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丝古镇”茶阳
胡赛标
当我站在“海丝”古镇茶阳的城墙边上，抚摸着厚重的褐黄砖墙，思绪穿越千年时空。没人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波澜涟漪。
茶阳古城墙遗址墙砖有刻字
沧桑的墙砖字迹漫漶，宛如寂寞的时光老人，默默地凝视我，任何言说都显多余。问是什么字？陪同我的王绍沪老师指着模糊的刻字，喃喃念道：“恋州乡泥水匠头饶之美城墙至此。”他是茶阳镇宣传委员吴建华介绍的“茶阳通”。此刻，我真想拥抱这被泥土掩埋了一半的粗砺而温暖的城砖，犹如拥抱失散的红尘与前世的亲人。我的眼眶有些潮热……
千年古镇茶阳，地处粤闽边壤，被客家母亲河汀江与小靖河、漳河萦绕，舟楫如织，商贾云集，自古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码头。著名实业家、张裕葡萄酒创始人张弼士、世界万金油大王胡文虎的父亲胡子钦、艺术大师胡一川等众多客家先贤，都是在茶阳码头登船，走向印尼、马来西亚、缅甸等东南亚国家。
走向南洋的古码头
小时候，我就对茶阳古镇充满美好神往。家乡中川村前后有二百个“挑妇”，挑着草纸、大米、海产品往返于下洋与茶阳间的崎岖山路，伯婆也行走其间。103岁的伯婆，夏天摇着棕扇，坐在大楼门口的竹椅上，眼神飘向远方，总是说：先前茶阳南北交战哟，北兵被大水浸死了啦，他们不识茶阳遭大水呀……那年，我还没出生，伯母带着堂姐，跟随水客去缅甸与大伯团聚，从此再也没回家乡。我想象不出伯母的音容笑貌。母亲说：你伯母是茶阳大麻人，她去缅甸到茶阳坐船前，还在茶阳街买了你大哥的满月衣帽捎回来……啊，伯母的形象一下在我脑海中跳了出来。结婚后，妻子回娘家，带我在茶阳古街转悠，印象中除了大埔中学门口矗立的父子进士牌坊打眼外，似乎并没有特别厚重的景致与韵味。
其实，我错了。是的，如果没有本地导游，茶阳就是一个望去外表质朴的客家老乡，外地人是很难读懂它深藏不露的性格与神韵的。
茶阳的风华情致，散落于一条条古街、一幢幢古碑、一座座古屋、一个个古庙、一棵棵古树里，流动在家族的故事与血脉里。
茶阳骑楼式古街
茶阳古街保留了明清时期“粤东第一骑楼群”的建筑风格，逶迤曲折，叉巷纵横，婉转动人。它似八卦，如迷宫，走着走着，尽头一转，突然闪出另一古街来，让人不辨西东。我揣测它是古代风水师的杰作，具有东方园林曲径通幽的韵致。狭窄的街道，栉比的店铺，砖混的建材，圆方的廊柱，弧形的拱门，方正的窗户，突兀的阳台，融合中西建筑艺术的长廊迎面扑来……最典型的是马来西亚华侨何旋美所建的“旋庐”，拱门圆柱，雕刻精美，石框门楣之上简化了“门当户对”，却铸上八卦太极图，四只烧香炉；红色门木，安装乳钉门铛，寓意多子多福；门廊上方悬挂二只大红灯笼。其实，即使没有红灯笼，细微的乳钉门铛，也流露了浓郁的中原古风的味道。
关岳庙是镶嵌茶阳古镇的一颗珍珠。但凡了解一个地方民众的精神信仰，古庙古寺是必定要去的。客家地区观音寺、天后宫、关帝庙比较普遍，但将岳飞与关羽一起合着敬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内心悸动，惊喜。可见，茶阳人精神向度的宽厚包容，是客家人泛神论的生动细节。
