离婚那场子,我没得揍过她的。”

我听他叫天裳“屋里的”,又想起天裳身上那些青紫的疤痕,心底的一大团火山熔岩,从我脸上所有的器官,眼睛,鼻子,嘴巴,喷发出去。

“天裳再也不是你的‘屋里的’ 了,你没听见法庭的判决啊。她有自己的名字唉,多好听的名字,天裳 - 天做衣裳。”

铜栓一定是被我充满火药味的言语,击着了。他往后退了 一步,脸上有点窘态。

我越过铜栓的头顶,透过梧桐树冠的缝隙,放眼望去,想象着用蓝天,白云,阳光,微风…做出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过了一会,我把目光收回来,仔细打量跟前的这个敦实黝黑的乡下汉子。铜栓有二十八九岁吧,留个平头,眼睛很有神。穿了一件新的中山装,身挺上有点小,可袖子特别长,想来是为了今天出庭,临时买的。

铜栓回过点气来之后,说道,“那是你们这些人叫她的名字。她家刚来我们村子那个辰光,我们那个场子人都喊她‘老顾家的二妹妮’。跟我过了门,就叫‘铜栓屋里的’。再后来有了小不歇,人家喊她‘大宝妈’,要么‘小芹妈’。”

我没等他说完,插上一句,“管得你们叫她什么,都过去了,现在她就是天裳。”

“大妹子,我知道你是晓得法的人,又是她的姐妹伙子。”铜栓这次没有说出天裳的名字,只是把头往天裳他们全家离开的方向,扬了一下。

“为什么你打她,还拉着她跟你过日子?你算是运气了,就判个离婚,就冲着你把她打成那样,就应该判你去坐牢。“我伸出手指点着他说。

铜栓低下了头,又望望两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晓得,你是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你帮我想一刻儿,我一直对她不差的,我第一次看到她,觉得她像个瓷人喂,她的皮子雪白粉嫩的,一掐好像都能出来一包水。我还给她起个外号叫‘瓷妹妮’。”

“我们那场子人觉得我是喝了迷魂汤,找了个年画上的妹妮,摆在家里供着。她不讲话,也不笑,每天木头木脑的,我们村头的五婶说她’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我对铜栓直率的话,有点惊讶。

“后来有一次,我收工家来,听见她在跟人说话,声音好好听一个的。进门一看,她在跟大宝和小芹两个小不歇讲话,那两个小东西只晓得讲‘呀-呀-呀-’。”

“想想你爸是怎么整治她爸妈的,你们是怎么把她往死里逼的。不跟你说话,就是最客气了吧。”我冷冷地说完,就眼睛看着前方的路,想离开了。

铜栓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急忙伸手到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我今天到这场子来以前,打了许多竹篮子,今早去农贸市场卖了。你帮我捎点钱给我家那两个小不歇哦。200块钱,一人一百哦。”

铜栓拿出10块的票子,5块的,然后就是1块的,5毛的,最后是零钱,5分,1分。他边数着钱边说, “我特别喜欢我家的两个小不歇喂,一想到不能见到他们,心都被扯烂了。”铜栓的声音颤抖的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下眼睛里涌出的泪。

“不过放心,我不会去法院吵死,抢两个小家伙的,他们跟着他妈,以后就是城里人了,也会读书写字的,不会像我,天天上山下地了。”

铜栓的一滴大大的泪珠,挂在眼窝边,似乎太轻的一滴水,地心的引力竟然忘了它。可是,那滴泪却让我一下心生同情,我从手里一堆卷边缺角的钱里面,抽出一张10元的票子,递给铜栓,“买张车票回家去吧。我会补上200元钱,给你孩子的。”

【2】

天裳离婚以后,带着两个孩子,住到她父母家两室一厅的教工宿舍里。周末,天裳会叫上我,去她父母家聚聚,吃顿北方饺子。

天裳父母的那套房子很小,50多平米吧,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尤其是两个跑个不停的小孩子,显得拥挤起来。天裳总是半低着头,话很少,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也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她说话时断句很多,还有不少山村的口音。

