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毒师》 第一章33节
正文：
北原以东，城界之漠。
一栋九层楼阁立于平地之上。
阁顶金黄，呈一圆滑的近锥体，仿若刚出土的菌伞。整个楼阁的每一层，都由雪白的兽骨搭建而成，稀疏错落，图样别致，远远望去仿佛由一支巨大的白玉柱镂空雕制而成。从阁顶的边缘垂下蛛网状的雪白帷幔。大漠的风沙一吹，婀娜摇曳，平添七分旖旎浪漫。
北原的地势也奇异，西润东枯。西边郊野外还一派葱郁，只要有雨露，还算利于菌类生长；越往东走越荒凉，即使下雨，雨水过后大风一刮，依旧黄沙四起，若出了北原街市的东门，一眼望去皆一片黄沙大漠。而街市却恰恰是从绿黄交接处繁衍开来的。
不生木，岂生菌。东门之下，远离闹市，荒草寥寥，寸菌不生，唯有这幻乐阁兀然矗立，像长在北原东面的一支巨大竹荪。夜幕降临，幻乐阁门前人们接踵而至，客来无往。飘拂的帷幔之下，骨架间隙，阁楼第一层的大堂里灯火如昼，人影憧憧，从里面不断弥散出锦瑟笙箫之靡，酒肉毒色之酣。
这里远离街市的尘嚣，却自成尘嚣。
漺顿足瞻望了一眼阁顶，随老泡走进了幻乐阁。
“客——官——到——！”阍者声音洪亮，也没能盖过一层大殿里的喧闹声。进来后感到灯火愈发璀璨刺眼，漺却立马尴尬凝滞。
他周身的冰凌，反射着灯火，轰得满大殿墙上都是七色光点，客人们原本压根没注意到又有人进来了，被这么一闪，全都齐刷刷往这边望过来。
漺以拳捂嘴，尴尬地低头咳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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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们的贵客，这就来了？……”
弘笠一只手拄腮，一只手的食指百无聊赖地在座椅的扶手上轻敲，眯眼看着孢雾里映照出的大殿景象。
“这个人，我没去找他，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叫我怎能忍得住，不好好地去会会呢？”
“宗主请吩咐！”
“不了，我亲自下去。”
“可是，宗主！”
“我说了，我，亲自下去。”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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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幻乐阁，也是分串座和并座的。平民随行者在获得菌毒师本人应允后，可以随主入座并座，但不可接近别的并座客人。幻乐阁还明文告示，为并座客人的平民随行者提供离殿净身服务。
幻乐阁外观呈柱状，内部大殿自然也就是圆盘形的布局，大殿正北方向是扇形阶梯。串座集中在大殿正中的圆内；并座呈环状向外排布，并且越往外缘的座席地基越高，与别的座席间隔取得更远，沿墙壁排布的那些最高阶的座席，想必便是上上座了。
远观，并座者如岸上客；串座者如池中鱼。
漺要了一个西北方位的普通并座，离串座和正北方的扇形阶梯都不远。本想选一个上上座便于俯视观察整个大殿的动静，但方才自己一进门便不意引得一众目光，甚是羞赧，此时不想再引起太多注意。埋身于并座低阶处，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老泡兴奋得乍蹦乍跳，与一众老熟客边打招呼边跟着漺跑到并座里，刚坐下便同斜下方串座里的客人夸夸其谈起来。
也好，漺心道，虽然不能居高座俯瞰全貌，但至少这里更便于听闻消息。
这会儿坐下来环视幻乐阁一层大殿，发现它从外观看上去虽然是兽骨嶙峋，内殿却给人感觉固若金汤，豪华气派。扇形的阶梯颇具皇家风范，虽然没有雕龙画凤，但却在白玉石上雕有游走的蛟与柳仙。大阶梯尽头分两边隐隐可见有向上层延伸的小阶梯。
“去向第二层的阶梯，莫非就只有这一处？往上每一层，阶梯都是这样的布局吗？”漺一边仔细观察着各类通道和出入口，一边思索着，脑子里塞满了如何往上攻，以及如何往下疏通众人的各种方案。
再观察幻乐阁的人，一层大殿里的侍者们，不论是最下等的阍人，还是管事的小吏。人人都身着色彩鲜明的服饰，腕封和长靴精干地收束着袖口和裤口，头发在脑后打成一束，隔一截绑了一个结，颇有异域风情。这些侍者个个生得五官漂亮，雌雄难辨，连听声音都识别不出男女，不论客人打赏还是怒骂，他们的脸上都始终保持着同一种神情的笑容。
看了一圈，发现第一层似乎除了宴席，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节目。宴席上的菜品也不全是菌，更具体点说，普通菜品基本占全部，每桌只有唯一一道菜品是菌。另外还有一点奇异的是，不论串座还是并座，还分了设置木凳的座席，和设置蒲团的座席。进一步观察不难发现，木凳座席里点的菌品应当是去毒烹调的，食客们正常吃喝；而蒲团座席里点的菌品，必然就是控毒烹调的。
