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屋添筹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恋恋中国风·锦色》,作者:覃随意,文责自负】
(楔子)
渺渺东海,横无际涯的琥珀蓝一色苍茫中,却有礁石出水成屿,花木扶疏,一座银白双层阁楼隐约可见。若有驾舟远航的行人得幸一见,定会以为是世外仙境。而此处,确为仙人洞府。
阁楼二层,若粟检点着最上一格里的竹筹,默念着其上所记的一千年间的沧桑变化,以便应对这次述职。晨雾散去,朝阳出海,若粟跨上云车,电鞭一挥,便腾空而去。
一千年了,若粟再上天庭述职。当然,这千年之说,是人间的纪年算法,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她在人间历经千年,而天庭只是过去了千日而已。天宫巍峨,众仙威严,若粟报告中的人间某处某年变作桑田,某处某年化为沧海,引不起些微波澜,在他们看来沧海桑田本是人世寻常事,没什么稀奇,远不如蟠桃园里获丰收的消息来得吸引。
若粟不甚在意,一一汇报完毕,领了上座玉帝的一句“仙卿任职恪守尽心”便退了下去。每次述职过后,她都有一个不短的假期,其间无论在天宫或是人间,行走皆不受拘束。起初,若粟视天宫行走为无上的荣耀,便抓着这点恩赐,假日里就在天宫各处转悠。后来发现,天宫好则好矣,却也会教人腻烦,遍地的雕栏玉砌千年万年一无所变,连同这里的人,永远是那副样子,带着云气的清冷,倒是人间的烟火气来得有趣。
这次,若粟只是来天宫打了个报告,便驾着云车回了下界,到东海上方时,转了个方向,往西陆去了。
(一)
汴京,人间佳节上元夜,满城灯火迷人眼。熟读诗书的闺秀看了应会脱口吟诵,“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可若粟长于世外,耳畔日日是怒吼的涛声,见了这上元佳景只能满目新奇,感叹不尽。
只是不知为何,灯火辉映下,人们尽是锁着眉头,一脸愁容被照得清清楚楚,若粟的欢欣倒显得格格不入。
猜谜摊子前,若粟冥思无果,身边一众孩童都报了谜底,领上灯笼走了,她还眼巴巴看着不知何解的字谜,不肯离去。摊主是个和蔼的老伯,顶着比她还愁苦的脸,将最高处的那只灯笼取下,递到了她的面前。若粟的表情被灯笼的黄光一瞬点亮,伸出的手却犹疑了,“是我猜不出,您也不必为难,不打扰您的生意了。”
老伯直接把灯笼往她手里递,“喜欢就拿去吧,城已破,国将亡,这生意哪里还做得下去”。而后,便是连连叹息,瞥见她身后的来人,急忙喊道:“金兵过来了,快快躲开些!”
这时,一队金兵提着刀枪往前赶人,“走走走,今天王子高兴,让所有人都到城楼上看灯去。”盔甲兵器将灯火的光热攫取,愈发彰显他们耀武扬威的架势,如海浪扑人般,抵抗不及。
若粟混在人群中,被裹挟着往前走,挨挨挤挤地,她留心护着手里的灯笼。忽然她心一紧,往四周看去,尽是惊慌的脸,哪里还有那个老伯的身影。
人潮最终流向了城楼,三丈有余的城楼上,所见是全然不同的景象。灯火千万盏,半个汴京辉煌如昼,俯瞰盛景,竟似缥缈于星汉。
“站在城楼上看灯,可是你们之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是我金国王子仁爱,施恩于下,与你们共享这佳节之欢。”领头的金兵咧着嘴,傲然宣告着。
人们却不买账,闻言或低声饮泣,或与亲人抱作一团,无人贪看楼下的灯景。
“是恩典还是耻辱,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一道声音砸落,四周静寂。若粟举起手中的灯笼,就照见了一张文秀而棱角分明的脸,紧接着听他继续说道:“你们金国跨过黄河,围困我大宋京城,威逼割地纳币,又拿着我们的赔款举办这上元灯会,胁迫百姓如无事一般为此庆贺,竟还妄想我们俯首感恩,岂不荒唐。”