两个孩子的乡下口音就更重了,穿着打扮,头发动作,看上去也很另类。而他们两个刚从大山里的无拘无束,走进城里拥挤的环境,也不适应。天裳不停地提醒他们,说话声音小点,走路要小心,不要撞到桌子角,不要碰翻了茶杯…

我那会儿正忙着完成法学院的博士论文,又要准备考律师证书。天裳让我帮她找工作的事,我也就耽误下来了。

一天,我刚下课,就看见天裳的妈妈,黄老师,站在法学院门前等我。尽管,黄老师努力面露轻松,我可以看出她忧心忡忡。

黄老师告诉我,“我们刚来这个城市不久,很多东西也不了解。天裳想找一个工作,够他们娘儿仨的花销,我和她爸让她不要那么急,我们好歹也有两个人的工资。可是天裳他们没有户口,就没有粮油的供应,我们还要去买高价粮。最关键的是,两个孩子没有户口,就不能上学,上幼儿园。”

我很吃惊,刚刚高兴天裳终于把离了婚,现实的问题就接踵而至。

我记得清楚,那是五年前了 - 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学一门叫英语口语的公共课。教课的老师就是天裳的妈妈,黄教授。黄老师第一天上课,就盯着看我。

黄老师说着一口京腔,高挑优雅,常穿一条黑裤子,上面白衬衫,我永远记得她用那口标准伦敦腔的英语,发那个长长的字,magnificent - 好极了。后来知道她爸爸曾是驻英国的外交官,她在伦敦待过五年。

不久,我骑车把右腿摔了个骨折,一个月不能上课,黄老师过来给我补课,又请我去他们家吃饺子。在他们家,我第一次见到黄老师的先生,顾老师,他在我们学校经济系当教授。

顾老师一见到我,楞了一下,然后对着黄老师说,“她真是长的太像天裳了,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和天裳原来那会儿一摸一样。”

其实,我一看见天裳小时候的照片,就全明白了。我和天裳的确长得太像了,脸像,身材像,连自然卷的头发都像。怪不得,黄老师第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把我叫到一边,问了很多问题。一个同学路过听见了,还玩笑说,“你小心点啊,学校什么地方瞄上你了。”

我对天裳一下特别好奇,不停地问天裳的事情。其实在我心里,我看见天裳的照片,能够感到一种本能的亲切,也挺高兴找到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因为我在家是独女。

黄老师告诉我,“天裳小的时候特别聪明勤奋,我们都觉得她会很有出息。如果不是我们的变故,她也会和你一样,上大学,成个法学博士,科学博士,要么文学博士…”

顾老师接着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不能再当财政部的经济师了。我们全家只能离开北京,遣送回原籍。我们被送回的山村是我爷爷的出生地。可我爷爷16岁就离开村子,去北京念书,一辈子就呆在北京,我爸爸也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了。”

黄老师又补上几句,“那时候,我们有三个女儿,天慧15岁,天裳13,天音11岁,只能跟着一起来了。在山村的生活是很难的,我们去地里干活,没有电,自己挑水,自己种菜,养鸡…”

黄老师坐在凳子上,声音越来愈低,背也越来越弯下来,和她在教室里神采奕奕,又风趣幽默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黄老师抬头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天裳17岁的那年,大队长的儿子铜栓看上她了,来提亲。我们全家都不同意,接下来的日子,不难想象吧。我们全家被赶到牛棚旁边的一个屋顶漏雨的破屋里,两个姐妹被下到更远的山洼子插队,她爸也是更多的磨难…”

黄老师顿了一会儿,回忆过去,让她陡然苍老了十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无奈,还有愤懑。她看看我,轻轻问,“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

