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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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当我们找到她出租屋的时候,房门紧锁,敲上半天门,房间里才渐渐有了一点动静,我们又等上好大一会,里面的人才慢吞吞地走过来,打开房门。
乍一见是我,她满脸惊讶,苍白的脸上不由得飞起一片红晕,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做出一个想要躲避的动作,但待她看清楚在我身后还站着人事经理时,那片红霞瞬间消失不见,她又高昂起头,像是已做好直接面对的心理准备。
她也没有邀请我们进屋,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门口,在此期间,只见她懒散地用手揉了揉还没睡醒的眼睛,再轻轻把低垂在眼前的那几缕碎发给拂到耳后,然后迟疑地、轻声问上一句:“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她脚下拖着一双印着卡通熊图案的棉拖鞋,在一身空松、印花睡衣的衬托下,瘦弱的身材越发显得娇小,模样楚楚可人。
还没等我开口,站在我身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人事经理,就像是一挺忍耐许久的机关枪,哒哒哒地打上一梭子,她急促地说道:“你天天电话关机,我们都联系不上你,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就算你不同意公司的裁决,但这些文件仍需要你确认、签字,如你确实不认同公司的裁决,你完全可以走正规途径去申诉,上海是一个讲究法律的地方,作为一个知名外资企业,公司也肯定是不会乱来的,但你整天这样避而不见,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我感觉人事经理说这些话的时候,房间平整的墙面上瞬间全是被射穿的洞洞眼,甚至就连地板也都要跟着一起抖动,其实,当时我开口想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主要还是怕她一个人想不开,会出事,所以在接到她的短信之后,才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连中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
但人事经理很明显不同意我的意见,也不想有太多人情味十足的寒暄,在打完那梭子子弹之后,也不容她有任何言语替她辩解,就直接把收集到的、有关她违规的所有证据资料的复印件,亲自交到她的手上,再简明扼要地重申下公司对她最终的处理意见,算是给她当面传达到位,而我,作为公司最直接的见证人。之后,我们就急匆匆地又从她的出租屋里退了出来,并没有多逗留,也没有多言语。或许,在这个时候,对于站在不同立场的我们双方而言,任何话也都是多余的。其实,对我们而言,她只要还活着就是个好消息,另外,从法律上来说,她也不完全是无路可退,她甚至有许多条路可以去走,比如说她可以去劳动机构申请仲裁,也可以去联系我刚提供给她的、免费的、处理劳资纠纷、非常专业的律师。
“你说话也太直接了,就不怕她会因此想不开么?”在回公司的路上,我问依旧怒气难平的人事经理。
“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觉得她会是一个想不开的人么?为她的事,我们忙活半天,担心到要死,可她倒好,大白天的,还在睡觉……”人事经理不屑于我的担心,甚至反唇相讥。
“可是你也看到了,她此刻已经非常憔悴,瘦了整整一大圈,都有点脱相了,跟之前相比,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可能是你之前看到的都是她化妆之后的模样,如果一个人整天无事可做,只知道熬夜刷手机、大白天再补觉,再加上饮食无规律,那肯定整个人是要憔悴、消瘦的,不信你也试试……”
“可她是经过专业机构鉴定过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啊,而且我记得,还是你亲自带着她去做的鉴定,这个应该做不了假……”我差不多要喊出声来,为着人事经理的冷漠和不近人情,我想是我的情绪是过于激动了,以至于惹得跟着我们一起出来办事的司机,都要忍不住透过车内的后视镜,偷偷瞄上几眼坐在后排上争执的我们。
“谁知道呢!”人事经理闭上眼,不再说话,通过近距离的观察,我发现人事经理最近也憔悴许多,就算抹上厚厚的遮瑕粉霜,也遮盖不住那些纵横交错、不应该在她这个年纪就爬上来、深深的皱纹。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她确实很累,一直都在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天天要想着法子,找各种理由,去开除员工,这活确实也还真不是一般人都能干得好的,就比如我,肯定无法胜任,就我这种脾气,这样好说话,估计绝对没有一个员工会愿意自动离职,也绝对没有一个被公司要强行清退的员工会主动签字画押。
01、
