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把戏
素来是不喜欢冬天的,尤其是山城永远灰蒙的天色。北方友人自诩爱好阴天,在重庆待上左不过三日,便落荒似的离去,乃至回到家乡山东,连续好几天都需要在阳光下晒上一晒,才能把身体从浸湿的淖中轻轻捞起。
偶尔,又觉知这样阴沉的冬天是明媚的。
到朋友家中下棋。朋友家位于我们那儿最高的山坡,窗明几净,不用抬头就可以接触整个夜空。他喜欢把玩蒲团旁的佛音钵,更多的时候,点一支藏香来把冬夜填充。但我觉着那种填充稍显多余了,木质色调、暖戎的落地灯,安安静静。经年累月地,老木桌椅把香气吸收,又混杂自身的沉着,向室内反馈一些厚重。
万家灯火是窗外的热闹,与此刻的房间并无关系。我们仅有半方陋室,足以忍受隆冬。
朋友性子缓,一步棋路常常思索好几分钟。我也不恼,这般漆黑的晚上,灯光和老木的暖和就是容身之所,弗如让宁静绵长。
西北小城榆林的早晨这一切仿佛重回我和朋友同去的榆林。大年初一,原本人口较少的西北小城更是关门闭户,老乡都沉醉在炕头阖家的暖和,谁有心思照料两个没由来的外地客?也罢,城市的空旷就是我们寻求的慰藉。
年关肯跟我奔逃的,恐只有朋友一人了。我们索性随意打包几样洋快餐,到榆林古城行将消逝的后山老街逛逛。山坡越走越陡,人迹越走越罕。至山顶后,废弃的土窑洞一窟窿一窟窿地罗列我们身后,那儿看上去曾经是幸福的,散落着的虎头帽和女人的胸罩可以证明。而今剩下一些颓圮的土方和窗柩,在陕北龟裂的黄土坡,不知它生的时间长还是死的时间长。
榆林古城后山荒弃的土窑整个榆林城都在我们眼前了:不论是近处山脚的寺院,还是几里开外的高楼,山坡的视角都把它们吞吐其中。后来我才知道那座红绿色调的寺院内有普惠泉,代代上郡人皆由她抚养成人,直至老死。现在,普惠泉周围的四合院儿,炊烟在孩子们的童谣中升起,在西北小城的低空升起。这是中国特色的地级小城——平地起高楼和洋快餐湮灭不了的乡愁。
和朋友静坐在山顶堡坎,那位置是旁观榆林的绝妙所在,但稍不注意也会有栽落的风险。城市在我们眼前平铺展开,我们在她面前都是孩童,我们半晃起悬空的双腿,用冷掉的洋快餐果腹,观察这夜色如何一口一口晕染黄昏。
如果我说,夜色完全包裹窑洞的一瞬,焰火在炊烟之上炸裂无声,你会相信吗?无所谓,反正朋友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许是老百姓每年圆满佳节的佐料,榆林古城南城门,一朵一朵焰火擦开,她们升空,刚好和我们的视角平齐。火药的味道虽然距离较远尤淡,却夹杂北方高粱土的香,钻进我们的鼻腔和虹膜。
那是2018狗年农历正月初一。那是异乡。北方太寒,山坡太暗,但这一刻的异乡是温暖而明亮的,甚至是阒寂但不孤独的,几近为空。
坐在山顶堡坎,看夜色是如何晕染这儿的黄昏。
看我迷了神,朋友三步两步轻易制胜。他很难得地翻出一张黑胶,音乐响起,是肖邦的《葬礼进行曲》,我们一人一杯热茶,瘫坐在麻料的沙发上,什么也不说。
不,这种沉默本身是柔软的,但曲调太过于满盈了,将原本美好的沉默打破,以至于我们莫名谈起轮回。朋友研习佛教十几年,在信徒眼中,终身所望即为离苦得乐,摆脱六道。再不为人,亦不归来。不生不灭,空而永存。
朋友用他标准的重庆言字儿讲述这些。没等他说完,我的眼泪就关不住了,如同那个有焰火在眼前升空的榆林晚上。
想着,百年生生死死之后,我们的肉身成为一抔灰,一抔土,再不济连坟冢都被踏平,我们的心识还是可以久别重逢的。我们或许会在不同的地方,披上迥异的皮囊,却听着同一首小曲儿,摆弄一样难解的棋局,拥有和那晚相似的安静夜晚;有人沐浴照常温暖的熹微,有人扣紧旧友的食指,有人或许能够再次寻找到想归去的山林。改变的不过是姓名、财富等诸如此类莫须有的东西,我们大可不必对今生的缘孽而感念,甚至不需要记起。即便如此,我也可就不再惧怕死亡了。
榆林红石滩但,索要轮回,索要与一些人再次相遇的机缘,这无疑是一种俗世的痛苦,但蒙昧的痛苦就是我二十多岁的境况本身。大悲无非是我在六道,你在西游。
那天夜晚的棋局和焰火,它们都是我的秘密。一个人拥有太多秘密,她可能会变成哑巴。变成聋子、傻子、骗子,但她成为不了一个女人。女人是不能拥有秘密的——女人可以丑,可以穷,唯独不被允许拥有一些秘密。
女人是水,但秘密让她们似铁。
2018.12.04
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