若粟现下明白了,此际乃是两国交战的时候,大宋已至京都门破,国之不国的境地,这场让她这个事外者沉迷的灯会,却是大宋百姓的悲哀和耻辱。
这番话太过直白了,金兵们有些恼羞成怒,握着刀柄便要往男子走去,却被中间的百姓以身相拦,只能怒目相望。再看那男子,竟毫不怯懦地接着他们的目光,扬起一抹挑衅的笑。为首的金兵终于气急败坏,低吼:“你找死——”下一瞬,刀已拔了出来,寒光一闪。
“住手!”一道冷冽的声音打破了紧绷的对峙气氛。
金兵们一愣,转身朝那人垂首行礼,“王子。”
来人原是金国王子完颜宗望。他斜了他们一眼,“小不忍则乱大谋”,而后饶有深意地看向那“乱事”男子。对方仍是面色不改。
(二)
灯火阑珊天明后,汴京城犹如一个深陷梦魇蓦然初醒的人,尽显疲惫。若粟提着灯笼走在街上,引得行人侧首打量,但他们并未多做停留,只是一瞥而过,继而形色匆匆,走进一扇扇一开即合的门里。
游荡了数日,若粟开始有些兴致缺缺,本是乘兴而来,却不想遭遇兵乱,当下有些漫无目的,不知该回东海还是转向何处。
官衙门外侧墙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人,若粟凑过去,却看不见布告张贴了什么消息,只听得人们此起彼伏的哀号。
“早前就赔了款了,如何还要赔?”
“一千万锭金,两千万锭银,一千万匹帛,怎么凑得齐!”
“他们把京城团团围住了,便管漫天要价……”
“说是‘借金’,谁不知这是肉包子打狗,况且,谁家里不是已被搜刮了个空。”
“口口声声说为朝廷分忧,朝廷何曾为百姓分忧?”
人世的艰难和世人的渺小,一下撕开在若粟面前,她不能感同身受,却亦不愿多看,转身走开了。在巷子尽头,却遇到几个衙役,正拉扯着一个老人,细看竟是送她灯笼的老伯。
“你们在干什么?”若粟想也没想地喊道。
衙门有一瞬的愣怔,似乎不相信胆敢妨碍公务的竟是眼前的弱女子,“朝廷有令,家家献金捐帛,为官家分忧。”
老伯欲哭无泪,“老身怎敢匿藏不献,实在是无银可献哪!”。
“我这儿有两颗珍珠,你们拿去,别为难老伯。”若粟随即掏出两颗硕大圆润的珍珠,是难得一见的东海所出的海珠。
衙役接过手,掂了掂,满意地收入囊中,瞧着若粟的眼光变了色。“这算他的那一份,你的分例呢?”
若粟皱了皱眉,“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已在你手中了。”
“既然无金可献,便跟我们走吧。”
若粟没忘记刚才在布告前听到的议论,金国除了金银布匹,还要骡马少女,不少人家的女儿已经被强拉了去,闻言心里顿生戾气。
老伯挣脱了衙役的手,“姑娘,我一把老骨头了,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的,你走吧。”
若粟摇了摇头,举起手里的灯笼,“您看,这是您给的灯笼,很好看。忘跟您说谢谢了。”说话间带着笑意。
老伯一怔,不知如何是好。
衙役的手搭上了她的肩。不待若粟发作,便遭到了一个声音的制止,是熟悉的坚毅,“放开这位姑娘。”正是上元夜叱问金兵的男子,他把袖袋中的银两、襟上的玉佩尽数奉上,终结了这场纠缠。
(三)
三人叙话间,才知都不是初次照面。
男子名叫许木春,钱塘士子,游学汴京,偶然结识了于老伯,闲暇之余会帮忙画一些灯笼,分文未取,还说是感谢老伯为他提供了习画的纸。“这只灯笼便是我画的,上元那晚在城楼上,我就看到了。”他指着若粟手上的灯笼。
“是吗!”世间竟有如此巧合,若粟这才细细端详起灯笼上的画来,海棠与荷花丛生,上有一双燕子盘旋,清淡雅致。“这画可有寓意?”