我跟她几乎没有交集,尤其是她在一线做操作员的时候,她穿着公司统一发的深蓝色的工衣,每天隐没在几百号一线员工之中,白班、夜班,轮流交替着翻班,就算有时候,我去车间检查工作,碰巧偶有和她对面走过,或者曾也说上过几句话,但我想我也不会能记得住她分毫,毕竟她的长相在众多的操作员之中并不出众,她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如果把公司比喻成一棵大树,那她则是这棵大树上一片最不起眼的绿叶,但我也是真心没想到,就这片毫不起眼的小绿叶,居然突然会有一天,被一阵大风,直接刮到我的面前。
“这两个人,你们部门各选一个!”老板直接给我和采购部经理下命令,没有任何协商的余地。
“为什么? 就因为她们曾经受过工伤?”我自然是不肯就范,在翻看她们简历的同时,仍然满脑子想着要如何反抗。
我想大家也都知道,外企和国企不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一个萝卜要填多个坑,在外企的任何一个部门里,都是绝对养不起闲人,对于我这个申请大半年,力排众议,经历千辛万苦,才申请下来的珍贵的一个新人招聘名额,我可不想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个硬塞过来、来自车间、名不经传的小丫头,给莫名地占去。
“是啊,她们在车间工作的时候受过工伤,不能再继续从事车间里繁重的工作,而且,公司目前也还不能和她们直接解除合同,所以,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安排她们在你们俩的部门里,刚好我听人事说,你们今年还有多余的人头预算。”
“可我们是技术部门,不是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就比如那个A操作软件,至少得有一定的理论基础,且要有多年的工作经验才可以胜任,她们一个职高毕业生,一个操作员,根本是驾驭不了…..”
“天底下就没有教不会的学生,主要就看你们这些做领导的是不是真的用心!你看我们公司高管里面,不也有只是大专毕业学历,但人家不也一样,通过自身努力,坐到亚太级别老总的位子的,第一学历固然重要,但也不全是,重要的还是要肯学、肯干……你啊,思维真的要好好变一变,人都没见着,就这不行、那不行,困难一大堆,如果没有困难,我找你们干嘛?……在这方面,我倒是老早就想要找个机会,好好说一说你,年纪不大,就整天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古董一样,死脑筋,你这样思维僵化,不知道灵活变通,在我的团队里,可是绝对不行的。”老板在严肃教训我的同时,也紧盯着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采购经理。
这家伙向来是个滑头,自走进老板办公室以来,就没吭过一声,而他的性格上也绝没有我这般倔强,另外,我也深深知道,他和老板私下交情极好,虽然他对老板每次无厘头的工作任务安排,也都是满腹牢骚,但他从来都是引而不发,总是习惯性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静观事态的发展。私底下,我也曾老是笑话他,说他前世就是站在墙头上的一根小草。
但我也绝对有理由相信,按照以往作风,只要一走出老板这间办公室,他一定也会毫无保留、愁眉苦脸地对着我大倒苦水,抱怨这工作是真的没法干了,直到把我的耳朵和脑袋全灌满为止,而最重要的是,之后我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最终,也都会原封不动地再回传到老板的耳朵里,就像老板在某个我们都看不见的角落里,装着无数台隐形监控似的。
然而,我并不惧怕,因为我自信我在公司里、同事们面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如同每晚七点准时播放的新闻联播一样,经得住任何恶意和善意的推敲,为此,老板也并没有因此而厌恶我半分,虽然明面上,老板一直在敲打着我,但事实上,在这么多年来的合作中,我和这位墙头草采购经理一直都是老板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因为我的性格刚硬,宁曲不弯,并不能真正讨喜,因此平时喝点剩汤的概率,要远远大过大块吃肉的采购经理。但老板也确实真的需要我这种人的存在,在人前人后,我是全公司里最正义的化身、最正直的典范,有时候我也会充当老板不想去做某事的挡箭牌,当然,更多时候,则是那个专门为老板扫除万难、消灭各类妖魔鬼怪的孙猴子,虽然有时候我也会闹一闹情绪,发表一些自己粗劣的拙见,但最终,我还是会选择无条件服从,但在彻底服从之前,我也会总想着要再大闹天宫一回,此刻也是一样。
“虽然你是我的老板,但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我没法去把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当大学生来培养,另外,我得为我的部门负责,我也得为我的工作和员工负责,现在单看她们的简历,我还不能立刻做决定要谁,我需要面试之后才能做出最佳的选择。”我继续一本正经地负隅顽抗,坚持到底,全然不顾老板脸色阴沉不定和满脸的不耐烦,不经意之间,我抬头看见采购经理,此刻他倒是满脸通红,像是和我一样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但怎么看起来,更像是在很费劲地憋着一肚子的坏笑。
“榆木脑袋!”老板生气地骂上我一句,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然后拿起座机电话,直接拨通人事经理的分机,说:“他们两个部门都同意了,你就按照流程安排她们面试吧!”