只见蒲团座席里的食客，个个都吃得东倒西歪，看样子应该早已云里雾里，“醉”的程度比木凳座席里豪饮米酒的食客更甚。他们躺的躺，趴的趴，蒲团座席正好给了他们一个舒服的宽敞地儿。相互之间要么进行着不着边际的对话，要么各吹各打、喃喃自语。旁人看上去简直一团稀烂，也甚是好笑。
不过，这里的食客相互之间似乎根本顾不及周遭，于席间请酒请菜，推杯换盏，连木凳座席的食客都吃喝得专心致志，如入癫魔。
漺顿了顿，才发现方才老泡乍蹦乍跳带他入座的座席，竟也是一个蒲团座席。一会儿点菜可如何是好呢？得选控毒菌品，当然自己不能任毒流颠覆；若靠内功化去毒素，难道还得在这座席上接着演毒癫么？怎么演？点个什么种类的菌毒，比较好演呢……
还有虽然自己能化毒，身旁老泡要是吃高了，还怎么靠他带着自己办事，若帮他化去菌毒，还得给他解释一番来龙去脉，并且要他配合着自己演。这可真愁人啊，干脆硬叫老泡换座席吧。
“老泡啊……”漺正要开口试着跟老泡解释，忽见座席周遭已经来了一队侍者，二话不说就给漺和老泡开始顺次上菜。
“请稍等！我们……还并未叫任何菜品，这些……莫不是上错桌了？”
“回少主，没错，就是您这桌。我们宗主亲自交代了，为少主呈上鄙阁最上等的菜品。请少主慢慢享用。”
漺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自己和老泡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与弘笠还素未谋面，他……究竟对这边的情报掌握和盘算到哪一步了？自己这一路，是哪出了什么纰漏？
侍者似乎知道漺会有如此反应，便解释道：“小的们唐突，请少主切勿介怀和怪罪。我们宗主吩咐了，少主您是本阁的贵客，叮嘱我们要好生款待。请少主先慢用这些膳食，稍候接着为您呈上菌品。”
负责答话的侍者又笑盈盈地退下去了。转眼桌上就摆满了菜品。漺怎么可能不介怀？再听说接下来还会呈上来菌品，心里更是由咯噔变为忐忑。
再看眼前的菜品，开胃前菜是一盘辣汁石屏豆腐，一小碟鬼鸡，几片烤乳扇；主菜有清蒸牛蛙，酱香螺黄，汽锅鸡，酥煎抗浪鱼；主食是云腿竹筒饭，甜点还配有两切鲜花饼。这些菜品虽然制作得精致讲究，但也明显超过了两人份，看上去道道美味可口，视检和嗅检均没有什么异样。
但这最后一道菌品，究竟会送上来什么呢？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并且越发谨慎地，用余光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出现的传音孢和传相孢，确定它们的方位及分布之后，也只敢继续装作不动声色。
话说漺和弘笠，之所以平生素昧谋面，是因为弘笠身为天潢贵胄，从不亲临子雾阁求学。弘笠幼时本身对菌学顿悟极快，同样天赋异禀，每次接受讲学都是祁亮司携澈登王宫为他单独进行授业。弘笠对所学知识亦能很快地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只需借祁亮司每年与国主面见的机会，经他几日的点拨，剩下的就全靠自己去研学和恣意发创。
也正因如此，弘笠的菌学修成得又野又邪，自然，子雾阁也不能奈他何。
而这一次，终于要正面对上了。
若非幻乐宗为非作歹，危害苍生，无法无天，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选择主动跟弘笠这号人物对上。
“公子，您还不动膳，我可要先吃了啊！沾公子的光，我在幻乐阁还是第一次吃上这么上乘的一餐！”面对这么一大桌美味佳肴，老泡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馋得口水直流，筷子在半空打得啪啪响。
漺道：“无妨，你请。”
漺倒也不是想让老泡试毒，却还是不经意请老泡先吃了，即使自己完全没那个意思，漺还是有些自觉难为情地低声捂口干咳了两声。内心的忐忑还未平复，思绪里也还在不断说服自己回归冷静，好好去应对幻乐阁接下来的施布。
“我没见过弘笠，他只是个陌生人，平常心去面对和交涉，这些跟子雾阁无关，是我个人的意愿，一朝收服了幻乐宗，往后江湖不相见。若还留得他命在，他做他的皇亲国戚，我为我的江湖侠义。他不用知道我是谁，他不会知道我是谁，他还不知道我是谁……”漺试图疏导自己的时候，这样做往往管用，尽量把对方置于萍水相逢之缘，最关键是与幻乐阁撇清关系。这两点琢磨清楚了，感觉也就都好了。
这时，只见四名侍者一同抬着一份菜品穿堂而过，方才主持上菜的那名主侍也随在近傍，正向这边走过来。那阵仗，就像抬着一个步辇，而“步辇”之上，端放着一个鎏金的瓮。没错！那居然是个瓮！哪有菜品需要用黄金瓮装的？
众人皆惊，一齐望向五名侍者，目光随着他们和那瓮，一同移动到漺和老泡的座席前。
“又是方才那一进门就晃眼的公子”，众人悉悉索索在议论，“配的金瓮，我还未曾见过幻乐阁有此等菜品！”