“海棠、荷花与燕,便是取意海晏河清。”许木春渐语渐无声。
黄河之水几时化浊为清,若粟不得而知,但她寄身东海千万年,涛浪无日不起,不曾有过长久的平静,“海晏河清”或许只可说是一个画在灯上的美好愿景。
两人心怀各异,却不期然一同陷入沉默。于伯添来了一壶新茶,话题才随着袅袅茶香转到若粟身上。他们问起她的身世来历,她略微沉吟,便说是东海边的采珠女,到这京城是贩珠来了。
这信手拈来的话,没教他们怀疑,反倒让他们生出了些怜悯。他们眼见着她将最后的两颗海珠交给了衙役,手提着上元夜得来的灯笼,便不难猜测她在此并没有一个安稳的居所。如今世道不稳,人人自危,遑论她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再遇着金兵或宋吏,境况皆是难以料及。
若粟随着许木春来到城南李府时,天色已暝。冬日昼短,现下凛风还吹来了稀碎的雪花,穹窿便一点一点被灰色荫蔽了。李府门下的灯笼已经点上了,幽微的光照着门前一双石狮身上那层薄雪,莹莹闪动。
这是当朝吏部侍郎李若水的府邸,许木春在他任太学学士时拜入门下,眼下便是寄居李府。许木春说李家素来好善乐施,待人亲近,若是在街上见了她无依无靠,亦会好心收留的,教她只管安心。
如许木春所言,对于她的到来,李家上下并未觉得唐突,细心安排她在后院厢房住下了。临睡前,李夫人特意给她带了一个熏笼来,只怕她衾冷难眠。若粟含笑谢过,东海的冬天比汴京要冷上许多,寒风吹浪成冰,她待久了,便习惯了,可而今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熏笼的香暖。
睡梦柔软,半夜里若粟忽然闻声而醒。那只是细碎的絮话,若粟以观听沧海桑田变迁为职,耳目视听之力皆不同凡人,深夜里的些微动静,在她耳畔却清晰可听——是李若水夫妻在密话。
“父亲与母亲年事已高,受不得折腾,外边的动乱事少说与他们听,别教他们烦恼。”
“平日都闭着门呢,私下也交代了平日外出采办的小厮了,他们心里有数。”
“嗯,廷儿心思不在经史上,而爱拿刀剑,想来也并无不妥,便由着他吧,以后的路总归是他自己走。韵儿倒是诗书不离手,等太平了,要好好挑个先生用心教导……”
李夫人出声打断,“这些话之前便说过了,我都记着呢,不过是去上个朝,怎交代这么许多?跟……”话说到这里蓦然停顿,再开口语气带着急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若水语气未变,“没有,好好好,我不啰嗦了。”
一阵窸窣的更衣戴帽声后,轮到李夫人絮语起来,“朝廷也是做得出来,为了给金国凑马匹,连官员出行的马都给强牵走了,教人怎么走,卯时上朝,鸡鸣便得起身,天冷路远的,这怎么吃得消。”
“不碍事,官员有马无马亦可出行,只要不动军马就行。”
吱呀一声,门开了。“我送你到门口。”李夫人语含不舍。
李若水声音温和,却坚定,“你回去歇着吧,别受了寒气。”又是一声吱呀,门关上了。
若粟披衣下床,悄声打开了半扇窗,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雪也不再窸窣,再看天空,竟然洗去污浊一般闪着些细小的星子。李若水的脚步声沉沉,渐远渐无声。她关上窗的那一刻,好似听到了一声叹息,极轻极轻,是李夫人的。
(四)
朝食过后许久,平时早已下朝的李若水这天却迟迟未见归来。李府上下犹自镇定,却暗藏不安。晌午,许木春带了个小厮出门去了,不久又飘起了雪。
李夫人与若粟围着熏笼而坐,擎着绣绷画着绣样。若粟偏了头去看,只见她勾画几笔,便描出了一个样儿,是一只垂丝倒挂的八足蜘蛛。
若粟有些诧异,以为她会绣名花或善禽呢。“夫人要绣蜘蛛?”