关岳庙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小巧古朴，神龛外悬挂着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华盖，又恍如一个小戏台。白脸的岳飞与红脸的关羽，穿越时空，仿佛在台上表演忠义的人生戏剧……走下五级台阶，回眸处，庙门有些斑驳，而对联熠熠生辉：义气贯乾坤，精忠冲日月。
踯躅大埔中学前的“父子进士”石牌坊群，茶阳文化的厚重震撼了我。这座耸峙的明代牌坊，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是饶氏族人为纪念茶阳的“父子进士”、中书舍人饶相与饶与龄父子而兴建的。牌坊高达三层，以生铁铸基，以花岗石构砌。整座石雕层叠错落，巍峨赫赫，底下蟠龙翥凤，栩栩如生；中层匾额阴刻“父子进士”，配以博冠峨带的文人雅士、吉祥喜庆的麒麟白鹤，或吟诗诵书，或蹙眉凝思，或展翅欲飞，或藤蕊葳蕤，惟妙惟肖，空灵飘逸。背面刻有“丝纶世美”，寓意“中书舍人世人赞美”。
明清各有一对“父子进士”
原来，“丝纶阁”是中书舍人为朝廷撰写皇帝诏令的地方，“丝纶”又借指皇帝的诏令，白居易有诗云“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中书舍人是皇帝的亲近侍臣，职掌诏令，官阶不高，权力极重，难怪牌坊顶层设计为如意斗拱，飞龙口衔“恩荣”匾额，显示碑坊主人的恩宠与荣耀。整座碑坊结构精巧，镂雕精美，雄浑古朴，弥漫着潮汕石雕艺术精细雅致的艺术风格，成为中外建筑学家研究的石雕珍品。
四周古碑林立，风雨沧桑，大多字迹堙没，亦有规制较小的张氏牌坊、肖氏牌坊等，让人兴起怀古追远的情思。其中一支“大清父子进士”石笔，吸引着我探询的目光。一问，让我大为惊讶：原来，饶相的直系后裔在清代又涌现一对“父子进士”饶芝与饶褒甲，并且还出了翰林饶鸣镐、工部侍郎饶崇魁，形成“明清二对父子进士”“一门六进士”“钦点翰院”的文化奇观。我徜徉父子进士牌坊群，仰望木棉扶疏下的大埔中学，找到了古镇人才辈出的密码。海丝古镇多么像树影婆娑的木棉，平时枝桠纷披，默默生长，哪天硕大的花朵突然绽放，热烈火爆！
省保围龙屋一斗堂
祖训十则
我蹀躞“昆仲三翰院”的诒谷堂、楹联盈屋的迂广公祠，走过水部书院、文献世家、文澜第、一斗堂，它们如散落古镇的粒粒珍珠，圆润而柔和。宛如读到小说的一个小高潮，饶相的故居“冬官第”猝然让我惊喜起来。
冬官第石旗杆
冬官第大门
未进冬官第，但见门前二十几米花岗石甬道，两旁石笔林立，褐灰斑驳，“文魁连捷进士”“恩科进士”列列刻字扑入我的眼眸。桂花树下的二只石狮踞坐石墩上，昂首相向，神态拙朴温顺。我仿佛进入一个久违的时空隧道，感受到那种“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肃穆气氛。门楼并不高大，黄墙黑瓦，但门联红底金字，赫然醒目：“家传紫绶，世宴红翎”。凛凛然一副官宧世家的气派。按周礼，“冬官”对应六部里的工部，显然是指工部侍郎饶崇魁、中书舍人饶相的高贵门第了。我轻抚石狮，拥抱石笔。几百年时光如水，消逝而去，我看不清石狮迷离的眼眸，但石狮能看清我孤独而喜的眼神。
石旗杆雕刻取得的科举功名
“海丝古镇”茶阳