02、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正式面对面,虽然到目前为止,我对她的了解,也还都只是停留在我脑海中那四处翻飞、飘散、零碎的简历上所记载的那些文字之中。
“杨秀娟,女,26岁,湖北宜昌人,职高文化,生育一子,在公司一线已经做过三年操作工,因工作失误,不小心扭断了一条腿,虽然经全面治疗,目前也基本恢复如初,但打在骨头里的钢板和铆钉,依旧如蛆附骨,时刻在啃食着她年轻的躯体……”
面对眼前的女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要想到“蛆”这个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字眼,但这个字就像是被人硬塞进我脑袋里似的,也或许是跟她此刻不安分的坐姿有关吧,我惊讶地发现,她和我以往面试过的任何候选人都完全不同,在她的脸上,我丝毫看不到有任何一点面试时该有的紧张,看她此刻的情形,倒仿佛我们是已经认识多年的好朋友,而此刻也不是在进行一场严肃、认真的面试,则更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正准备和一个要好的闺蜜,在面对面吃下午茶,那样随意、自如。
在我低头看简历的时候,她就那样一刻不停地在我面前扭来扭去。当然,更多时候,她会一直拿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紧盯着我,还时不时地用手轻轻摆弄一下她的刘海,但眼神火辣,意义深邃,以至于,我也不由得要开始暗暗打量起她这个人来。
我留意到她今天是刻意化了个浓妆,但手法略显笨拙,脸上的粉并没有被涂抹均匀,尤其在鼻子和脸蛋交界的地方,明显有大量浮粉残留、堆砌,看上去就像是初学刷墙的小工,没法做到非常老道地抹平墙角,而留下像是在沙滩上海浪滚过之后、一轮轮的波纹,她涂了唇膏,光线的反射让她的嘴唇看上去性感异常,火红色的色彩,妖艳得像一朵盛开的花,跟她的眼神一样惹火,但遗憾的是,她画眉的技术也很烂,两条眉毛也明显画得很不对称。
其实说是一场面试,但对我和她而言,都不能说是一场真正的面试,至少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任何有用的答案,我问出去的每一个问题,能听到的回答一律只有两个字“不会!”但在每个不会之后,她也都含羞地笑一笑,然后再重点强调,补上一句“我可以学的!”所以,整个面试下来,我感觉她就像是已吃定我一样,或许在她看来,这场面试也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走一下流程罢了。我无法得知,到底是人事经理提前跟她说过什么,还是老板私底下已承诺过,因此,她才会有这样放肆的勇气。
节节败退、心态逐渐崩塌的我,面对眼前的她,突然滋生出一种更为卑劣的武断,我突然觉得,为了能获得这个难得的就职机会,她其实已经把她能做到的,已经做到极致,且一直都在想着要努力表现,甚至尝试着要讨好我,包括在言语、神情方面,有意无意地“勾引”我。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我大吃一惊,在接下来的面试中,我忍不住冷汗横流,后背一片冰凉,最终我只能落荒而逃。
当然最终的结果,她如愿去了采购部门,而我则接纳了另一位看上去更老实一些、勤勤恳恳的姑娘。
“其实,我是一直都想去你们部门的,跟着你,我可以学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在采购部,我就是一个纯打杂的,天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但什么也学不到,可惜啊,你一直看不上我……”在她正式变成我的跨部门办公室同事之后,有一次多部门团队聚会,茶歇的空闲,她一只手轻托着塑料餐盘,用另一只手把一小块蛋糕挑进她那火红的嘴巴,同时幽幽地、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我想杨秀娟说的并不是假话,确实在几年之后,这方面的优势,确实要越发明显,那个被我收编到部门之中的女子,在经过她自身的努力之后,已经在某些技术领域,确实能做到独挡一面。
但据我所知,杨秀娟在采购部也做得不差,同样混得风生水起,尤其是在采购经理、老板的全力支持下,她早已褪去操作工蓝领外衣本质,戴上办公室白领所特有的光环。今非昔比,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也早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我的耳边抱怨,说这个小姑娘自从去了采购部之后,就越来越目中无人,有时候,甚至高傲得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天鹅。