“天裳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她不愿屈从,甚至想一死了之。后来,她发现,她还有父母和姐妹需要她,她就同意嫁了。她爸爸马上放回家来,两个姐妹也从边远的山洼里迁回来,我们也从那个漏雨的牛棚搬出来了… 都是天裳的自我牺牲换来的…我们能够好过一点…”黄老师眼泪一个劲儿地流。

顾老师端了杯茶过来,伸手抚摸着黄老师的后背。说到,“每天早上,我知道天裳总是站在门外,隔着门缝,往里面看,她从来不敲门进来,她每天站个5分钟,10分钟的,就走了。我知道她在外面站着,我也不敢出去…”顾老师声音颤抖着,说不下去了。他的手也抖的厉害,只听见他手中茶杯盖子碰撞茶杯,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

两位老师再往后的事情,我就知道了。八十年代初,顾老师平反了,他们全家可以回北京原单位上班的。可他们不想都回北京,把天裳一个人丢在南方,就在江南的一所大学找了教职,这样,离天裳不算太远。天慧和天音回北京了,天慧当了幼儿园老师,天音是物理系的大学生。

我很快写完了论文,顺利地答辩,就博士毕业了。也考过了律师证书,可以出庭了。最运气的还是,经济法专业的一个老师退休了,法学院聘我留校,讲师做起。

我抽出空来,跟着天裳一起,一个部门跑到另一个部门,一个公章一个公章地盖过去。天裳的父母身边无子女,按照规定,天裳可以回城。但是,作为成年子女,有很多手续要办理。又加上两个孩子,因为未成年,也可以和天裳一道迁回。

每去一个部门,天裳鼓起极大的勇气,开始陈述她的情况。她说话带着农村口音,用的字句也不达意。经常没等她一句话说完,听的人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你的意思是不是…” 有时直接一句话,“这事情不归我们管。”

天裳常常抬起眼睛看着我,像个小孩子等着大人带她跨出困境。

为了办各种户口迁离手续,天裳需要回到她原来的县城,原来的乡村。尽管有很多不愉快的记忆,天裳和我还是一块去了。我们先坐车到县城,又到公社,最后到了村里,因为层层的领导都需要签字。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山村,满山的毛竹和树木,山溪绕村而过,灰瓦白墙的民居,狭窄的过道,都让我惊奇不已。村里安静,除了一天三遍的高音喇叭广播声。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一切慢悠悠地往前走。

我明白了天裳为什么会闭嘴不语。我也明白了,天裳为什么会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离婚,她一定是在那里深感窒息。

天裳带我去了水边的那栋白墙灰瓦的房子,门前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屋檐上的瓦花,让人深感岁月沧桑。我们站在黑漆脱落的松木大门外面,隔着门上的裂缝,依稀看见里面的天井,水槽,还有一些盆栽。天裳脸色凝重地站在那里,浑身丝丝的战栗,最后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天裳的户口转回来以后,很快在学校后勤部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活。大宝上了大学的附属小学,小芹去了大学的职工幼儿园。

天裳比以前爱说话了,把两个大辫子,留成披肩发,偶尔,还会蹦出几个新词汇,哼哼学校高音喇叭里广播的流行歌。

天裳要求来法学院上班,这样,我们可以一块儿去学校食堂吃午饭,如果我下班早,也能替她去幼儿园接一下小芹,她就能自己接上大宝。

天裳总是穿清洁工天蓝色的工作服,她会把衣服修改的紧身合适一些。而我那会常去法庭,要么课堂,总是穿着正装。有几次,我们俩一起去食堂,遇到熟人,玩笑地说,“你们除了衣服不一样,长的太像了。”

虽然我知道我们长的非常像,可有时还是难免会心生庆幸,- 好在我不是天裳。我对她坎坷的命运,唏嘘不已。也对她时常面临的愁烦困境,感到无助。

【3】

不久,未婚夫嘉禾和我分手了,让我深感低沉和伤痛。

嘉禾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们住在一个大学校园里,父母也是多年的朋友。到了我们上大学的年龄,他考到北京,我留在南方。

