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与流年
父亲在九岁那一年失去双亲,没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可让我们想象祖辈的样子;湖区的堤岸留不住一小片可供祭扫的坟茔;曾经殷实的家——一栋两层小楼的南货铺,只存在于他对儿时记忆的描述中。故居难寻,祖坟无踪,对于出生在战乱之中,年幼失养的人来说是一种必然。我的父亲经历磨难,生就一种倔强乐观的性格,小灾大病的,全不放在心上。他挨了打后在山上放马的时候没哭过,晚来思及双亲却常动情。那年陈曦结婚,司仪在举行嫁女仪式时,才说了几句,父亲就泪流满面,哭声哽咽。我很少看到父亲如此脆弱,问他侄孙女结婚怎么伤心成这样,他不好意思,说看到陈曦往她父母面前一跪,再听到司仪说感念父母养育之恩的话,就忍不住了。跪谢亲恩,是多年以前他就没有机会做的。
父亲自退休之后,热心尹氏族谱研究,任湖南分会的组长,跟全国其他地区的研究人员常有通讯交流,多次组织本小组成员开会布置工作。弄清中华尹氏之起源及邵东尹氏之来龙去脉,并在邵东一位宗亲保存下来的族谱上查到了爷爷的名字,心中就此有了幸福的归属感。也许是现实生活中的老家失去得太久,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在族谱上重建与父母不再失不再断的联系。他凭借一年半的学历,刻苦研读,几乎成了半个历史学家。虽然不善于书面表达,但他会说,又有组织能力,还是挺让人信服的,工作很有成效。事实证明:他的研究精神传给了我哥;领导气质传给了我姐。
思亲之情的寄托,除了族谱还有一本流年。父亲48岁病休时回了趟老家,从一位远房伯母那得到这本早已过世的父母请人为他算命的书。书的主人公几十年未曾前来,这位伯母却也静心保存。书页虽已泛黄发脆,但总算大体完整。平常测字算命,一张纸上四句话,再加三言两语的解释而已,这本书就算命而言可不是一般的详细,总纲加细则,厚厚一本。大到人生整体运势的评价,小到每年每月的判词,预测了六十年,并且注明六十年后的另外续补。据父亲说他结婚那年那月,书上写的是“贵人至”,儿子考取大学那年那月写的是“有喜事”,颇得印证。
书角卷起的地方被父亲压平整,封面再包一层牛皮纸保护。每次拿出来看,都用两根粗大的手指细细捻起,小心翼翼地翻看。老家亲戚曾指给他看爷爷以前练功用过的石鼓,他都想带回来做纪念,可是背不动。谁知老天可怜见,给他留着这份更珍贵的纪念!几十年前捧过这本流年的手,就是用箩筐挑着父亲逃日本的爷爷的手,这本流年里饱含爷爷的爱与期望。父亲用手摩挲这本流年的时候,是否能回味起自己幼年时爷爷用双手把他抱出箩筐时给予他的温暖的保护呢?
祖父母花大价钱请人为儿子算命,是因为看重这个儿子,可预测的结果写得明明白白:克父母兄弟姊妹!这对于相信命运的人来说,简直无法接受。有段时间他们把父亲送了人,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又接了回来。接回来就意味着会牺牲自己,但是祖父母的决定表明,即使要割舍自己的性命,也要成全后代的血脉。这是怎样一种宽厚的仁慈与无私的护佑啊!他们离世时带着对流年的笃信,看到了儿子未来几十年的生命历程,虽有遗憾不舍,但也应该走得安详吧。客观来讲,祖父母的早逝不是因为父亲的命,战火未断、疾疫频仍的年代让多少幸免于难的孤儿都成了克父克母的人了呢!他们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忍饥挨饿的辛酸日子算是一种惩罚了吧?后来父亲得续编族谱之便,把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都写上去了,尤其是老大男孙尹恒,颇有成就,爷爷奶奶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根据父亲的描述和他本人的长相,可以猜想爷爷身材高大,长相英武。他有“长子”的外号说明他长得高,可父亲又说别人还叫爷爷“疤子”,这个外号怎么来的呢?父亲告诉我们当年邵东人多地少,谋生的出路无非文武两条。爷爷自小练功,走的是武道。帮商户邹家收卖货的款子,相当于如今站在银行运钞车旁边的警卫,不过那时凶险得多。有一回收了货款回去,裹银元的包袱外面看上去跟其他人的没什么区别,半途却被土匪盯上了。原来土匪们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不错,他们依据行人后腿裤管上的灰尘判断出这个人背的东西不是一般的重:差不多身高体重的人,背个这样的小包袱,后腿上扬起的尘土不能留下这样高的印迹。几个人交换下眼色,明白包袱里是重金属,心里就有了目标。爷爷一个对付几个没多大问题,可这次跟上他的几个人身上有枪,可能是从哪支部队上溜下来的。武功遇到枪,再高也冤枉。包袱被夺走了,还用枪逼着爷爷背着一个土匪走。背就背吧,谁知他们竟然用刀在爷爷的头上接连划了十几刀,看来不只是抢劫加戏弄,还要杀人灭口啊。爷爷没奈何他们手里的枪,只好以退为进,一边暗暗运气止血,一边装着因流血过多走路踉跄栽倒在地没了呼吸。土匪们看到割了那么多刀流了那么多血,以为他真的死了,一伙人抢到了钱说要到城里好好犒劳犒劳自己。爷爷的止血神功真是了得,十几刀对他竟无大碍,待土匪走远,即刻进城报官,当地据守的师长跟邹家有些渊源,着令关城搜人,在酒桌上将那几个劫匪拿下,他们一顿饭都还没吃完。
刀尖上的生活的确不容易,头上十几道疤痕可以说明。难怪爷爷与人聊天的时候说不想要儿子回老家,因为那里没学可上,看来爷爷决心要送儿子走文道。可惜他走得早,只送父亲读了一年书,后来父亲的人生非文非武——没上过多少学也不会武功;又亦文亦武——虽没机会读书心里却一直想读书,虽没有武功却颇有武将风度,正直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