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图鉴之四：水鬼

投水自杀或者意外而死的人，会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变成水鬼。然后在水里耐心的等待，引诱，或者是强迫人落水而死，来当自己的替死鬼，千百年来，水鬼靠这个方法投胎转世，摆脱来自地狱的苦难。

百鬼图鉴之四：水鬼

1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

月出湖面后，就没有黑夜的恐惧了。

湖面上的月光是很难形容的，它不像太阳的投影是从外面来的，它的光明犹如从荷花、从荷叶、从芦苇、乃至从湖水内部微微的渗出，有时你会误以为万事万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

湖面上有雾，到处都弥漫着清气，当萤火虫成群飞过时，仿佛月光掉落了无数的精灵。

渔夫老田的船停在湖中，如同水中一片柳叶。

双鬓斑白的老田孤独的坐在船头吹埙。

幽深、悲凄、哀婉、绵绵不绝的埙声和湖面的水汽氤氲在一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人在若有若无的轻声吟咏？——老田放下埙，侧耳细听——哪里还有什么声音？只有风穿过长得正茂盛的芦苇荡，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老田自失的一笑，斟了一杯酒，双手高高举起，恭敬的祝道：

“湖里的溺死的冤魂啊！来，一起喝一杯！”

说完，他将酒全部倒入湖中。然后，再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一双眼睛从高空俯瞰着这烟波浩渺的湖水上的一叶扁舟，它如同柳树的叶子一样柔弱，随着浪一漾一漾——

这一带靠水吃水的湖畔人家都姓田，渔夫老田就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年轻时，老田和老婆一起划着夫妻船去打渔，一去就是10天半个月。二人以船为家，船上吃，船上眠——回来时满载鱼儿换米换油过日子。

后来，两个人成了三个人。渔夫看着自己的胖儿子满船“咚咚——”乱跑，笑的连嘴都合不拢。

再后来，乐极生悲，莫名其妙的自己从小就在湖里扑腾的儿子居然被湖水溺死了。老田两口子伤心欲绝。田大嫂这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可怜老田中年丧子丧妻，郁郁寡欢。

再去打渔，就是老田一个人了。老田从此学会了喝酒，只有趁着酒劲朦朦胧胧的睡去，日子才能过的快一些。

每次小酌一杯前，老田都会郑重其事的祭奠下水鬼。

老田拿起筷子正准备来口下酒的咸菜小鱼，却依稀听到有人叫：“老田”。

声音极轻微，又极清晰。

老田四处找寻，却见不远处，湖心岛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人影。

莫非是有人摆渡？这可是个稀罕事。因为这里不是渡口，从未有人打这里乘舟渡湖。

老田迟疑了一下，依旧将船划了过去。双桨激起了哗哗的水声。待到地方停住船，左顾右盼却又不见了白衣人。

老田心中暗想：我果真是人老了，眼神也不济了。

蹒跚着走回船头，老田却发现那个白衣人已经端坐在他刚才坐的位子上。

白衣人是个女子。瓷器般细腻苍白的脸上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满是悲伤。见人也不招呼，只是端起老田的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捧在手中慢慢的品。

老田一声叹息。转身到船仓中拿出自己备下的凉拌荷叶芽一碟、咸菜小鱼一碟，摆在简陋的小桌子上任白衣女子自行取用。自己则坐在一旁拿起埙吹了起来——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老田闭上眼睛。

第二日清晨，老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是自己厚外套。老田沉思良久，不知昨夜是真？是幻？唯有洗杯濯盘，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到了傍晚，老田尽心尽意的烧了两个小菜，摆下两双筷子，两个杯子，还斟满了酒——

就这样——时光的河里，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驾一叶扁舟等另一个——什么呢？谁在乎呢？伴吧——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老田闻声回头，白衣女子已经坐在对面。

从此以后，老田比以前活的精神多了。他的小船收拾的干干净净，晚餐做的极为丰盛，卖酒也只是卖上好的——村里人都说：老田撞鬼了。

2

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

下雪了，冰封了湖面。

村里人都改口叫老田“老疯子”。

“看，老疯子冬天也在船上过夜。”

老田备好酒菜后，白衣女子也到了。

从夏天到冬天两人就是一个吹埙，一个听；一个人斟酒一个饮；一个唱歌一个听——

可是这次——女子说话了，老田颇为惊讶。

女子声音软软的略略沙哑，听起来如风拂芦苇。

“我是湖中溺死的鬼。”

老田点头不语。

“一年前，我和老公带着女儿来湖中赏玩荷花。船行到芦苇迷宫，我忽然看到船下有一个小男孩大声呼救，看他马上就要淹死了我顾不得喊丈夫帮忙，一把就拉住了男孩的手拼命的将他向上拉——”

