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父女泪

2023-12-14  本文已影响0人  惊鸿飛雪

 

          李敖语萃 181

  中国历史上,身世其遇最哀的父与女,是蔡邕和蔡琰。我把他们扼要写一下。

  一、蔡邕

  蔡邕(131-192),字伯喈,河南杞县人。他是汉末的大孝子,他的家族也是中国家族的模范——“与叔父从弟同居三世,不分财,乡党高其义”。

  蔡邕对辞章、数术、天文、音乐、文字都很在行,尤其在订正古书与文字上,他的功绩更是可观,是中国第一碑铭圣手。

  蔡邕四十六岁时候,为了批评官吏腐败,被权臣构陷下狱,被判死刑,后来死里逃生,“与家属髡钳徒朔方”,全家流放边区做罪犯,第二年赦回。不久又被构陷,说他在流放时有怨言。他“乃亡命江海”,跑到江苏避难,一连十二年。

  蔡邕有《九惟文》,写他的苦命:

  八惟困乏,忧心殷殷。天之生我,星宿值贫。六极之厄,独我斯勤。居处浮漂,无以自存。冬日栗栗,上下同兴,无衣无褐,何以自温?六月徂暑,炎赫来臻,无絺无綌,何以蔽身?无饷不饱,永离欢欣。

  这种吃不饱、冬穿不暖、夏无衣穿的困境,正道出他“永离欢欣”的悲惨人生。

  董卓掌权后,很欣赏他,强迫他再回中央,他想“自慝”于山东,没有成功。王允杀董卓后,蔡邕叹了口气,王允认为这口气叹得思想有问题,把他下狱,要杀他。他请求用刺脸砍脚来换得一命,以便完成《汉史》,王允不肯,遂被杀,年六十一岁。

  蔡邕一生三次逃离政治的漩涡,最后仍死在漩涡里,可见这是何等不公平。更不公平的是:后来的野史戏曲中,竟把这忠孝仁爱的蔡邕,说成无情绝义、见利背信的小人,这更是不公平了。

  宋朝的陆游有首诗,是这样的: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作正场。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为什么瞎了眼的说书老头子要瞎说蔡邕的身后是非呢?因为对蔡邕的栽诬,在宋朝时候,就有了雏形,后来流行的弹词、戏曲里,从“琵琶记”到“赵五娘”,从“赵五娘”到“扫松下书”等,……又加油加酱,把蔡邕硬给细细栽成无情绝义、见利背信的小人,这些油酱是各有出入的,综合的说法是:蔡邕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被牛丞相硬召为婿,只好听从。后来家乡荒年,他父母死了,赵五娘安葬了公婆,怀抱琵琶,一路讨饭,进京寻夫。后来总算大团圆了。一说没有大团圆,而是蔡邕不肯认发妻,被雷劈死了。又一说后来被包公知道了,把蔡邕给杀了。越说越神龙活现、越说越牛头不对马嘴,可恶万分。稍有大脑的人,就知道这全是造谣。例如东汉人才是出自举孝廉,不是出自考试,蔡邕又何来进京赶考?既无考试,又何来状元?蔡邕是汉朝人,又何来宋朝人包公给挥上一刀?……就在这积累千年的众口一声下,蔡邕不但在生前受苦受难,下狱被杀,竟然在死后还不得清净,莫名其妙的大背黑锅,只此一事,就可看出中国的愚夫愚妇们多没是非、多混蛋了。

  二、蔡琰

  蔡琰(约177-?)字文姬,又字昭姬。她是蔡邕的第二个女儿,“博学有才辨,又妙于音律。”在才具上,很像她父亲。

  蔡琰嫁给卫仲道,没有小孩,丈夫死后,就回娘家守寡。天下大乱,她被胡骑抢走,流落南匈奴十二年,做匈奴左贤王妻子,生了两个儿子。后来曹操当政,曹操怜念老朋友蔡邕惨死,又没有子嗣,女儿也流落异域,乃遣使者用金币把蔡琰赎回,“文姬归汉”,嫁给董祀。

  后来董祀做官犯法,判了死罪。蔡琰亲自向曹操求情。当时满朝公卿在座,曹操说:“蔡伯喈女在外,今为诸君见之。”蔡琰进来后,“蓬首徒行,叩头请罪,音辞清辩,旨甚酸哀,众皆为改容。”曹操同意开脱董祀,并送蔡琰“头巾履袜”,顺便问她家藏的蔡邕书稿还在不在,蔡琰说都散失了,她还背出一些。曹操想根据蔡琰的背诵,派十个人去记录下来,蔡琰说:“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书)草(书)唯命。”就这样的,蔡琰自行默写,保留了许多文献。

  蔡琰感伤乱离,写《悲愤诗》五百四十字等,是中国苦难文学中最动人的。《悲愤诗》全诗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写战乱中被掳的情况,说董卓掌权后: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困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回路险且阻。还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捶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戹祸!

  这种马边悬挂男人的脑袋,马后载着抢来的女人的画面,在清朝李小池《思痛记》中,有着历史重演的描述。中国人民的苦难,周而复始,竟雷同得一至如此!

  《悲愤诗》中第二部分写她在南匈奴的生活、离别之情、和还乡归汉时回头想她胡人儿子的母爱。最后说: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侧,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欷歔,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

  这种小男孩抱住她脖子,问她到哪儿去的生离;这种当年一起被掳去的难友,羡慕她可以生归故国的死别,一一写来,正是乱世中国的哀史。

  《悲愤诗》中第三部分写她回归后的所见所思: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这样一位乱世中苦命的才女,最后在“怀忧终年岁”中死去,她一辈子饱尝丧乱困顿之苦、生离死别之恨,她的际遇,是千千万万苦难中华儿女的抽样;她的记录,是世世代代乱难中国人民的回声。我们在认识中国的时候,永远别忘了,在刀光剑影之下、在丰功伟业之中、在万岁万万岁的高呼里,多少中华儿女、多少中国人民,曾是这些虚荣的牺牲与鱼肉,让我们给牺牲一点怀念、给鱼肉一点怀念,他们代表的,才是真的中国人;他们象征的,才是真的中国。

  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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