我们信件来往了四年,嘉禾决定考到我的学校读天文学博士。我们重新团聚之后,就订婚了。我以为,我们会从此之后,都是幸福的日子。

一天嘉禾来跟我说,“我觉得你总是在忙你的事情。你先是忙你的博士论文,又忙着考律师证书,然后,又是你的案例,你的当事人…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是在谈你的案例。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出去庆祝吗? 是因为你打赢了化工厂的官司,不是我的文章发表了。我很害怕你忘了我的生日,就不停地提醒你,还在餐厅订好了座位。”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回答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们说好,要彼此坦诚,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要什么呐?”

“我以为我们会有那种默契,不用很多语言,就会彼此了解。”嘉禾看着我的眼睛说。

同样的是这双眼睛,深邃,纯真,那是我12岁的那年,放学回来的路上,被一群高年级的孩子用弹弓子打得脑门上肿了个大胞,手臂上都青了。他把家里的自行车偷着推出去,让那些大孩子骑,条件就是他们不能再欺负我了。

“我一直觉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从小认识,又一起长大。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生活里面没有你。所以,我从北京回到南方,好能够跟你在一个学校,其实,我很喜欢北京的。也就是最近,你毕业了,我想到我们应该结婚了,可是,结婚这个念头却让我打了个寒战。我第一次觉得你离我挺远的,我们好像并不在一个世界里。”嘉禾继续说道。

我似乎被一块巨大的冰块霎时间冷冻住了。我觉得到我的心脏被一块块地割成碎片,再烤成焦糊状。我愣愣地看着嘉禾,却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想道歉,因为我也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也没法辩解,如果我们真的不在一个世界里, 那就是不在一个世界里,只是以前没有觉察到而已。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想到铜栓,天裳的前夫,说起的那些话。我也觉得天裳和铜栓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说话做事就更像是不同世界的人。而我一直以为,嘉禾和我非常运气,因为我们是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一切都非常的和谐。

我看着他,用了极大的努力,没让眼泪落下来,平静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们就解除婚约吧。”

嘉禾的脸色也很沉重,“我们再去我们常去的那家餐厅,吃顿晚饭吧。”

晚饭以后,我们一起去北园散散步,我们沿着修剪整齐的绿色草坪走着,月亮洒下银白的光,玉兰树,桃树,樱花树的枝桠,在微风中摇弋。

嘉禾把我送回宿舍,对我说道,“我们今晚过的很开心,却说着要分手了。你注意到了没有,你再也没有对着我谈你的案例,你的课程,你发表的文章…今天我们聊的都是我们自己,我们去看那些刚刚开花的樱树,我们并肩踩着月光下面的影子,你还像小的时候一样,拉着我的手。”

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终于意识到我所陷入的巨大深渊,仿佛在一个黑暗的通道里,一圈圈的打转转,完全找不到出口的亮光。然而,每天早上,我都必须用极大的毅力,把自己破碎的心,以及掏空的胸膛,用一根长长的拉链,封在自己的肚子里面,不要露出痕迹。再以极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就在那会儿,我一下明白了,天裳曾经每天站在她爸妈的老房子外面的心境。天裳是为了积蓄足够的力量,去走过那一天里点点滴滴的时间,去完成在那些时间里需要去做的事情。

我在办公室的时间越呆越长,白天,晚上,周末。我很怕回到我那间空空的宿舍,嘉禾的一些物件和气味,总是让我想起旧日里我们在一起的往事。

一天晚上九点多了,我还在办公室忙着一篇文章。天裳敲门进来,“我看见你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来看看你,给你带点吃的。”