李夫人搁了笔,举起绣绷瞧了瞧,“是蜘蛛不假,却不是普通的蜘蛛,它叫蟢子,传闻见了蟢子,是一种喜兆,故又称喜蛛。”
若粟没错过李夫人含着期待望向窗外的那一眼,不难猜测她心中的祈祷。
入夜前,许木春与小厮回来了,满身颓然。金国再度胁迫官家前往金营谈判,李若水一同前往了。听闻消息,李夫人眼里如秋风扫过,倏忽草木枯败,却不忘了嘱咐上下,瞒着二老与小儿稚女,转身时一个踉跄,若粟及时扶住了,片刻,她身体里的那股软意消去,又恢复了无事的样子。
许木春日日出门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李夫人人前不露异样,只是手上的蟢子图绣着绣着就乱了线,错了针,费了好些天工夫才收了线。
那天,许木春早早回来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李夫人转头去问小厮,小厮哆哆嗦嗦,连哭带号地说:“老爷……老爷被金人残害了。”
据说,官家到了金营后,便受了禁闭,所谓谈判只是虚晃的诱饵。前日,完颜宗望将官家废为庶人,逼迫他褪下龙袍。李若水上前制止,更怒叱金人真乃狗辈,惹怒了金人,遭裂颈断舌,不屈而死。
李府一片缟素,惨白如三尺厚雪,所祭的是一副受了极刑的残碎尸骨。当呛天的吊哭声归于死寂,若粟听到了旁院有人痛饮的动静,走近了,便看到许木春瘫坐在庭中老树下,脸上濡湿,不知是洒的酒,还是流的泪。地上铺着一片带血的纸笺,若粟拾将起来,见上面写的是一首七律——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和雪飞。
每事恐贻千古笑,此心甘与众人违。
艰难唯有君亲重,血泪斑斑染客衣。
许木春猛灌了一口酒,怆然吟了起来,末了,仰头又是以酒哗哗封喉。“这是老师夹在衣襟里的,前往金营之前,他便做了准备了,而今也算……”他被呛得咳了起来,“也算得偿所愿吧。”
若粟拨了拨地上四散的空酒坛,在一旁坐下,“听李夫人说,李大人上朝前便跟她交代了后事,便是义无反顾了。”
许木春醉眼朦胧,“嗯”了一声,手上一软,酒坛啪的一声碎裂在地,他恍若未觉,歪着头醉过去了。
酒香四溢,混着寒气沁人心脾。若粟打开最后一坛未开的酒,嘬了一口,与千年前喝的已不是一个味道,香醇许多,也烈了许多。
(五)
金国的耐心已然用尽,不再费心和大宋谈判,扶植一向主和的宰相张邦昌为帝,定国号“大楚”,而后押着太上皇、皇帝及一干宗亲大臣、百工艺人,还有劫掠的金银宝物,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围困汴京的金兵终于散了,城内却也空了,繁华凋落犹如雨后残红,触目心伤。百姓从梦魇中醒来,或收拾残碎,继续生计,或检点余物,南下过活。
李夫人决定举家南迁,她是苏州女儿,娘家行商立家,可以照应一二,再者,南方总归太平些,不用忧虑金军的马蹄声什么时候又踏碎门前的平静。许木春奔走数日,终于买来了几匹马,南迁便到了眼前。
“李家往苏州,姑娘往如皋,恰好是顺道,你到时便与他们一同南下。南方太平,一时不至于起什么风浪,可好好生活。”
若粟点点头,却又疑惑起来,“你呢?你不回家吗?”
许木春摇摇头,“我要往北上去。”
“北上?”若粟更疑惑了。此时南下人群纷涌成流,他如何逆向而行。
“北京大名府设立了河北西路招抚司,招抚使张所声满河朔,当前正多方招揽英才义士,买马备粮,欲北伐收复失地。我前往投军。”许木春意气奋发。
若粟抬眉凝睇,看不到一丝犹疑,“你不是读书人吗?怎么上战场?”
“此时此际,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说着,还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安慰她似的。
若粟意外,不愿南下的,还有于伯。“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活头?路途迢迢,也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可以承受的。而且啊,我那老婆子的坟立在京郊呢,一年不扫就荒芜了。不走啦不走啦。”而后只管嘱咐若粟好生过活。
每个人都有自己甘之如饴的选择,若粟知道,所以想要规劝总开不了口,只能目送他们远去,随赠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汴京城的商铺陆续重新挂上了幌子,李夫人携丫鬟小厮上街采购,不日便离京了,想着捎上些许吃食和玩意儿,余生怕是再不会回来了。
若粟却没有这样的念想,直奔打铁铺子,想为许木春买点从军的东西。铁匠哐当哐当敲打着一柄刀,火星子簌簌四处飞溅,在这冬寒未尽的春天里仍满头大汗,挥完了几锤,才放下工具,招呼道:“姑娘要买什么?”
若粟也在想这个问题,干脆问他:“在战场上,什么兵器好使?”
