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黄不说话
和老黄狭路相逢的那一年，我十六岁，他二十八岁。和老黄相处的那段时光里，我是高中生，而老黄，是我的历史老师。
老黄，是我私底下亦或心里“赠予”他的称谓。在公开场合，他是同学尤其是女同学们眼中亲切随和、高大英俊的黄老师黄大哥，也是其他老师眼中聪明伶俐、低调谦逊的小黄。
老黄讲课很风趣，经常能跳出课本，随口讲一些紧扣主题但又新奇鲜活的历史逸闻，老黄对待学生很和蔼，无论他出现在校园哪个角落，不时就有几个女同学拿着历史课本围上来问东问西。其实我们这些男生都看得明白，她们哪里是求知欲强，分明是荷尔蒙分泌旺盛，把抱着讲义风度翩翩的老黄当成了青春偶像而已！
课堂上师生气氛融洽，课堂外师生打成了一片，本人又生得玉树临风、粉妆玉砌，老黄顿时成了校园里最靓丽的风景线。不仅仅是他，连老黄偶尔在教工宿舍楼前散步的妻子和他们两岁的儿子，也成了那些女生迷妹们追捧讨好的大明星，笑声不断，引人注目。
但是，老黄在我面前可没那么吃香。为什么呢？老黄虽然喜欢围绕课本内容给大家分享一些好玩儿有趣的历史小故事，但那都是从《文史知识》这类杂志上现学现卖的。别人不知道，可在我这个小学就看完了《上下五千年》、《世界五千年》，把各类历史杂志书籍堆满了房间的历史发烧友看来，这些内容简直味同嚼蜡。
又或者说，当大家都把黄老师当成讲台明星或者一株奇葩崇拜无比的时候，我却不小心看到了这盆花被种植施肥浇水的全过程。顿时，星光熠熠的黄老师就变成了老黄，讲台明星就成了我身边平凡的读书人，地位形象一落千丈。
第一次历史测验时，我只花了一半时间就答完了题，在反复检查之后剩下的时间里，我决定跟老黄开个玩笑。我用笔在最后一题答题区的空白处，开始给老黄提意见。我提到了他在课堂上讲小故事时的口误，提到了他在阐发议论时的片面，还提到他不该围绕某位名人开玩笑，林林总总。总之，我写了一大堆，我写着写着，仿佛已经看到老黄批改试卷看到留言后的惊慌失措，心中不禁一阵窃喜。
过几天公布成绩的时候，我既兴奋又愤怒。兴奋的是我以99分的成绩名列第一，愤怒的是被扣掉的一分竟然是卷面分！就在此时，讲台上的老黄发话了。
“从测验成绩来看，有喜有忧。大家学习历史的热情虽然很高，但还需要更加努力，要找到科学的记忆和论证方法。当然，也有同学知识底子很牢，但却因为卷面上写了跟考试无关的东西被我扣了卷面分，很可惜，以后要注意啊……”
讲台上的老黄侃侃而谈，讲台下的我则怒目而视！卷面分？鬼才相信！你分明是不喜欢有学生提意见嘛！从那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跟这个自大虚伪的老黄划清界限，坚决不跟他说话！
每逢老黄的历史课，我就不声不响地不抵抗不合作，不声不响地放飞自我。我不是在课堂上写语文作业，就是在老黄的小故事和同学的笑声中死磕解析几何。总之，历史测验我总是第一，无论老黄如何在讲台上冲我微笑，无论何时在我身边出现，我都坚决不跟老黄说话！
有一次，老黄拿着教材一边讲课一边在教室里踱步，说着说着就走到了我的身边，碰上我低头算一道代数题。随着老黄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猛然抬起头，正好撞见他略显愠怒的目光！
“就算你训斥我也别想得到我的回应！我才不怕你！”我内心坚定，勇敢地和老黄对视。两秒钟后，老黄默默转过身，迎着除我之外全班同学热切的目光，边走回讲台，边继续讲课。我抱着肩膀得意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活像一个胜利者。嘿嘿，区区老黄嘛，不过如此！
当我们升入高三时，走上讲台的历史老师却不再是老黄。老黄，连同他那位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一同在校园里消失了。怅然若失的女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坚决不跟老黄说话的我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有人说，老黄辞去教职经商去了，有人说，老黄参加了公务员招考，还有人说……
在没有老黄的日子里，我发觉自己曾经的行为好像有些过分。或许，坚决不跟老黄说话，反倒显得自己年轻气盛。
再一次遭遇老黄，是在两年之后，我十八岁，他三十岁。已经是大一新生的我，意外地在宿舍楼下遇到了老黄。
老黄如两年前在讲台上一样，阳光俊朗，活力四射。他看到我后，一把搂住我，笑呵呵地说：“晚上没课吧？走！我请你小子吃晚饭！”
老黄忙不迭地点菜要啤酒，笑呵呵地跟我聊近况。原来，老黄的突然离开，源于他没放弃自学，艰难考取了影视专业研究生，而现在，他已经在影视制作公司找到了高薪的工作。这一次，他专门来看望我。
看望我？我茫然地看着满面微笑的老黄，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老黄递给我一罐啤酒，“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吗？你总不能不认我这个老师吧？哈哈！”
“我？还得意门生？”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我看着老黄，嘴上没吭声，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我都不跟你说话，你也不搭理我，咱俩就差没当场吵架了，你还专门来看我？
老黄认真地看着我，“你每次测验都是第一，难道不算我最得意的学生吗？我知道，你为我没有回应那些意见而生气，所以这次我是来道歉的。”接下来，老黄告诉我，虽然自己教的是历史，但并不热爱历史，他始终没有放弃继续深造的希望。而我这个热爱历史的小刺儿头，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醒了他，不论做什么都要具备热情，决不能囫囵吞枣敷衍了事。
说到这儿，老黄向我伸出手，“能接受我的道歉吗？我当时为考研忙得昏天黑地，那天批改卷子看到你的留言本打算私下跟你聊聊，谁知道你整天在课堂上冲我翻白眼儿！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老黄突然一用力，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可是你小子也够倔的，竟然还不理我！不过我到底是老师，既不能跟你这种青春叛逆期的男孩儿计较，还要妥善保护你的学习热情。我可是请教了好几位老教师老前辈，才下了决心选择什么都不做。你以为我怕你嘛？！嘿嘿，可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短暂教师生涯中最好的学生了！真有你的！”
最好的学生！我看着老黄帅气的脸，心中无限温暖。
“我们一家人虽然离开了那个城市，但我一直没忘了你这个好学生。听说你高考发挥得不错，我这个大哥应该来看你，给你鼓鼓劲儿！小兄弟，希望你喜欢的历史知识看过的书都能帮到你，希望你不断努力，不断进取……”
之后，我和老黄热烈地碰杯，热情地讨论，陶醉地回顾过去，回复彼此之间不说话的师生之谊。深夜我送老黄上火车时说：“黄老师，您多保重！”老黄有点儿醉醺醺，“多保重，老弟！”
很多年后，我和妻子在厨房里一起做饭，一边忙活一边聊起了某部历史电视剧。妻子突然很兴奋地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发现，这部电视剧的编剧之一，竟然是咱们高中时的黄老师！”
“哦。”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后，我再次想起黄老师阳光帅气的形象，也想起他单独跑去找我，给我送上的那些鼓励。
“你不记得黄老师了？他当初考上研究生离开学校，还有女生私下哭鼻子呢！”妻子在我身边继续回忆，她绝不会相信，我会忘记我们高中邂逅的那位校园大明星。
“你说老黄呀，我记得。嘿嘿，当初我们俩好像没怎么说过话……”