确实在她的脸上,我再也没看见过那些胡乱堆砌的浮粉,两条曾经画飞过、跑出边界的眉毛也越来越走上正轨,再后来,听说她索性花大价钱纹了眉,细细长长,如柳树叶一般。
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我想她会一直在公司的采购部门里,安安稳稳地做下去,虽然她时常还会受到其他部门同事们嫌她办事不力的悄悄挤兑,或一些不怀好意、曾经和她在一线一起工作过,但现在因为她走上好运而嫉妒到极点的好姐妹们的恶意编排,有关她种种不堪的谣言,就像是每天的下酒菜,总要让人咀嚼不断,联想翩翩,但在老板的实力庇护下,确实也无人敢公开谈论,更别说撼动她今天的地位。
因工作关系,我偶尔有机会和她聊天,她也坚信这一点,但也时常感叹命运这东西的神奇,她常说,在她翻班做一线操作员的那些日子里,她压根就没敢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做个白领,坐到办公室里,朝九晚五,言语之间,她甚至有些感恩那场不期而遇的工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03、
但命运有时候就像那多米诺骨牌,也更像是一场雪崩。
谁也没想到,最先倒下的第一张牌,居然是我们的老板,据说公司对他的调查,持续了整整一年,最终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为保全他的颜面,以身体健康无法胜任当前工作为由,直接把他劝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板身边的那些曾经枝繁叶茂的枝枝叉叉,很快就被修理得干干净净,包括老板的专职司机、曾为老板服务过,处理一些私事的行政专员,这些人统统都被一句“业务紧缩,该岗位无需存在”为由,直接砍掉。杨秀娟所在的采购部门也不例外,采购经理直接下岗,而部门里的其他人则被分流、整合,包括采购专员杨秀娟在内。
我不知道在采购经理下岗之前,杨秀娟曾被要求销毁过多少证据,篡改过多少数据,但很明显,她做这方面工作也非常不在行,以至于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和赤裸裸的错误。从公司后来展示给我看的证据来看,其中涂改账目、弄虚作假,则成为指控她最有力的罪证之一,我无从得知,作为马前卒的杨秀娟在整个这起办公室丑闻事件之中,她曾参与过多少,经历过什么,但我只知道,自从她知道自己被公司调查之后,就开始变得焦虑,一天比一天,寝食难安,另外,确实是因为她业务基础不扎实,工作能力不精,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她也时常出错,每天的工作,如履薄冰,那阵子,从她在给我办的事情上,我也能明显感觉她的状态特别不好,有时候,即使面对我一封最正常不过的邮件,仅仅是因为把她的新老板捎带在收件人之中,她都要费老劲,给我解释半天,那感觉就像是一片树叶掉下来,她都会担心能把头给砸破,更多时候,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见不到她,而她的工作也暂时被分配给别人,听说她是病了,每天害怕出门,害怕来公司上班,她开始频繁地、疯狂地、长时间请病假,在又向公司提交了一个长病假申请之后,公司的人事经理按照公司制度,带着她,去上海最权威的鉴定机构做了一个官方的鉴定,最终诊断结果为:重度抑郁!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对于这个鉴定结果,公司里褒贬不一,可怜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也都不在少数,甚至也有人嗤之以鼻,说:“只要胡乱选一选,人人都可以做到重度抑郁,不就是想公司多赔点钱么!”
据我所知,公司在她精神鉴定之前,给出的最终裁定为:直接开除,无赔偿!但现在鉴定出重度抑郁,一切又都可以再商量了。
我始终相信,在杨秀娟的背后,一定另有高人。因为在精神鉴定之后,杨秀娟就彻底失联,她把所有跟公司有联系的大门全部紧锁,人事经理曾去她住过的地方找过好多次,找她签字、协商,但没有一次能碰得上面,而她的手机,则永远处于关机状态,整个人就像是从这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等我们再次见到杨秀娟的时候,就是在那一天正午,其实是她主动联系的我,但估计她是没想到我们过去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所以,那天当我们敲门的时侯,她还在补觉。但从她的语气来说,主要是她太累,也不想和公司再耗下去,希望能通过我这条路,跟公司再妥善协商。
04、
“她签了?”