铁匠瞥了一眼,“个人惯用的兵器便是最好的,他是用什么的?”
若粟更为难了,“他是个读书人,要投笔从戎。”
铁匠哑口,而后转身拿了个东西递过来,“买个护心镜吧,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若粟讷讷,然后点了点头,从他所言,买了一块护心镜。
南熏门外,多少往来送别的人,道旁柳条拂青,触目是遭人攀折的痕迹。李夫人秉着师母的身份,临行不住叮嘱许木春,言语里满是心疼。若粟盯凝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要多保重。”在他点头的那一刻,她撤了手,车帘严严隔绝了视线。
鞭子一挥,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南北便分成了两方。
(六)
海屋外涛声阵阵,若粟听来熟悉又陌生。从前只听闻凡人误入仙境、偶遇仙人后如梦初醒,为何她这次逗留人间一段后回归自己的洞府,竟也如经历了一场大梦。
那只从汴京带回来的灯笼正挂在案前,作为不是梦幻的凭证。海棠、荷花与燕,都是极好的,很可惜,她的小岛上一无所有。
若粟袖手一挥,一幅景象便画轴一般缓缓展现,伴随着哼哼哈哈的喊声,正是军营练兵的场面。她在那块护心镜上施了法,护心镜所在之处,她的耳目便可抵达。若粟说不清自己目的所在,是放不下人间种种,还是在意许木春的境况,或许兼而有之。
许木春执笔的手,如今握起剑来,竟不显无力,一招一式虽然是依样画葫芦,却也算有模有样。
若粟眉毛一挑,随手幻化出一根树枝,依着他的样式比画起来。待回过神来,她看着手中的树枝,不由一笑,一个数万年道行的仙人,竟学起了凡人新兵的把式,岛上看来是无聊得过分了。
这一方护心镜,从此成为若粟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成全了她的私心。士兵们的哼哈声,点缀了起伏不息的海浪声,若粟眼见着许木春褪去了书生的文气,镀了一层士兵的糙实,人间真是捶磨人的地方。
夜晚,白日训练的哼哈声,换成了同样气势不减的呼噜声,火苗的哔剥声却也细微可闻。许木春还没有歇下,又或许这晚到他守夜轮值,跃动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比起年初上元夜若粟掌灯照见的模样,已经多了几分沧桑,也添了几分坚毅。凝思的眼神深沉如海,若粟琢磨不透。
这是一个晴好的秋夜,繁星垂野,照彻军营的荒寂。若粟推开窗,风静海平,天上也挤满了星星,倒映在海面上,星辉随着海水荡漾,愈发璀璨,一时分不清何者为天,何者为海。
许木春,或者说大宋百姓所渴盼的海晏河清,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呢?听闻康王在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继承大宋的正统。贤臣义士一时为之翘首,望能北伐抗金,收复失地。然而,新帝并无此心,他亲重投降派,下旨南下“巡幸”,江宁、扬州……一退再退,步步偏安。主张收复河山的,倒成了扰人清梦的恶人,招抚使张所便被贬去了广南。
金国却不以大宋的求和与退避为满足,稍作修整便再度来袭,兵分三路南下。北京大名府作为前线,镇守大名府的杜充,却不敢与金军交锋,帷帐之中,一指舆图,便教掘开河南滑县李固渡以西的黄河大堤,引水东流,阻挡敌兵。
反对决河的谏书上呈几日皆无回应,许木春强闯了杜充的大帐,不顾被两个士兵压制在地,掷地有声道:“黄河不可决。”
杜充睥睨下视,并未回应,也没有出声制止。
许木春便顾自陈述,“决河阻兵是下策,水不如兵,可以任由将帅调遣,进退有度,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南梁浮山堰便是前车之鉴。”
