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鬼2
景六很不幸,却又有着不幸中万幸。大清早忽然疯魔一般在城内城里赤裸奔号,老幼妇孺见之纷纷闪躲,唯恐避而不及。一条肉虫眼见就要奔到城外城,恰恰好便被巡城的兵卒捉住,依例剃秃了半边脑袋缚在城内城城口。
景六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容清秀,四肢颀长且白净。因此也得了一些看客的怜惜,并未遭受诸多刑难。一些城外城人的雄健家仆见了城门边赤裸被缚的景六早已是摩拳擦掌,兴味盎然看了半天才恋恋不舍折返主家。景家本是书香世家却又家道中落,家道中落又必致六亲缘淡,景六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瞎眼嬷嬷沦落到了城内城。
嬷嬷本是景六家仆,年轻时生得美貌,早年与景六祖父间也曾相互动过些许心思,却因景六祖母善妒一直未敢越雷池半步。及至景六父亲及景六出生,便一直承担饲育之职。景家家道中落后,嬷嬷凭着早年在乡间学的一手巫蛊招魂的本事,硬生生在送走景六疮烂流脓的父亲之后又拉扯大了年幼失怙的景六。
景六的母亲丧夫后改嫁给了景六祖母娘家一个亲戚。论辈分,是景六的十八表哥。自己的母亲成了自己表嫂,自己还能称呼自己一声侄儿。想想都荒唐。景六在懂事之后每路过十八表哥家都必然要冲着朱红的大门啐上一口的。嬷嬷教的。母亲却是自三两岁后再未见过。
景六十四后离了学堂便靠给城内城人写信为生,短信一百字,一封一文,长信不写,城内城人和外界没那么多交情。偶尔有了散钱就去喝碟酒,醉了想起母亲来,脑海里尽是些琐碎的片段。一张泫然欲泣的盈白面孔,眼角细长微翘,眼尾一颗泪痣,发髻间插一朵白色栀子。戴孝的人到底是俏,死鬼疮烂流脓还直挺挺躺在堂屋中间一副门板上,四下无人时未亡人已然将尖尖的下巴抵在了新欢的肩膀上。
景六本名景佑,瞎眼嬷嬷是个大舌头,呼来唤去把个景佑活生生唤成了景六。景六过完年就十六了,但没人在乎景六到底叫景六还是景佑。
瞎眼嬷嬷本在家中窸窸窣窣拿了篦子篦头上虱子,虽然篦也篦不着,只是干抖下些枯白的头屑和虫尸来——但老太太头痒,老太太乐意,坚持自己篦虱子是老太太日常盛大娱乐活动之一。
有好事者,姑且叫三姑吧,抓了把瓜子,倚在景六家的破门板上吧唧吧唧嗑着看瞎眼嬷嬷篦虱子。瞎眼嬷嬷也不辜负看客,不一会儿就抖了脏到乌黑发亮的头巾一层雪白。三姑饶有兴致瞅了瞎眼嬷嬷好一会儿,瓜子壳的盐味也咂摸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慢悠悠开口:“老嫂子…”
瞎眼嬷嬷没反应。
三姑忽然加大了音量:“嘿我说老嫂子哎!你家小六白条条被当兵的绑走了哎!”
瞎眼嬷嬷彻底没了反应。本来坐在竹凳上一脸满足地篦着虱子,猛听三姑这么一嗓子,两腿蹬直,身子直溜溜就滑到了地上。老嬷嬷头上的虱子大概是最早感觉到死亡气息的活物,在她倒地瞬间集结成群排队出走。瞎眼嬷嬷的脑袋边蔓延着成片密密麻麻的虫子,井然有序间不失庄重祥和。
三姑走一步蹭三蹭,本想过来搀起老嬷嬷一同咒几句景六找找乐子,却被眼前场面吓到大惊失色:“这狗日的瞎婆到底是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