“签了!没有理由不签啊,这是公司能给予的、最好的赔偿方案,不但帮她额外申请到工伤赔偿,还按照劳动法给予她解除合同N+1的赔偿,并没有追究她任何违规责任,虽说整体能拿到手的钱也不算多,但对于一个本该是最基层的操作员来说,无疑是天降一笔巨款……”
“那就好!”我心释然,我也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把她收进我们部门的话,或许结局就会彻底改变吧。
我本以为这件事过去好几年, 就会渐渐忘记,而对于这个叫杨秀娟的女子,也会慢慢模糊对她的印象,但在记忆深处,每次看到画报上的红唇,我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一天,她在我办公室面试的情形。
我也确实无法再得知,那些在采购部做采购专员的日子,给她本该平淡的人生,曾掀起过多大的风浪,这段特殊的经历,又给予她在以后的生活及职业发展之中,起到多大的帮助?对于命运这个词的理解和诠释,她是否现在还和那一次我们聊天的时候感觉一样?曾在那一刻,我在她的眼睛里,确实看到过星光闪烁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实际上,我其实最想知道的,还是有关她的健康问题,她是否还依然抑郁,还是时过境迁,早已释怀?我一直无从得知,但也无处可问,就在我快要忘记的时候,在最近的一次员工聚会上,这个话题,这个人,才又被重新提起。
那是一场欢送宴,是我发起的,主要是给我部门内一位工作十年之久,而即将离职的老员工饯行。记得当时离别的氛围并不悲观,所有参与宴会的员工,也都兴致勃勃,因新老板临时有事,不能参加,于是,这场宴会就成了我们的天下。
觥筹交错,举杯频频,欢颜笑语,海阔天空,谈尽天下悲喜!我在安排座位的时候,还刻意把这位即将离别的爱将留在身边。他沉默寡言,但酒量尚好,虽然我对他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赞许有嘉,奈何新老板是死活看不上。大会小会,这位仁兄,也少不得多次挨批评,虽然每次事后,我都要在私下悄悄指出新老板的偏颇,尝试纠正他对于这位员工的误解,但也确实于事无补,个人喜恶,真的很难改变。前几天,因为一件完全与他无关的事,而备受无端指责,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彻底伤到他的自尊,于是愤然提出离职,我虽心生不舍,替他抱屈,但他的离职,于我于他,也都是一种解脱。
原本我也以为,他今天也会和平时一样,默默举杯,把所有悲喜、委屈全都一口咽下,但从他今天的神情来说,却又是全然不在状态,酒不但喝少了,就连眼圈也一直都是红红的,像是喝醉了一般。对于他的海量,这十年来,和他一起杀伐职场的我最深有体会,但没想到今天才那么一点点酒意,就彻底把他给撂倒了,想来,应该是十年来建立起来的深厚的情谊,就像是一条厚重的绊马索,轻易就把这位千杯不醉的千里马,给绊倒在酒桌上了。
“我是谁?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世间?为什么总是我一直在受罪?”迷糊之间,他突然拍桌高呼,像是要把压抑多年的憋屈,痛痛快快地喊出来。
众人愕然,忙转头来看,仿佛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这些高深莫测、充满玄机的话,居然是出自他之口。
“完了,又是一个杨秀娟,又一个彻底干抑郁了……”有人惊呼,脱口而出。
在喊完之后,见众人环顾,本来趴在桌子上的他貌似一下子又清醒许多,便又变得羞涩起来,摇摇晃晃,尝试着站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没有抑郁,我才不会像杨秀娟那样傻,但这些问题,确实也困扰我许多年,也始终没有答案,一直都憋在我心里,今天趁着离别的机会,我就想向在座的各位好好请教请教。”
众人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我自然也无法能给出一个最贴切的答案,幸好,部门内有一位众人推崇的所谓“大师”,于是我把这个难题抛给他,众人一番插科打诨之后,总结出这么几句话:世界本是空洞的虚无,人,生来就是一场修行之旅。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本该如此,关键还是不要有太多执念,如果真像杨秀娟那样,那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宴会结束,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在酒店门前等车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起身边的同事,“杨秀娟她怎么啦?”
“死了,坟头草都有半尺高了。”
“啊,怎么会这样?”
“听说她离开公司之后,就一直没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而且她和老板的那些绯闻也陆续传到她老公的耳朵里,两个人就把婚也离了,后来听说她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就不得不回老家宜昌治疗,一天夜里,家人没看住,她把自己自缢在床头上了,只是可怜她才几岁的儿子。这些也是她老乡在公司里悄悄说的,具体是啥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