“可谁能想到只有5、6岁的孩子那么沉，我一下子就被他拉入水中，在水中我还拼命的抱着这个男孩子，想把他救上来，可是后来——”

一滴清泪从白衣女子脸上滑落——

“后来我醒来了。我看见我的老公抱着我的尸体哭的痛不欲生，我的女儿在一旁无助的喊：妈妈——醒醒，我才知道我已经死了。船带着我的家人和我的尸体靠岸了，我想跟着家人回家，可不管我怎么走也离不开这个湖面。我又去找那个拉我下水的小男孩，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听到村里人说：小水鬼投胎去了。”

“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鬼蒙了眼，做了替死鬼。”

老田垂下了头，给白衣女子把酒斟满。

女子一饮而尽，声音欢快了很多：

“今天湖里的大巫师告诉我，我丈夫出钱求她做法，明天就会有人来替我，我要去投胎了。老田，我要走了。”

老田听了，虽心中不舍，依然举杯为女子庆贺。

女子第一次浅笑。

第二天，村里的媳妇抱着孩子跑到冰上玩。说来也怪，厚厚的冰居然裂开了。媳妇一下子掉到了湖里，只扔下湖边的儿子哇哇的哭喊。

村里的后生们急忙赶来设法下湖救助，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媳妇。呼喊声、吵闹声直搅得冰上沸沸扬扬——

只有老田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想想白衣女子能投胎，他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个时辰，后生们遍寻不着，大家都绝望了。大家三三两两就要退去时，却忽然见到媳妇自己从水里游了出来。村子里的人惊讶之余，立刻将媳妇救回了家里。

当天夜晚，老田没有准备酒菜。

他气呼呼的看着白衣女子。

女子给老田把酒倒上，幽幽的说：“我看那孩子哭的实在可怜，不忍心拖那媳妇下水，就送她上岸了。”

老田推开杯子，泪水潸然而下。

烟波浩渺的一只小舟上。

一人，一鬼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3

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

疯子老田卖了自己家祖传的两水田和一间瓦房。用得来的钱请工匠在湖边修了一座水鬼庙。

庙不大，里面供着一位白衣水鬼娘娘。庙前立了一块石碑，碑上记录了水鬼娘娘救下村里媳妇的事情。

老田从此后就住在水鬼庙中。

村子里被救的媳妇感念水鬼娘娘的活命之恩，带来了蔬果祭品。

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献上了牲口祭品，希望水鬼娘娘保佑家中到湖中捕鱼的人能平安归来。

从此后，水鬼娘娘庙居然烟火兴旺起来。

人们或是打渔，或是摆渡，或是乘船游玩都会先来拜祭水鬼娘娘。

这片水岸再也没有人淹死。

4

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一晃十年过去了。

疯子老田还是夜夜在船里饮酒。

就是陨声吹的断断续续的了。

白衣女子听他吹的断断续续的，一直在笑。

老田叹了口气：老了，漏风，吹不动了。

白衣女子说：“我要走了——老百姓日日烧香为我祈福，玉帝知道了封我为河神，不再受堕轮回之苦。”

“你要保重自己，哥。”

老田沉吟半晌说：“好事。”

老田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船，一步步向着水里走去。

夏天的水凉凉的颇为舒服，就像十五年前一样。

一阵风迅速的掠过湖面，卷起浪将老田推回到岸上。

老田躺在沙滩上，老泪纵横。

白衣女子为他摘去发中的水草，忧虑的问：“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田半晌才说：

“我罪有应得啊！十五年前，是我害死了你啊！”

“当年我儿子被水鬼蛊惑做了替死鬼，我心疼他不能转世投胎，就去求了巫师，找人替我儿子。”

“当年就是我划船带你们一家三口在湖中游玩。是我站在船上眼睁睁的看着你被淹死，不去救助——我良心不安啊！我一闭上眼睛都是你在水里挣扎求生的样子。再见你的鬼魂后，我日日夜夜想着替你去死吧，却又日日夜夜贪恋能和你在一起饮酒度过每一个夜晚。”

“这一贪恋，就是十五年啊！”

“我——我把欠你的命还给你——”

白衣女子凄然一笑：

“哥，我当年到船上就是索命去的。”

“可多坐了一会，听到你吹埙，就放弃了。困守十五年是我的命数，怪不得别人。”

“哥，放下吧——”

月明如镜，白衣女子瞬间散去。

老田哈哈大笑，笑到泪流满面。

村里人在水鬼庙里，又塑了老田拱手站在一旁的像，这样看起来舒服多了——

就是湖面上总有一叶扁舟驶过，舟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吹陨。过往的船夫看到了会停下手中的活，为水鬼祝酒。

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一人，一鬼曾经在这里饮酒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