若粟知道浮山堰。天监十一年,南梁在淮河浮山峡上修坝拦河,企图水淹上游,夺回被北魏所占的寿阳。二十万军民历时两年,终于筑就一道长九里、高二十丈的大坝。结果却适得其反,寿阳的北魏守兵没有被逼退,而堤坝崩溃,巨流一泻千里,致使下游十万南梁百姓深陷于水火之中。
杜充依旧不为所动。
许木春不愿放弃,恳切呼喊:“与其决河阻兵,不如背水一战哪。”
杜充的耐心似乎耗尽了,摆了摆手。许木春被押出营帐,回应他的是飘落背后的一句:“小臣越职,非所宜言。”
(七)
军营里的训练声,变成了劳动号子,年年修固以保多少人安居乐业的黄河堤坝,如今要为了一个天真设想被掘开。许木春几番阻挠,却不能制止千万挥动的锄头,反倒被以妨碍军务的罪名监禁起来。
若粟看着他瘫坐在地,身上的意气一点点褪了去,蹙眉心疼。从前,只听凡人怨言说神仙高高在上,不管人间苦难,却不知从来仙凡不相干,凡人自有凡人的造化,神仙万万不可插手,此刻,若粟也怨恨起所谓的仙规来,空有神力,却只能袖手旁观,实在是一种残忍。
突然,许木春唇齿微动,喃喃自话。若粟细细分辨,听清了他念诵的是老师李若水的绝笔诗。
“每事恐贻千古笑,此心甘与众人违。”这一句,成了他如今的信念,也是他正经历的难处。是了,他如李若水一般,刚毅不屈,为着河山与百姓,但这条背众逆行的路,如今踏上了,才知举步维艰。
最后一个字落下,许木春眼角的两行泪也淌了下来。朔风已经自北而下,摧枯拉朽,许木春的泪一瞬便吹得了无痕迹了。
又一个冬天来了,东海的风亦是来自北方大陆的朔风,刀剑一般插入海水,搅弄浪潮,今年的冬天似乎更冷一些,尽管还未落雪。若粟不忍再看,拂去了那幅千里之外的景象。她掩上窗扉,寻了些旧藏的鲛脂,将屋内的灯一一点上,姑且增添一些光暖。
屏却世事后,若粟好似回归那个心无杂念的海上仙人,安于此处,不管一日或千年。
一声惊雷破天裂海,若粟猛然醒来,紊乱的心跳却久久不得平缓。无由来的惊慌让若粟渐生不安。她袖手一挥,所见却是全然陌生的场景,浊流漫漶,一片汪洋,显然黄河堤防已决,最显眼处是一个稚嫩的新兵,而非许木春。
她不再犹豫,跃上了云车,凌空而去。行至淮河,便见淮河之水已与黄河同一色,水连岸平,两旁村落已是一片泽国。
若粟在退守高处的宋军营地找到了那枚护心镜,如今戴在那个新兵胸前。“许木春呢?他的护心镜怎么在你身上?”
新兵双唇翕动,却先哽咽起来,“许兄以身填河了。”
黄河决口大开,黄流便如困不住的巨兽奔腾千里,两岸村落尽数被淹没无迹,然而,金军从山东绕道而行,未损一兵一卒,南下的脚步也一刻未停止,这招决河阻兵到底是步了浮山堰的后尘。河决撤退之时,许木春被释放,目睹此景,他瞬间颓败如一株枯老朽木,待听闻前线金军改道的军报,又见河岸百姓无辜受难,心上所有归于寂灭,毅然投了河。
“走前,他把护心镜解下,赠予了我,他说,他已不需要了。”
若粟摩挲了一下那枚护心镜,将上面的术法解除,许木春不需要了,她便也用不着了。
(尾声)
海屋中竹筹充栋,若粟见过太多沧海桑田,早已习见如常,偶见人事更迭,却久久不能心平,大概,沧海桑田不过是沙堆水淹,人事更迭,却是以无尽的苦痛为代价,苦痛不在她身,而心海已经风过浪起。
她拈起一枚竹筹,写下:“宋建炎二年十一月乙未,黄河夺淮入海。黄流所携沙土淤积成陆,年年向东生长。”竹筹封存,成为充塞海屋的一毫,却是若粟心里唯一的不同。不知道凡间的史书上,刀笔吏会不会为许木春刻上专属的一行?
注:
海屋添筹,出自苏轼《东坡志林》:“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迩来吾筹已满十间屋。”寓言中,三位仙人互问年龄。其中一个仙人说:“每次沧海变成桑田的时候,我拿筹子记录,每次桑田变成沧海,我也都拿筹子记录,现在筹子已堆满十间屋了。”
文中背景为宋靖康二年至建炎二年,宋金交战中,汴京陷落,二帝被虏,北宋亡而南宋始。其中李若水不屈而亡、杜充决河阻兵,皆为史实,许木春为虚构人物,或许史书没有记录的尘埃里,曾有过这样一位渺小而高贵的无名者,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