心里的咯噔还来得没完没了了？漺生出一丝恼，隐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了一把衣角，但面上还保持着正襟危坐，努力让自己稳若泰山。
四名抬瓮的侍者行至他们桌前，单膝跪下，旁边的主侍依旧笑盈盈地上前介绍到：“这是今晚特别呈给贵公子您的菌品——‘药膳金蛟竹荪汤’，滋补暖血，安神愈灵。此菌品祛了菌毒，入了药膳，请公子尽兴享用。”说着行了个礼，带着一众侍者下去了。漺全程不动声色。
众食客首先捕捉到的话头，估计是“祛了菌毒”，皆稀罕地瞅着他们的所入座的蒲团座席，心生疑惑；老泡口里叼着一块鬼鸡，脸上的表情由喜出望外急转直下，原本还盼着能品到什么了不得的菌毒，这下子，虽然也能尝上一口这鎏金瓮里装着的一道闻所未闻的珍品，但是竟被祛毒了？不免有些心生失望。
“金蛟竹荪汤……”漺默道了一遍。菜品浣菌毒为药膳，之前的一切担心都可以暂且打消了，但随着这瓮被端上桌面的、真正棘手的问题，这会儿可谓是铺天盖地。
金蛟，和竹荪，很明显，各自意喻弘笠，和幻乐阁；菜品未入菌毒，才反而是城府最深的试探和态度最鲜明的宣战；加入的药膳是“暖血”的功效——对方和自己还素未谋面，莫非，此时竟已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弱点？！
“公子，我继续不跟你客气了哈。”老泡啪啪着筷子就要去瓮里夹菜，漺却飞速伸手一拦：“且慢！这菜品，恐怕不能让老泡动了，失礼了。”
漺保持端坐，气色凛凛地对着周遭一众传相孢，缓缓拿起了筷子，取了瓮中的菜品放到嘴里，一下，又一下，节奏铿锵地嚼着，喉咙一翻滚，不带犹豫地吞了下去。
金蛟，应当是以蛇肉入料的，入口爽滑香嫩。不仅汤中放入了药膳煮炖，想必蛇肉事先还用药膳腌渍了许久。漺对蛇蝎类并不熟悉，一时尝不出入料所用的是不是某种毒蛇。如果是的话，那么，毒蛇，药膳，菌毒……弘笠还想以此隐喻什么呢？
一整瓮药膳金蛟竹荪汤，味道再鲜美，用料再讲究，漺也无心细品。老泡在一旁看不出道道，只见漺一人将整道菜慢慢吃见底，一口一块蛇肉，一口一朵竹荪，最后连汤都喝光。老泡巴巴着眼干着急了几次也没用，漺丝毫没有一点点要分享的意思。
漺的态度也很明确：不管摆面前的是个什么局子，我敢动，不仅敢动，逢了金蛟我一样照吞不误；这幻乐阁，我全盘收定了！并且，不会让别的任何人插手。我，一人当前，单枪匹马，独自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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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的景象，自然都通过传相孢呈在了弘笠眼前。此刻，弘笠已经下到一层大殿的后厨，端坐在高台的座椅之上。一众烹调菌毒师都停了手中的活，分列两旁，俯身颔首听候吩咐，不敢妄动。
“宗主，这小子！他……”弘笠的近身侍卫面色惶恐，极不镇定，手握剑柄磕磕作响。
“嘘，安静。你打扰到我欣赏了。”弘笠于座上，依旧一手拄腮，眯眼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向传相孢里的人，“这位客人想必是对我今日特制的菜品很满意，看他享用完的过程如此美好。好了，我们的客人用膳完毕，想必接下来需要点别的内容了，幻乐阁怎会让他失望呢。我该亲自出去会会我的贵客了，你们，该干嘛继续干嘛吧。”说完便起身离开，向外面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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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瓮药膳汤灌下去，确实有安神愈灵的功效，白天的疲劳一扫而光，心绪也比起方才镇静多了。但要命的是这汤水本身就热乎，加上药膳又有暖血的功效，漺的周身竟泛起了一层袅袅的薄雾，若再这样发热，身上的冰凌也得开始融化滴水了，而藏于发肤的菌孢……
第一回合的交手，原来这就算开始了么？
漺只好开始暗暗运功，努力使体内寒气重新开始流转回正轨，与那过剩的暖气缠斗。周身薄雾刷拉变成冰花，纷纷落地，身上的冰凌又恢复晶莹剔透了。体表的寒气是控制住了，体内的寒暖流还不知要持续较量多少时辰。二来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没法闭目集中精神应对。但在正式逢上弘笠之前，体内过剩的暖气还是得完全压制下来。并且这第一局的较量，又怎能有败下阵来的理由？
刚稳回半步，只听整个大殿众人哗然：“弘笠宗主……亲王他！今日居然亲自下场了！”
《菌毒师》——第一章12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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