我摸着还热乎乎的饺子,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天裳说,“我下午路过学校排球场,看见嘉禾他们校排球队正好在打全市高校排球联赛,还打赢了。”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嘉禾看见我,就特意过来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你还好,没有说你现在惨兮兮的,瘦的人干似的。”

我想着以前那会儿,嘉禾总想让我去看他打排球,我知道他是学校男排队长,还是主攻手。可是,就是觉得舍不得用三小时,跑到操场上,看他们打球。现在,即使想去看,也没有借口了。

“活着的每一天对我真痛苦,一死了之,也什么大不了的。” 我最后的那点支撑似乎都坍塌了。

天裳吓了一跳,双手摇着我的肩膀,直直地看着我,说道,“有的时候,去死可是比活着容易多啦。我那会儿在农村最难的时候,我最常想到的就是死,一了百了。何必那么招罪地活着。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死了,我爸妈,我姐妹会更加难过,我要是活着,还能换来他们好过一些。死是早晚都逃不掉的,那就暂时再试试,看看还会出现些什么事情。”

“你看见生活中,有什么好事吗?”我问的冷冷的,心里想的是,生活中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的惊喜啊?

天裳的眼睛里忽然间闪出光亮。我读出了天裳的兴奋和期待,就问了一句,“有什么好消息?”

“我现在开始跟着艺术系的郑白辰老师学画画哪。”天裳回答。

“他是特别有名的油画家,还是艺术系主任。”我听过郑老师给全校师生的一堂美术鉴赏课。

“去年过春节之前,我在学生中心扫清洁,看见学生们黑板报出了一半全回家了,把买来画画材料也丢下不要了。我就接过来又写又画的,把那期板报出完了。正巧,郑老师从那里过看见了。问我学过多久画了。我告诉他,还是小学的时候,在北京少年宫学过,以后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他说我画的好。现在每周一次去他的画室,他教我画油画。”

我看着天裳,心里涌出一阵阵的热流,禁不住上前搂着她说,“真的为你高兴,这是这些天来,我听到最好的事了。”

天裳说,“来,来,跟我来。”天裳带着我走到楼梯拐角,紧挨着厕所旁边的一间清洁工具房里面,在拖把,水桶等等清洁工具旁边,放着好几幅画在帆布面的油画,还绷在结实的木框上。

我完全的惊呆了,她画的真的非常好。

“我画太阳,我画月亮,我画小花小草,我画鸟儿树梢…我把他们都放到我的生命里来。现在,我的世界再也不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了 - 要么黑暗,要么空白。我的新世界里,有各种美好的东西,有好多的颜色。”

天裳的声音很清纯,悦耳,像是诗朗诵那般。天裳一口气说到底,没有一个地方停顿。原来如果时间,地点,事情都对的话,天裳很会说话的。

在过去两个月里,我把自己埋在悲伤里,全然不知晓周围发生了些什么。看着判若两人的天裳,我感到身上的某些东西被激活了。

天裳脸上闪着快乐,告诉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慢慢地活过来了,活得像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用的人。”

【4】

第二年的春天, 我路过学校的美术馆门前,看见一个大大的旗子,从大屋檐上垂下来,旗子上用楷体字写着,《顾天裳个人油画作品展,五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一九九零年》。背景是天裳的一幅油画,叫《春风吹过》。

在画展的开幕式上,整个的展厅挤满了人群,大家穿着正式的衣服,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展厅天棚上的大灯,加上每张画作上方的小灯,都发出暖色的光亮。

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名叫《在爸爸妈妈的屋前》,画面上,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天蓝色的上衣,梳着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半侧着身子,站在一座白墙黑瓦的乡村房屋前面,脚下是石板铺就的小路,岁月在石板上留下了坑洼不平,可是在石板缝之间,依旧顽强地长出很多青草。这位姑娘嘴唇紧锁,右手握成紧紧的一团,左手拉着垂到腰间的辫梢。她从前门的门缝里望进去,她的眼神里有无奈,有愤懑,也有期盼。她在准备自己,她在积蓄力量,走下去的力量。