冬官第的院落也不宽绰，天井却是麻石铺成，清爽通透。右厢房有间“图南轩”，想必是当年的私塾书斋。据载， 嘉靖年间，饶相被贬安徽无为州州同。遇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饶相请于上司开仓赈民，上司称须奏圣上恩准。饶相恚怒，曰：远水难救近火！他一面代民奏请，一面“以头为质”开仓济民，救活三万多人，全州欢腾，泣呼“饶青天”。嘉靖皇帝查实，以为堪为大用，擢升南京户部。离任时，数万民众夹道远送，挥泪跪别，留其靴为念。后来，还特建饶相公生祠纪念其德……
饶相为民请命的故事，让我联想起国民党元老、中山大学校长邹鲁，以及他的故居敬爱堂。它坐落于花窗下仁厚村，背倚树木葱茏的蜈蚣山，遥对三峰绮丽的笔架山，是典型的“三堂二落”特色民居，被列入广东省文保单位。风水师说，敬爱堂整体建筑像一只蜈蚣，出人才！果见屋外高高耸立五支客家石笔，刻有“翰林院检讨”的官衔。
孙中山亲信邹鲁故居
邹鲁故居敬爱堂如一只跃跃欲飞的“蜈蚣”
敬爱堂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韵律优美，宛若一只要飞起的蜈蚣。这种外表特别像宗祠的民居，正是梅州地区“家祠合一”的独特文化符号，是梅州客家人崇祖尊亲遗风留下的历史痕迹。正是这种不经意的痕迹，让我回味如春。客家人是不断回望祖先、汲取力量的民系。“八世初基开百世，一门余庆蔼千门”，这种崇祖报本的思想，留存于揭示家族源流的楹联里、厅堂供奉的祖宗牌位中。密密匝匝的祖先牌位与墙上排列有序的子孙满月贴，构成了家族的图腾。
敬爱堂有三奇：一是数百年后山的树叶，从无一片飘落到屋瓦上；二是春季某一天阳光穿过中厅屋脊，恰好射到后厅供桌的水碗里，突然呈现“蜈蚣吐珠”奇观；三是深夜远望屋顶，上空有一道明亮的白色光彩。
这三道神奇的谜，或许给少儿时期的邹鲁带来了瑰丽的想象。他青年时代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成为孙中山先生的亲信，广州起义、武昌起义、讨袁战争、护法运动，都有邹鲁前行的身影……1922年冬，孙中山任命邹鲁为大总统特派员，主持讨伐陈炯明叛军，并一度代行大总统职权。二年后，孙中山在北京病危，邹鲁在病榻前签名见证孙中山的遗嘱。邹鲁大半生为推翻帝制奔走效力，让我们想到关岳庙上演戏剧的家国情怀……
其实，在我看来，海丝古镇茶阳的最美风景，在于那位大埔第一任县令欧淮与他手植的“大埔第一榕”。
“中国第一良心榕”
古榕记
明嘉靖五年（1526）大埔置县，县治设于茶阳。江西乐平县举人殴淮成为首任县令。三年后，欧淮病重，想起周朝召公“甘棠遗爱”的故事，亲手植一株榕树于县衙门前，嘱咐衙役：“尔曹勿伤残，勤育护，以留百年之纪念，我之功过使后人知之。”是年秋，欧淮卒于任。
欧知县政绩如何，史书语焉不详，但从其遗嘱可推知：他是一位敢于担当、勇于反省、富于人文情怀的知县！如果没有甘棠遗爱、勤政惠民，他又岂敢植榕留念，让后人了解评说自己的荣辱功过呢？难道不怕百姓睹树思人、伐树咒骂吗？
五百年漠漠风尘驶过，这颗“良心树”根虬枝硕，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矣。它是古代清官能臣人品良知的象征，也是海丝古镇民风民心的见证。反观当下，那些为官不为、推诿渎职的官人，是否该来这棵古榕下睹物思人、以史为鉴呢？
人生何其短暂，不必让他人树碑，为自己植“良心树”吧，给子孙造福，让后人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