我觉得心底的一团热浪涌上来,把自己整理好,再勇敢地走下去,这是我最需要的鼓励和信心。

黄老师在我耳边轻轻的一声呼唤,把我从惊叹的状态中叫醒。黄老师,顾老师还有大宝和小芹都来了。黄老师说,“这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天裳画的这么好,能在这里开画展。”

顾老师说,“你能想象,天裳有这么一天,我有多么高兴吗?” 两行欣慰的泪,从顾老师的脸颊上落下。

大宝长高了很多,穿了一件白衬衫,罩上手织的毛背心,拉着黄老师的手,礼貌地和我打招呼。妹妹小芹的两根小辫上,扎了粉红色的蝴蝶结,一条天蓝色的裙子,让她像个瓷娃娃一样。他们回城里两年多了,说话,举止,神情完全变了。

我看着两个孩子,脑子里想到铜栓的期望,- 回到城里,受到好的教育,走路,吃饭,做事都像城里人。他们现在的样子是铜栓所希望看到的吧。

在人群中,我远远地看见了天裳。天然的卷发,瀑布一样的垂落下来,她的脸上因为兴奋,微微翻出红光。天裳忙着招呼客人,忙着回答各类的问题。

她穿了一件海军蓝的长裙,那饱满的蓝颜色,像是由一层层的油画颜色,从浅到深,一笔笔地画上去,再积累,沉淀,融合而成的。恰似天裳的生命经历,她的每一个奋斗,每一次的困苦,每一次考验,塑造了她对待生活的态度 – 坚强的信念和永不言败的品格。

艺术系主任郑教授主持了画展的开幕,他站在聚光灯下,说道,“我当油画老师几十年了,第一次为一个学生举办画展。而在我几十年的油画生涯中,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有着天裳这样的决心和毅力,她要把画笔作为像文字一样的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渴望。而她笔下的作品在人们的心中,引起了深深的共鸣,这种呼唤和被呼唤的应答,正是画作最大的成功。”

郑教授请天裳讲几句话,天裳顿了一下,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很长的时间里,我渴望的就是能够再一次找回我自己,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我也一直在寻找我说话的权力,和说话的地方。不过,我今天才发现,我其实也不用说什么了,你们看画就行了。那些画里有着我全部想说的,能说的,甚至还有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话。“

天裳顿住了,停了一下,她接着说,“我想,我也许一辈子就是一个不要用嘴巴说话的人。”

人群中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爆发了热烈的鼓掌声。

我看着天裳那些整齐地挂在墙面上的画作,每一幅都感人至深。有开满鲜花的花园,孩子们在打秋千,每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像是能够听到男孩女孩的嬉笑声。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窗外盛开的白玉兰树,远处是学校的大操场,校排球队在打比赛。这位姑娘脱下西服套装的上衣,搭在椅子背上,脸上满是失落和疲惫。她像是大战结束后归来的武士,脱下了战袍,短暂地喘口气。她也像是孤独的旅人,满世界的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却最终发现她要找寻的目标,却原来在自己的出发点上。

在这个年轻姑娘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影子,我想起了嘉禾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最后,我的目光被《春风吹过》这幅大画吸引过去。一位十几岁的少女,坐在草地上,任凭春风吹乱她的头发,任凭春风吹飞了薄薄的作业本…

天裳的每一笔都是用她的血和肉在作画的,都是来自她心底的呐喊和感悟。天裳就是把她的心掏出来,啪的一下,堆在了画布上。和她当年在法庭上的那句话,“你看,你决定。”同样,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情感表达。

天裳的画充满了生命力,却没有丝毫的苦涩。她和自己和解了,也和这个世界和解了,她不再纠缠于过去,不再怨天尤人。她现在的生活字典里,只有光明。

美国大画家安德鲁· 怀思的画《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文章为伊卷舒原创,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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